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語堂和魯迅:要什么樣的“幽默”
- 魯迅和那個時代的戰爭
- 李克
- 6905字
- 2019-11-11 17:49:22
林語堂(1895—1976),福建龍溪(現福建省漳州市平和縣坂仔鎮)人。中國當代著名學者、文學家、語言學家。早年留學美國、德國,獲哈佛大學文學碩士、萊比錫大學語言學博士。回國后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廈門大學任教。1945年赴新加坡籌建南洋大學,任校長。曾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美術與文學主任、國際筆會副會長等職。
林語堂于1940年和1950年先后兩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曾創辦《論語》《人世間》《宇宙風》等刊物,作品包括小說《京華煙云》《啼笑皆非》。散文和雜文文集《人生的盛宴》、《生活的藝術》以及譯著《東坡詩文選》《浮生六記》等。1966年定居臺灣,1967年受聘為香港中文大學研究教授,主持編撰《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1976年逝世于香港。
一
林語堂和魯迅都是文豪,他們在同一個時代放射各自的光芒,以自己的方式行走在那段歲月。他們曾經相得,也曾經相離。1936年魯迅逝世后,林語堂在美國紐約寫的悼念文章《魯迅之死》,其中這樣刻畫他和魯迅的相交:“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毖哉Z中,對魯迅的敬意在字里行間一一閃現。
1923年,林語堂獲得博士學位,同年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務長和英文系主任。林語堂留學回國到北京大學任教的時候,是他和魯迅相識的開始。
當時北大的教授已經形成兩派,一派是魯迅和周作人兄弟為首,另一派以胡適為代表。盡管當年胡適對林語堂關照頗多,在林語堂留學海外經濟窘困的時候,及時伸出援手,用私人錢以學校的名義資助林語堂,卻從未向任何人提起,直到林語堂回國后才知道事情的具體真相。這是很深的個人情誼,但沒有影響到林語堂的選擇,林語堂站到魯迅旗下,和魯迅成為盟友。
1925年12月5日和6日,這兩天,參加了語絲社、又領導著莽原社的魯迅兩次主動地給林語堂寫信和約稿,然后是林語堂復信和交稿,這是兩人“相得”的開始。后來,林語堂和魯迅并肩戰斗,寫了許多文章,大談政治。他還走上街頭,拿竹竿和磚石,與學生一起,直接和軍警搏斗,把他投擲壘球的技術也都用上了,這一次搏斗,給林語堂的眉頭留下一個傷疤,這段經歷讓林語堂在年老的時候還時常得意地和女兒提起,成為過往歲月閃耀的亮點。
1926年,林語堂和魯迅都上了當時軍閥政府的黑名單。林語堂到了廈門大學,然后他邀請魯迅到廈大任教,這段四個月的相處,讓他們的友誼加深了。
在廈門大學,林語堂極力想照顧魯迅,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也屢屢提及林語堂的這種努力,包括林語堂夫人廖翠鳳對魯迅生活的照顧。當魯迅在廈門大學不如意萌生去意的時候,魯迅擔心的也是對林語堂的影響,他們不僅僅是惺惺相惜,而是風雨同程。
當魯迅離開廈門去廣州然后到上海,而林語堂也離開廈門去武漢最后也到了上海,這兩個曾經有過密切友誼的人又在一起,但相聚并沒有太多友誼的加深,恰恰是他們之間裂痕的開始。
二
在上海,林語堂和魯迅都以文為生,不過走的卻是不同的路子。魯迅“直面慘淡的人生”,把文學當作“匕首”和“投槍”刺向敵人。林語堂則借助幽默表現性靈閑適,曲折地表示自己的不滿,他認為:“愈是空泛的,籠統的社會諷刺及人生諷刺,其情調自然愈深遠,而愈近于幽默本色。”
這是不同的選擇,不一定是背道而馳,但分道揚鑣是肯定的事情。愈走愈遠,既是無奈也是現實。
仔細觀察魯迅和林語堂等幾個人在廈門后山上的那張合影,都是在爬山,林語堂是西裝革履文明棍,而魯迅則是長袍布鞋。也許這僅僅是生活細節,但細節有時候折射的是一種走向,林語堂和魯迅的差異可見一斑。他們為文的風格和人生道路的不同從這樣的細節也可以看出端倪。畢竟,林語堂是出生在鄉村牧師的家庭,他從平和坂仔這偏僻鄉村走向廈門、走向上海、走向外國留學,然后回國到北京,到廈門,到上海,生活有不順心甚至有危險,但總體是向上發展的。在他的內心,歡樂多于憂愁,他堅持的是“人生要快樂”。而魯迅出生在沒落的地方望族,家道的衰敗使魯迅過早品嘗到了生活的艱辛與世態炎涼。這深刻影響到他性格的形成,他秉持的是“一生都不寬恕”。
文學立場的不同,讓林語堂和魯迅之間的友誼也磕磕碰碰。開始,他們圍繞“痛打落水狗”等有了論爭,尤其是林語堂堅持自己的文藝觀點,聲稱“欲據牛角尖負隅以終身”,而魯迅卻認為在生死斗爭之中,是沒有幽默可言的,“只要我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魯迅認為,對林語堂“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來的”,開始對林語堂進行批判,先后寫了《罵殺和捧殺》《讀書忌》《病后雜談》《論俗人應避雅人》《隱士》等,而林語堂則寫了《作文與作人》《我不敢再游杭》《今文八弊》等文章來回敬,字里行間的鋒芒頗有江湖間的刀光劍影。
不過,“南云樓風波”是他們之間的正面沖突,使他們從文字走到現實的爭執。
在魯迅的日記里,對此曾有記敘:“二十八日……晚霽。小峰來,并送來紙版,由達夫、矛塵作證,計算收回費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同赴南云樓晚餐。席上又有楊騷、語堂及夫人、衣萍、曙天,席將終,林語堂語含譏刺。直斥之,彼亦爭持,鄙相悉現。”而四十年后林語堂在《憶魯迅》也回憶此事:“有一回,我幾乎跟他鬧翻了。事情是小之又小。是魯迅神經過敏所至。那時有一位青年作家,……他是大不滿于北新書店的老板李小峰,說他對作者欠賬不還等等。他自己要好好的做。我也說了附合的話,不想魯迅疑心我在說他?!嵌嘈?,我是無猜。兩人對視像一對雄雞一樣,對了足足兩分鐘。幸虧郁達夫作和事佬。幾位在座女人都覺得無趣。這樣一場小風波,也就安然流過了。”
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如此的風波是過去了,但林語堂和魯迅之間的裂痕卻無法消除。盡管他們后來有次和解,但這樣的和解并沒有堅持多久,決裂卻是緊隨而來。魯迅還曾寫信勸林語堂別搞小品了,多翻譯些英文名著。林語堂回信說“等老了再說”。魯迅后來給曹聚仁寫信,提到此事,認為林語堂是在暗諷他已經老了。這也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也許平常人不以為意的一句尋常話,在心有芥蒂之人的心目中卻能滋生出許多遐想。
從1934年起,左翼作家群體增強了對林語堂的批評,主要是攻擊林語堂文學上的趣味主義和自由主義,斥責幽默刊物為“麻醉文學”。從這以后,兩人再無來往,林語堂的名字,也從魯迅日記里完全消失了。這兩個曾經是盟友的人,走向了不同的方向,這樣的方向不僅僅是各走各的陽關道,而且頗有對陣江湖的架勢。
三
20世紀前半期中國文學總體的美學特征是沉重而悲愴的。這當然和產生它的社會環境、時代特征有關。只要想一想20世紀中國走過的歷史道路是多么艱難曲折、中華民族經歷了多少奮爭和磨難,對于20世紀中國文學的嚴肅的思想面貌和濃重的悲劇色彩也就不難理解了。也因此,魯迅在20世紀30年代對林語堂以提倡幽默掩蓋社會矛盾,“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的批評就更容易讓人理解了。
魯迅公開申明過:“我不愛‘幽默’,并且以為這是只有愛開圓桌會議的國民才鬧得出來的玩意兒,在中國,卻連意譯也辦不到。”他還說過:“‘幽默’既非國產,中國人也不是長于‘幽默’的人民,而現在又實在是難以幽默的時候?!贬槍α终Z堂創辦的《論語》《人間世》以幽默小品為統治者“幫閑”的傾向,魯迅曾在一封信中說:“專讀《論語》或《人間世》一兩年,而欲不變為廢料,亦殊不可得也。”
這些看起來像是否定和排斥幽默的痛乎言之的話,連同當時中國“炸彈滿空,河水漫野”的現狀一起,在一代文學青年中產生了強烈的思想震撼。無怪乎當時的青年作家吳組緗在接到日本人增田涉[34]因為編選《中國幽默文學選》而征求意見的信時,覺得很不以為然,作出了偏激而失禮的反應。
在近半個世紀后,吳組緗在北大的課堂上曾對這件往事有過回顧和反思,坦然承認自己當年一律抹殺幽默是片面的,沒有準確理解魯迅關于幽默的全部看法。他還在文章里公開作自我批評,指出:“其實幽默與諷刺,往往很難區分;我對魯迅那個警句的理解也不免簡單化,隨著歲月和閱歷的增長,我知道看事不能從概念出發:幽默也有不同的內容,諷刺也有不同的觀點,情況變化無定,籠統地看是不對的?!?
到底魯迅對幽默的全面的看法是什么呢?
早在1924年5、6月間,林語堂在《晨報副刊》上撰文《征譯散文并提倡“幽默”》和《幽默雜話》,第一次將英語的humour譯成“幽默”并加以提倡。humour一詞的含義是令人覺得有趣或可笑且又意味深長的言談或舉動。原來有人譯為“酉靺”。林語堂在文章中指出:“素來中國人富于‘詼摹’而于文學上不知道運用他及欣賞他,于是‘正經話’與‘笑話’遂截然不脛而走:正經話太正經,不正經話太無體?!币虼耍拔覀儜撎岢诟哒剬W理的書或大主筆的社論中不妨夾些無關緊要的玩意的話,以免生活太枯燥無聊。”
在這里,林語堂是把幽默作為當時的文學創作或文章中欠缺的一種美學要素來提倡的,這是頗有積極意義的,很快就得到了魯迅的呼應?!墩撚哪芬晃闹杏行┯^點,是被魯迅接受并予以發揮的。其中主要觀點有二:
第一,幽默應與人類的同情心相聯系。日本學者鶴見祐輔[35]曾提出,“使幽默不墮于冷嘲,那最大的因子是在純真的同情罷……幽默不怕多,只怕同情少。以人生為兒戲,笑著過日子的,是冷嘲。深味著人生的尊貴,不失卻深的人類愛的心情,而笑著的,是幽默罷?!?
魯迅對這一見解是肯定的。1933年10月,他指出:“……中國向來不大有幽默。只是滑稽是有的,但這和幽默還隔著一大段,日本人曾譯‘幽默’為‘有情滑稽’,所以別于單單的‘滑稽’,即為此?!濒斞冈缇陀小盁o情的冷嘲與有情的諷刺相去本不及一張紙”之說,“有情的諷刺”,其實即是幽默傾向于揭示社會實際情狀中的可笑與荒謬的產物。這正是魯迅希望幽默發展所趨的正路,而有別于林語堂關于“幽默只是一位冷靜超遠的旁觀者”的主張的。
第二,幽默的運用要有一個嚴格的度。鶴見祐輔提出,“幽默是如文,如水,用得適當,可以使人生豐饒,使世界幸福,但倘一過度,便要焚屋,滅身,妨害社會的前進的?!濒斞笇@一見解實際上也是接受的。他不反對幽默在文學創作和社會生活中的積極作用,但反對幽默的泛濫。
他在《“滑稽”例解》中寫道:“慨自語堂大師振興‘幽默’以來,這名詞是很通行了,但一普遍,也就伏著危機,正如軍人自稱佛子,高官忽掛念珠,而佛法就要涅槃一樣。倘若油滑、輕薄,猥褻,都蒙‘幽默’之號,則恰如‘新戲’之入‘×世界’,必已成為‘文明戲’也無疑?!边@就是說,幽默一旦泛濫逾度,勢必變質為庸俗無聊。從幽默的度,魯迅進一步闡發了諷刺藝術的度的重要性。他一則指出:“人說,諷刺和冷嘲只隔一張紙,我以為有趣和肉麻也一樣?!盵36]
二則指出:“諷刺小說是貴在旨微而語婉的,假如過甚其辭,就失了文藝上底價值”,“諷刺文學是不能死于自身的故意的戲笑的”。(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總之,在20世紀20年代,魯迅對幽默的理論主張并無反感,反而頗多同情。他不但在某種程度上與當時的友人林語堂同聲相應,而且通過翻譯鶴見祐輔的《說“幽默”》,學習、研究了幽默作為文學的美學要素所具有的某些關于其自身生存的根本特征,如幽默的根柢在同情,幽默的運用有其度等等,并頗多發揮。
1932年9月,林語堂創辦并主編的《論語》出版。林語堂和其他一些作家在這個刊物上發表了不少提倡、闡釋“幽默”的文章,逐漸推衍為一股幽默文學思潮,在30年代的中國文壇產生不小的影響。魯迅的幽默觀,便在30年代特定的社會文化環境影響下有了新的發展變化,從一開始的與林語堂倡導的幽默文學思潮有某些契合之點,發展到與之漸成對峙,最后竟至完全仳離。這個時期,他們的分歧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關于幽默存在和流行的前提。
林語堂認為幽默之風,存乎一心,欲求幽默,訴諸心境。他說:“欲求幽默,必先有深遠之心境,而帶一點我佛慈悲的念頭,然后文章火氣不太盛,讀者得淡然之味?!钡斞竻s認為幽默存在和風行的前提是社會環境。
魯迅認為,中國沒有幽默的傳統,中國過去流傳較多的是歷史上文人的笑話軼事,還有像金圣嘆臨死時說的那種以自我解嘲的方式來掩蓋劊子手兇殘的話語,而這樣的東西和幽默是并無什么瓜葛的。更何況,當時黑暗的社會現實和尖銳的社會矛盾也使人們無意去講什么幽默。針對有人攻擊魯迅坐著有版稅可抽,而一年之中,竟“只聞其騷音怨音以及刻薄刁毒之音”,魯迅反擊說:“有版稅的尚且如此,還能希望那些炸彈滿空,河水漫野之處的人們來說‘幽默’么?恐怕連‘騷音怨音’也不會有,‘盛世元音’自然更其談不到。”
魯迅從社會環境去分析幽默之存亡的見解,體現了他一貫的直面現實的戰斗精神,從根本上觸及了林語堂的幽默論的玄虛之處。求幽默于心境,而欲求心境的平和沖淡,便只好閉目塞聽,從哀鴻遍野、餓殍陳路的悲慘現實中逃出,“從血泊中尋出閑適來”。在魯迅看來,這樣的閑話幽默,只能成為替反動統治者“幫閑”的一種手段。
第二,關于幽默的泛濫的結果。
20世紀30年代,中國的文化界由于《論語》的影響,出現了一批以登載幽默文字為主的雜志,如《談風》《中庸》《聊齋》等,當時的情形真成了“東也是幽默,西也是幽默,大有風行之概”。文壇上刮起一股不大不小的林氏“幽默風”,魯迅在雜文集《花邊文學·一思而行》中說,“然而轟的一聲,天下無不幽默和小品,幽默那有這許多,于是幽默就是滑稽,滑稽就是說笑話,說笑話就是諷刺,諷刺就是漫罵。油腔滑調,幽默也;‘天朗氣清’,小品也;看鄭板橋《道清》一遍,談幽默十天,買袁中郎尺牘半本,作小品一卷。”結果只能是,“手拿黑漆皮燈籠,彼此都莫名其妙??傊粋€名詞歸化中國,不久就弄成一團糟。”幽默這個名目,自也難逃此厄運。
第三,關于幽默與諷刺的聯系、界限與轉化。
林語堂雖然承認幽默與諷刺在審美功用上有聯系,卻嚴幽默與諷刺之辨,竭力排除諷刺于幽默之外,不愿看到幽默向諷刺轉化。他說:“其實幽默與諷刺極近,卻不以諷刺為目的。諷刺每趨于酸腐,去其酸辣,而后達到沖淡心境,便成幽默。”又說:“愈是空泛的籠統的社會諷刺及人生諷刺,其情調愈深遠,而愈近于幽默本色?!痹诹终Z堂看來,雖然幽默可能具有諷刺社會和人生的作用,但為葆其純粹,卻不能以諷刺為目的,即萬萬不能傾向于諷刺;而社會諷刺及人生諷刺,則只有避開切實具體的諷刺對象,趨于空泛籠統,使其情調深遠,才有望近于幽默。總之,林語堂既不樂意看到幽默傾向于諷刺,又希望諷刺空泛化并復歸于幽默。其對諷刺的憎嫌之態,躍然紙上。
而魯迅與林語堂的看法正相反,他是樂于見到幽默傾向于諷刺的。在魯迅看來,幽默通常是對可笑事物某種特點的詼諧的揭示,往往含有諷刺的成分。在難以幽默的社會環境中,幽默不可能有恒定的形態,一定會發生變遷、分化?!坝谑请m幽默也就免不了改變樣子了,非傾于對社會的諷刺,即墮入傳統的‘說笑話’和討便宜。”
從以上三個方面的分歧看,魯迅反對林語堂的幽默觀,是切中要害的。他的聲音一出,林氏幽默風頓時減色失勢,幽默泛濫的局面也很快得到澄清。一時間批評和反對幽默又成潮流。
不過,當時魯迅雖反對幽默的泛濫,但并不反對作為美學風格的幽默本身,而且,他對借罵幽默以名世的做法和簡單化傾向,也非常反感。他說:“有些人既有以此起家之勢,勢必有想反此以名世之人,于是轟然一聲,天下又無不罵幽默和小品。其實,則趁隊起哄之士,今年也和去年一樣,數不在少的。”他還幽默地寫道:“去年是‘幽默’大走鴻運的時候,《論語》以外,也是開口幽默,閉口幽默,這人是幽默家,那人是幽默家。不料今年就大塌其臺,這不對,那又不對,一切罪惡,全歸幽默,甚至于比之文場的丑腳。罵幽默竟好像洗澡,只要來一下,自己就會干凈似的人?!?
弄清楚了魯迅對于幽默問題的全面而具體的見解之后,對于他在30年代幫助日本增田涉選編《世界幽默全集》中的中國部分一事,就很好理解了。從這件中日文學交流史上的佳話中,很可以見出魯迅幽默見解的寬闊和精當。
總之,魯迅心目中的幽默作家或幽默作品,大抵是含了諷刺的鋒芒和滑稽的風格,能聊博一笑,但又“不是簡單的只招人笑。一讀自然往往會笑,不過笑后總還剩下些什么,——就是問題”。幽默作品所引發的笑,不是可以一笑就了的。也正因為這樣,魯迅所推崇的幽默作品,在藝術上要求是較高的。他對增田涉說:“迄今為日本所介紹的中國文章,大抵是較輕松易懂的東西;堅實而有趣的作品,如陶潛的《閑情賦》之類,一點也沒有譯?!边@里,魯迅對幽默作品提出了“堅實而有趣”的要求,這也可以視為對幽默文學作品中的精品的一個具體而適當的要求吧。
四
1936年,林語堂到美國從事寫作,就在這一年,魯迅因肺結核去世。四天后,林語堂寫下了名為《魯迅之死》的文章,其中有這樣的文字:“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輊軒于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
魯迅逝世使二人陰陽相隔,但是他們論爭的影響并沒有就此消失。林語堂在美國寫的這篇文章中盛贊魯迅的偉大。林語堂有舊文人浪漫優雅的一面,對社會底層人民有同情心。與此相比,魯迅始終關注現實,對社會底層人民有更直接深刻的了解和同情,對所謂上層社會是持批判態度的。林語堂把魯迅比做戰士,對魯迅私心終以長輩事之,通篇對魯迅持肯定態度,不過,文中也有不少刻薄而有趣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