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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山雨歇 · 十四)

沒其人?

這什么見了鬼的諧音。

趙寒涇忽然有些明白了,怪不得姓馮的能渾到拿紙錢給她自己寫信,還跟他說她就沒把自個兒當(dāng)過活人——如果他沒想岔了的話,她這個名字便暗含著“世間并無此人”的意思,既然都“并無此人”了,那還有啥好忌諱的。

他忍不住開始在心里揣摩著,慢慢描畫出一個影子來:如果她的雙魂癥真的痊愈了,或者說在她還沒撞到腦袋的時候……馮阿嫣同馮煙,主面與副面,兩相合成一個完整的梅其荏,那該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

既沒有馮阿嫣這般無賴,也不似馮煙那等嚇人;罩一領(lǐng)四合云紋的團領(lǐng)袍,腰里勒緊銀銙革帶,革帶上再懸一柄鮫皮鞘的雁翎刀……這么個寬肩窄腰的干練武夫,冷著一張俊俏的面孔,端肅著儀容,打馬自街上走過時,中途不知道瞥見了什么,便綻開個懶散的笑容,仿佛春風(fēng)渡化千年冰似的,說不盡的……

說不盡的令人頭疼。

姓馮的活到現(xiàn)在,都還沒被大姑娘的荷包小媳婦兒的帕子給砸死,真就是個奇跡。

而馮阿嫣還在認(rèn)認(rèn)真真跟他解釋著:“梅花的梅,其中的其,荏苒的荏——我還有個字,是那位長輩贈與我的,我講與你聽?”

小郎中不知道自己該去酸哪一邊兒比較好,頭也昏沉,胳膊也疼,看到馮阿嫣的那張笑臉兒直覺得心累,懨懨地耷拉著腦袋:“要是與病情無關(guān),便無需告訴我,我怕我聽得多了,容易保不住命。”

這又賭得哪門子氣……馮阿嫣觀他滿面疲憊,一張白里透著蠟黃的臉,偏偏兩頰紅得鮮艷,便擔(dān)憂他是不是燒出肺病來,待摸過脈象才放了心,扶著小郎中躺回褥子上去:“就這么信不過我?來,碗給我。”

“我不是信不過你,我是信不過那個馮煙。”趙寒涇把碗遞給馮阿嫣,在被窩里舒服地蜷成一團,吸著鼻子,氣哼哼地同她告狀,“她說話不算數(shù),出爾反爾!還不講理!反正、反正她一出來,準(zhǔn)沒什么好事兒。”

他說得倒也不錯,對小趙郎中來講,馮煙一出現(xiàn)就沒什么好事。馮阿嫣把碗放到炕桌上去,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還是燙手。她正思索著還有什么退熱的法子沒用過,忽而心頭一顫——最糟糕的情況,并非是小趙郎中染上肺病,而是等自己下次再醒過來的時候,說不定他已經(jīng)涼透了,說不定馮煙已經(jīng)把他的尸身給處理掉,她都沒機會再……

心亂如麻。

不行,這可不行。

情緒莫名洶涌起來,她把自己心底那點兒惶恐死死摁住,維持好一張輕佻的笑臉,裝作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的樣子,俯身問他:“哎,你餓不餓?還想吃肉嗎?”

他見她似是要出門的意思,哎了一聲,用另一只手撐著想爬起來,結(jié)果起得太急,胳膊上也沒什么力氣,又跌回到被窩里:“你等下,不用麻煩了,好不容易休養(yǎng)大半天,你再亂動,別又把傷口抻開。”

傷口抻開事小,把人餓著事大。馮阿嫣便沒聽他勸,只是利落地往身上套著外衣,勒上革帶,笑盈盈地回頭看著他:“你就說,你想不想吃。”

他猶豫片刻,到底還是順從了自己內(nèi)心叫囂著的食欲:“想。”

“那不就得了。”若萬一是最后一頓飯,總要給他見點兒葷腥,總不能餓著上路;若萬幸不是,那也該好好補養(yǎng)一下,病才好得快。她背對著小趙郎中,無聲地嘆了口氣,待轉(zhuǎn)過來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體貼地幫他掖好了被角,“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你安心在屋里躺著,回來咱吃肉。”

阿嫣倒沒誆他,太陽才剛偏到山那頭去,他枕頭都還沒捂熱乎呢,她便提回來兩只稻雞,正是頭天晚上“苦哇苦哇”叫喚了半宿的那玩意兒。馮阿嫣的廚藝水平,正如她本人所說的,除了放到水里煮,她就只會烤,然而正是這種最簡易的烹調(diào)方式,恰恰能展現(xiàn)一個人的天賦。

盡管調(diào)味料只有鹽和一把野蔥,這鍋蘑菇雞湯還是鮮得令趙寒涇咂舌。

他得想個法子,哄哄阿嫣,最好以后都是她負(fù)責(zé)燒飯,好徹底和咸魚臘魚風(fēng)干魚說告辭。

就是麻煩人家?guī)€得出去打獵,他有些心虛。

吃罷晚飯,他幫她更換了新的繃帶和敷料,確認(rèn)傷口愈合良好,小趙郎中的那點兒心虛才慢慢消散。他手臂上的藥是下午才換的,但馮阿嫣仍執(zhí)意幫他再敷一次藥;小郎中拗不過她,只好乖乖伸出手臂,笑她緊張得過了頭,殊不知這只是姓馮的為了確認(rèn)那道燙疤而找的一個借口。

洗漱完畢,哄小郎中先歇下,馮阿嫣這次只在紙上寫了三個字,便熄了油燈。

涇南山里很靜,不是死一般的沉寂,而是那種只聞風(fēng)林鳥鳴、不問雞犬人聲的幽深。她睡不著,悄悄睜開眼睛,偏過頭去看趙寒涇。昨夜一場大雨下的透了,天徹底放晴,月光便澄澈地落進屋子,照亮明晃晃半個屋子,也照亮了他半張面孔。

小郎中已經(jīng)睡得很熟了,側(cè)臥著,神情恬淡,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再做噩夢了。她沉默地伸出手指,想要描過那道明暗分明的界線……待指尖觸及泛著溫?zé)岬钠つw,馮阿嫣忽而醒神——她猝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已經(jīng)過于出格,不得不收回手來,干脆翻過身去,背對著人闔上眼,再不敢去看那張同月色一般澄澈的面孔。

她想,幸好他沒醒……

可惜他沒醒。

一夜無夢,趙郎中從被窩里爬出來的時候,只覺得神清氣爽,仿佛病都好了一大半。奇怪,往常即便是睡得還算舒服,自己也要夢到幾段記不甚清的情景,都血赤糊拉的,得躺一會兒才緩過來……而昨晚竟然沒做夢?

他瞄了眼炕桌對面,那姓馮的早就醒了,正在翻看紙頁。她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坐姿也板板正正的,膝蓋上橫放著她那把佩刀,倒像是城隍廟里一尊判官像,與阿嫣那種散漫慵懶的樣子判若兩人。

趙寒涇覺得,自己大概清楚答案了:其實是因為馮煙實在太兇了,惡人能辟邪吧。

而那張黃表紙上,其實只有三個字。馮煙撫摸著刀首上鑲嵌的那顆珠子,把“匽鼂璣”這個詞兒反復(fù)咀嚼,直到趙寒涇怯生生地喚她數(shù)遍,才把心思拉回來。

盡管只留下一個詞,沒有表態(tài),也不是命令,可馮阿嫣卻偏生把最要命的那個難題留給了她。然而就算是馮煙,倘若非要處決這個郎中不可,那她也是會覺得可惜的。馮煙看向趙寒涇,而后者也正望著她,一雙眼清澈通透,絲毫不知自己可能馬上便要丟了性命。

既然馮阿嫣提出了選項,若非要她選的話,那當(dāng)然是做得干脆利落一點。

趙寒涇見姓馮的把紙放下,轉(zhuǎn)而陰測測地盯著他,頓時脊背上又升起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他剛想問問她又怎么了,可話還沒說出口,說時遲那時快,馮煙抬手一攬,把他整個人都撈了過去。倉促之間,趙郎中只能護好自己受傷的左臂,狼狽地跌在她膝頭。

她她她這是要對他做什么?

隨后衣擺被撩起來,布料直推倒肩頭上去,露出一大片瘦窄而光潔的脊背,肋骨根根分明。他懵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正衣衫不整地趴在人家懷里,待漲紅了臉想爬起身時,便看見馮煙抄起了刀。

“!”他駭?shù)孟ドw都在發(fā)軟,下意識扯住她腰際垂下的衣帶,顫聲道,“馮、馮煙?”

趙寒涇的聲音里儼然已帶上哭腔,馮煙卻恍若未聞,一手摁住小郎中的肩頸,另一只手握著刀,將刀鞘壓在他后腰上,專心地去尋找那一處咒印。小郎中使不上力氣,只能蹬著兩條腿撲騰。她好不容易在他背上找見一個影影綽綽的圖形,卻看不甚真切,心里也不由得煩躁起來,一邊仔細(xì)辨認(rèn)著,一邊試圖安撫掙扎不斷的趙郎中:“沒事,昨日你發(fā)熱譫語,鬧得太厲害,我下手頗有些重,就看看淤青了沒。”

如果你是真的,那自當(dāng)是沒事的。

騙誰呢,驗傷用得著拿刀嗎!又不是被毒蛇咬了,還得把傷口挑開放血!說得好像似你現(xiàn)在下手不重一樣!雖說他的喉嚨里現(xiàn)在噎滿了咆哮,但人在利刃下,趙寒涇不得不認(rèn)慫,只能乖乖地任其擺弄。如果一定要死的話,只求她干脆利落地擰斷他頸骨,千萬別一刀切在腰上。

那樣要好久才斷氣的,太疼了。

可如果姓馮的當(dāng)真打算給他個痛快,又何必多此一舉,直接趁他睡熟的時候下手,豈不省事得多……小郎中閉緊雙眼,仿佛看見自己血和腸子流一地、劇痛而不得速死的悲慘下場,但他只能裝作信了她鬼話的樣子,壓著戰(zhàn)栗問她:“……青了嗎。”

馮煙沒有回答。

從外觀上來來看,匽鼂璣不過是一枚黑灰色的晶石,甚至打磨不出上乘晶石的貓眼光澤,但它的確是尊光華流轉(zhuǎn)的寶珠,只是它的光芒并非人眼可以察覺。在匽鼂璣的映照下,趙寒涇消瘦的脊背上顯現(xiàn)出一個咒印,正是賀先生囑托她牢牢記熟的那一種。趙郎中不必死,她也終于尋找到了賀先生的小徒弟,此刻,馮煙心底竟生出種名為謝天謝地的慶幸感,難得地激動起來。

她沉默不語,摁著他的力道卻越來越重,別說皮肉,連肩胛骨都被壓地發(fā)痛。趙寒涇徹底慌了,只覺得這下馮煙連騙他都懶得騙,肯定是撕破了臉皮,要對他動手了。那些夢境里鮮紅的場景交織在一起,仿佛現(xiàn)下便有一把刀子正切割著他,趙郎中再也顧不上裝乖扮順從,本能地掙扎個沒完,抓著她的衣角大喊“饒命”,緊張得渾身痙攣。

懷里人劇烈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使得馮煙回過神來,但她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使他鎮(zhèn)定下來。如果是之前沒能確定他身份的時候,她尚且可以從容應(yīng)對,但如今明知道他是誰,她反而畏手畏腳了起來——倘若她是馮阿嫣便好了。

倘若她有辦法變成馮阿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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