忽然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兒,鄧非殷表面上十分鎮定,忙著人請來管事去報案;這醒酒湯是不敢給趙郎中喝了,忙喊小廚房再造一份姜湯,又吩咐棋兒趕緊上街買一套新衣裳回來;等縣衙終于來人了,且借出一間屋子給捕頭做問話用,安排的井井有條。
可這畢竟是樁人命案子,她心中諸多不安,卻又不能表現出來。馮阿嫣見她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雖然不怎么同情,倒也怕她亂中出錯,說漏了什么話,把已經夠倒霉催的趙郎中再供給不知春管事,便好聲勸慰了一番:“鄧娘子無需慌張,人命案子又如何,該是誰殺的,就是誰殺的,即便是一縣大令,也不敢越過王法隨便抓人頂罪——更何況,這可是不知春里頭啊,您說是吧?”
要是這位花魁娘子夠聰明,興許還能打這兒延開條線呢。
萬萬沒想到,這藥童這會兒倒跟她說了話,鄧非殷著實愣了一下。但她自幼浮沉于花街柳巷,總有些識人的眼力,心里也通透著,頃刻間便明白過來,此人絕非什么普通來路,于是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您是?”
馮郎中這會兒也不遮掩了,抬起頭來,開門見山道:“鄙姓馮,趙寒涇是我師兄。”
待瞧到了馮阿嫣的正臉,她竟有些恍惚起來,越看越覺得面熟,鼻子也熟,眉目也熟,想來自己當初在江南學藝之時,肯定是見過這么一張面孔的——卻仿佛隔了層紗似的,死活記不得所見何地,所遇何人。
或許是過于震驚的緣故,鄧非殷一時迷了心竅,情不自禁地開口道:“您便是三七堂那位馮先生?妾身倒是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馮郎中心頭一顫,眼前閃過煙水閣樓里那個抱著弦索的女人。若是這花魁年幼時在秦淮學藝過,少不得也曾拜過殷善才的畫像吧……她竟也有些覺得唏噓,沉吟道:“似曾相識不相識,就算真的相識,那也都是些老黃歷罷了。”
鄧非殷這才自覺失言,賠笑道:“馮先生說的是。早便聽說馮先生不同于尋常女子,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尋常。”
“花魁娘子……也并非是尋常的花魁。”眼看著門開了,趙郎中蔫巴巴地從里面走出來,馮阿嫣的心里忽然軟了一瞬,有心想拉鄧非殷一把,卻不想讓趙郎中聽見,便著意轉了身,單手撐墻,把花魁娘子圈進自己懷里,貼著她耳畔輕笑道,“小娘子,你們晚香榭院墻底下的那個柵欄,多半是該修了。”
“什么?”花魁娘子聞言一驚,沒等她細問,馮郎中便轉過身去,去扶那三步一打晃兒的趙郎中。
可憐趙郎中先是落水受了涼,又挨過縣衙捕頭、師爺的輪流問訊,本就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發蔫,想要找阿嫣求個安撫;結果一出來便看見自家親親好師妹在調戲鄧非殷,頓時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了。
該不會是姓馮的自己喜歡那花魁娘子,所以才要背著他接了帖子,只為見那花魁一面?看她扮慣了男子的架勢,倒真有些喜好磨鏡的嫌疑。平時動手動腳的,也不避個嫌,怕不是她心底以為她自己其實是個男人,便只拿他作兄弟相待……
越想越覺得當真如此,趙郎中心里頗有些凄涼;他身上還穿著那鄧非殷花銀子買來的衣服,此刻更覺得十分膈應,多一句都不想敷衍,只想快快回家把衣服換下來,找個估衣鋪子賣錢了事!
趙寒涇心情不好,馮阿嫣倒是能理解,任憑誰和死人泡進一個池子里頭,心情都不會好的,這小羊羔又向來是個本分的良民,連條魚都殺不了——卻不知其實是自己輕佻慣了,刺激到了趙郎中。
回去時仍是不知春的馬車相送,趙郎中袖著管事付與他的兩錠車馬費與封口費,只養神一般闔著眼,理都沒理馮郎中。馮阿嫣尋思著,她家這個良民膽兒小,難得看見次九斤半,總得緩一緩;何況他掉進水池子里,也是因著自己失了手,不怪他生氣,便沒湊上去討這個沒趣。
等車停在院子門外的時候,馮郎中坐在外頭,便先打起了簾子,一躍而下。因著她一路上都不開腔,落在他眼里,完全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趙郎中心里賭著氣,氣馮阿嫣到現在都不來哄他,沒等車夫搬來杌子,自己就木著臉往下跳。車架子高,他向來沒什么身手可言,險些崴了腳時,卻落進一個有點殷勤的懷抱里。
他冷哼了一聲,任由馮郎中扶著他站穩了身形,倒也沒掙扎。
“趙先生?”就在他打算退一步海闊天空,給馮郎中一個臺階下的時候,巷子里忽而響起少女驚喜而羞澀的輕呼。
巷子里走出個牽著騾子的姑娘,不過十六七歲,衣著雖寒酸了些,卻生的眉眼彎彎,有種格外的清秀與明麗。騾子背上套著車,車上固定了兩個木桶,騾車一走,桶里便響起嘩啦嘩啦的水聲。
趙寒涇眨了眨眼,回憶了一小會兒,這才認出來,這是北郊漁戶老栓家的閨女。青蒿縣雖說是北方地界,卻挨著涇江,魚美蟹壯,向來有化凍吃鮮上凍吃腌的習俗。醫館的老館主還在的時候,澤化坊的老街坊們便湊了份子,一起在老栓家訂魚,隔幾天送一次。老栓家的鮮魚肥腌臘香,買過的人都喝彩,是以這么多年,大家伙兒一直都沒換過賣家。
然而平時多半是老栓自己來送魚,偶爾才帶上繡羅;今日卻只有繡羅一個人,他就有那么些詫異:“繡羅?你爹呢?”
繡羅從水箱里提出來兩條用馬藺葉子穿好的活魚,見趙郎中遲遲不接,眸子里便有些晦暗不明:“我爹接了個大單子,在家忙著做腌臘。這縣城里面沾親帶故的,多半都是老相識,他也就放心我自己出來了。”
馮阿嫣十分敬業,把隨從的模樣扮到了底,接過繡羅手里的魚,道一聲“失禮”,徑直把魚往廚房里拎。她自小扮慣男裝,壓著嗓子就能偽出半大少年的聲口;臨出門的時候又擦掉了胭脂香粉,拿橡子水抹了一把臉,把面色涂得發黃,與平時判若兩人。
而繡羅自打及笄之后,越發不怎么出門了,馮郎中又是這兩年才來的,故二人從未相見過。“老趙家那醫館里來了個有里有面兒的醫女,按輩分算是小趙郎中的師妹,說不定倆人還訂過娃娃親,只待孝期一過便要圓房”——她并非沒聽說過這則傳言,但那般撐家立業的女子,不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婦?說什么蕙質蘭心,大概也是病人們心懷感激給捧出來的,配不上趙先生的。
所以那位“馮郎中”到底是何方神圣,她向來都不甚在意。
這會兒繡羅只當馮阿嫣是尋常的伙計,隨意將魚交付了。轉念一想,趙郎中這么個斯文的人兒,如今也算是立了門戶,自然是要雇個人來替他做這些事情的,心中釋然,便踮起腳尖,手指尖兒繞著辮子同他寒暄:“趙先生剛剛出門了?”
“嗯,剛剛出了趟診。”趙寒涇還惦記著馮郎中那檔子破事兒,被繡羅這么一岔過去,就有些不太高興。可老栓同他交情還不錯,他也不好意思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見識,只好耐著性子與她寒暄。
繡羅眼尖,早就明明白白地瞧見,方才趙郎中下的那輛馬車上,挑著不知春的燈籠。聽他輕描淡寫地說是出診,卻不信他真的是出診;又氣他言語間多有敷衍,又惱他逛了窯子也不肯說實話——果然這些男人都是一般樣子!都該死!她一時間心亂如麻,不好再講什么,也不知再講什么,只得匆匆告了辭。
趙郎中心底只念著馮阿嫣怎么還不來哄他,也就沒在意繡羅的異常。問過看家的小徒弟,上午沒甚熟人朋友來找,又見前頭醫館也沒什么來看診的,心里頭鬧得慌,實在坐不住,轉轉悠悠,便一路閑轉到了廚房外頭,探個腦袋往里瞅。
可巧馮阿嫣已經麻利地收拾好了兩條魚,用蔥姜并鹽酒浸上,預備中午和面醬一起燉個寬粉。她一眼看出來繡羅對自家師兄有意思,還以為跟水靈靈的小姑娘聊了天,小郎中心情能好不少,忍不住故態復萌,促狹地取笑道:“最近桃花運不錯啊。”
“你桃花運也不錯,和人家花魁娘子蜜里調油的。”一提起這個,趙寒涇又開始惱火,臺階也不想給了,出口便帶上刺兒來。
“……”她噎了一下,隔著窗戶對著趙郎中拱了拱手,“實不相瞞,從前人家都當我是斷袖,覺著我像磨鏡的,您還是頭一個。“
趙郎中一臉不屑地走了,心里頭卻開始合計,姓馮的這話到底什么意思。他在房檐底下轉了一圈,在葡萄架子底下又轉了一圈,突然回過來味兒,不禁噗嗤一聲笑了。
可她光講了她喜歡男子也沒用啊!世間男子千千萬,萬一她喜歡的就是巷口那個酸秀才呢?趙寒涇又覺得不高興了,瞧什么都不順眼,干脆先回屋換了舊夾襖,扯塊包袱皮,把那套白來的新衣裳隨便團一團裹一裹,便要出門。
“哎,哎,晌午飯還沒吃呢,你去哪兒啊?”
聽到馮阿嫣喊他,趙郎中把腳步一停,萬分期待她來哄他回去,卻不肯表現出來,臉上還扮作一副生氣的樣子:“我去估衣鋪子,換錢吃酒!”
“等著,你等我會兒。小海山!小海山吶!”馮阿嫣喊過小師侄來看著灶頭的火,連圍裙也來不及解,匆匆跑過來,“先前吃下去的酒氣沒消,還掉進了冷水里,你不好好回屋里躺著去,又折騰個什么。”
不僅沒哄,反而開始訓他,趙寒涇十分不服氣,委屈地嘟囔著:“要不是你逼著我去出這個診,我至于被灌酒么?這會兒又講我折騰了,我……哎,你干什么!?”
馮阿嫣輕巧地把人打橫抱起來:“給你賠禮道歉啊。”
伏在阿嫣的肩頭,小郎中莫名消了火氣,只覺得心跳一陣加速。
要怎么賠禮道歉……是他想的那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