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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魯迅與“老虎總長”章士釗

章士釗(1881—1973),字行嚴,筆名黃中黃、青桐、秋桐,1881年3月20日生于湖南省善化縣(今長沙市)。清末任上海《蘇報》主筆。1911年后,曾任同濟大學和北京大學的教授、北京農業學校校長、廣東軍政府秘書長、南北議和南方代表。北洋時代任段祺瑞政府的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國民參政會參政員等職。

1949年后章士釗留在了大陸,成為著名的民主人士、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曾任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第二任館長,第二、三屆全國政協常委,第三屆全國人大常委。

在中國近現代史上,章士釗是一個特殊人物。他早年參加反清斗爭,是國民黨中的革命元老。他在段祺瑞執政府中擔任過司法總長、教育總長、執政府秘書長。章士釗與袁世凱、段祺瑞、孫中山、黃興、陳獨秀、毛澤東等都有交往。孫中山曾說他“行嚴矯矯如云中之鶴,蒼蒼如山上之松,革命得此人,可謂萬山皆響”,這可謂是一個高度的贊譽。

不過,同年出生、都曾在日本求學的章士釗與魯迅,他們之間的關系卻并不好。章士釗曾開除魯迅在教育部的公職,后被魯迅痛斥為“落水狗”。此后,為了恢復公職,魯迅毅然起訴章士釗,并且最終勝訴,成就了20世紀一起著名的“民告官”勝訴的經典案例。

魯迅與章士釗兩人首先是在文化思想上的分歧很大。在當時,魯迅積極倡導和竭力推行新文化運動,主張文學革命,倡導白話文;章士釗卻提倡尊孔讀經,以“捍衛國粹”之名極力反對新文化運動。

而章士釗免去魯迅在教育部的公職,直接原因就是女師大風潮。1922年,魯迅的好友許壽裳在卸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教務長后,被任命為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1923年改稱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校長。許壽裳聘請了一批北大教師來做兼職教師,其中包括在北大國文系兼任講師的魯迅。這時,北洋政府為控制女師大,煽動部分師生攻擊許壽裳,逼迫他于1924年年初辭職。

1924年5月,北洋政府教育部任命楊蔭榆為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楊蔭榆到任后,一些行為引起了教職工的不滿。早年離異的楊蔭榆脾氣有些古怪,她擔任校長后,像婆婆一樣管理女學生,強調秩序、學風,強調學校猶如家庭,需要一個穩定的局面。她要求學生只管讀書,不要參加過問政治活動,把學生的愛國行為一律斥為“學風不正”,橫加阻撓。

1924年11月,女師大國文系預科二年級有三個學生因為江浙戰爭,道路被阻隔,兩個月內未能按時返校,被楊蔭榆勒令退學。但她對和自己關系較好的學生卻放過不問。女師大“學生自治會”要求楊蔭榆收回成命,遭到拒絕。楊蔭榆的頑固態度激怒了學生,1925年1月18日,女師大“學生自治會”召開緊急會議,決定從即日起不承認楊蔭榆為女師大校長,發動“驅楊”運動。時任教育部僉事兼女師大講師的魯迅堅決支持學生的舉動。女師大學潮愈演愈烈,許多教授、學者都卷入進去,一時間鬧得京城沸沸揚揚。

當時的教育總長王九齡沒有到職,由次長馬敘倫代理部務,他曾經表示可以撤換楊蔭榆。但是在章士釗上任后,情況就大變了。1925年4月14日,北洋政府任命已于1924年11月擔任司法總長的章士釗兼任教育總長。章士釗上任后恢復《甲寅》周刊,一方面提倡尊孔讀經,攻擊新文化運動;一方面揚言“整頓學風”,支持楊蔭榆鎮壓學生運動,并在國務會議上以女師大學生“不受檢制,競體忘形,嘯聚男生,蔑視長上……學紀大紊,禮教全荒”為由,提請通過停辦女師大令,并在國務會議上得以通過。8月10日,教育部正式下令停辦女師大,另成立國立女子大學。

消息傳出后,輿論大嘩,特別是女師大學生,群情激憤,拒絕改組。8月10日,魯迅等六名女師大教師發起成立女師大全體教員大會,宣布成立“女子師范大學校務維持委員會”。13日,魯迅被推舉為校務維持委員會委員兼總務主任。

“驅楊”運動升級為“驅章”運動,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北京、上海的學生組織紛紛函電支持女師大師生的斗爭。北京大學評議會也于8月18日開會,通過決議案如下:“本校學生會因章士釗摧殘一般教育及女師大事請本校宣布與教育部脫離關系事。議決:以本會名義宣布不承認章士釗為教育總長,拒絕接受章士釗簽署之教育部文件。”

在下令解散女師大后,章士釗派教育部專門教育司司長劉百昭帶領武裝人員和流氓、打手,從8月19日起強行接收女師大。學生誓死抵抗,劉百昭一伙便施以武力,把學生強行拖出學校,使不少學生受傷。8月23日,劉百昭向學生發起第三次進攻,驅使“男女武將”強行將學生拖出校。堅守女師大的學生骨干劉和珍、許廣平等13人被教育部派出的打手打傷。當劉百昭揚言要將學生政治領袖武裝押送回原籍時,魯迅又挺身而出,冒著風險掩護幾名無處藏身的學生骨干,其中包括許廣平。校舍被占之后,女師大校務維持會在西城南小街宗帽胡同找到了一處可以作為校舍的房屋,向社會募捐的收入足夠半年的經費,授課教師都義務上課。

隨著女師大風潮的升級,魯迅與章士釗的矛盾激化。盡管如此,章士釗仍是先來軟的,派人勸說魯迅:“你不要鬧,將來給你做校長。”他的封官許愿被魯迅斷然拒絕。章士釗一看軟得不行,便來硬的,他以魯迅身為教育部官員,竟參與學生鬧事,并任維持會總務主任,支持學生對抗政府等為理由,于1925年8月12日呈請政府免去魯迅教育部僉事的職務。

章士釗在呈函中說:“敬折呈者,竊查官吏服務,首在恪守本分,服從命令。茲有本部僉事周樹人,兼任國立女子師范大學教員,于本部下令停辦該校以后,結合黨徒,附和女生,倡設校務維持會,充任委員,似此違法抗令,殊屬不合,應請命令免去本職,以示懲戒(并請補交高等文官懲戒委員會核議,以完法律手續)。是否有當,理合呈請鑒核旅行。僅呈臨時執政。”第二天,段祺瑞執政府就下令照準。

魯迅被免職之后,許廣平等學生來看他。魯迅靠在躺椅上說:“章士釗將我免職,我倒并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他那對于學校的手段,我也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因為我本就沒有預期章士釗能做出比現在更好的事情來。我們看歷史,能夠根據過去推知未來,看一個人的已往的經歷,也有一樣的效用。你先有了一種無端的迷信,將章士釗當作學者或知識階級的領袖看,于是從他的行為上感到失望,其實是作繭自縛。”

隨后,魯迅寫下了《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和《紀念劉和珍君》兩篇檄文。文章中,魯迅用火一樣憤怒的語言斥責了章士釗的劣行,指出其是一只必須窮追猛打的“落水狗”。

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11]

(一)解題

《語絲》五七期上語堂先生[12]曾經講起“費厄潑賴”(fairplay),以為此種精神在中國最不易得,我們只好努力鼓勵;又謂不“打落水狗”,即足以補充“費厄潑賴”的意義。我不懂英文,因此也不明這字的函義究竟怎樣,如果不“打落水狗”也即這種精神之一體,則我卻很想有所議論。但題目上不直書“打落水狗”者,乃為回避觸目起見,即并不一定要在頭上強裝“義角”[13]之意。總而言之,不過說是“落水狗”未始不可打,或者簡直應該打而已。

(二)論“落水狗”有三種,大都在可打之列

今之論者,常將“打死老虎”與“打落水狗”相提并論,以為都近于卑怯[14]。我以為“打死老虎”者,裝怯作勇,頗含滑稽,雖然不免有卑怯之嫌,卻怯得令人可愛。至于“打落水狗”,則并不如此簡單,當看狗之怎樣,以及如何落水而定。考落水原因,大概可有三種:(1)狗自己失足落水者,(2)別人打落者,(3)親自打落者。倘遇前二種,便即附和去打,自然過于無聊,或者竟近于卑怯;但若與狗奮戰,親手打其落水,則雖用竹竿又在水中從而痛打之,似乎也非已甚,不得與前二者同論。

聽說剛勇的拳師,決不再打那已經倒地的敵手,這實足使我們奉為楷模。但我以為尚須附加一事,即敵手也須是剛勇的斗士,一敗之后,或自愧自悔而不再來,或尚須堂皇地來相報復,那當然都無不可。而于狗,卻不能引此為例,與對等的敵手齊觀,因為無論它怎樣狂嗥,其實并不解什么“道義”;況且狗是能浮水的,一定仍要爬到岸上,倘不注意,它先就聳身一搖,將水點灑得人們一身一臉,于是夾著尾巴逃走了。但后來性情還是如此。老實人將它的落水認作受洗,以為必已懺悔,不再出而咬人,實在是大錯而特錯的事。

總之,倘是咬人之狗,我覺得都在可打之列,無論它在岸上或在水中。

(三)論叭兒狗尤非打落水里,又從而打之不可

叭兒狗一名哈吧狗,南方卻稱為西洋狗了,但是,聽說倒是中國的特產,在萬國賽狗會里常常得到金獎牌,《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狗照相上,就很有幾匹是咱們中國的叭兒狗。這也是一種國光。但是,狗和貓不是仇敵么?它卻雖然是狗,又很像貓,折中,公允,調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惟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因此也就為闊人,太監,太太,小姐們所鐘愛,種子綿綿不絕。它的事業,只是以伶俐的皮毛獲得貴人豢養,或者中外的娘兒們上街的時候,脖子上拴了細鏈于跟在腳后跟。

這些就應該先行打它落水,又從而打之;如果它自墜入水,其實也不妨又從而打之,但若是自己過于要好,自然不打亦可,然而也不必為之嘆息。叭兒狗如可寬容,別的狗也大可不必打了,因為它們雖然非常勢利,但究竟還有些像狼,帶著野性,不至于如此騎墻。

以上是順便說及的話,似乎和本題沒有大關系。

(四)論不打“打落水狗”是誤人子弟的

總之,落水狗的是否該打,第一是在看它爬上岸了之后的態度。

狗性總不大會改變的,假使一萬年之后,或者也許要和現在不同,但我現在要說的是現在。如果以為落水之后,十分可憐,則害人的動物,可憐者正多,便是霍亂病菌,雖然生殖得快,那性格卻何等地老實。然而醫生是決不肯放過它的。

現在的官僚和土紳士或洋紳士,只要不合自意的,便說是赤化,是共產;民國元年以前稍不同,先是說康黨,后是說革黨,[15]甚至于到官里去告密,一面固然在保全自己的尊榮,但也未始沒有那時所謂“以人血染紅頂子”[16]之意。可是革命終于起來了,一群臭架子的紳士們,便立刻皇皇然若喪家之狗,將小辮子盤在頭頂上。革命黨也一派新氣,——紳士們先前所深惡痛絕的新氣,“文明”得可以;說是“咸與維新”[17]了,我們是不打落水狗的,聽憑它們爬上來罷。于是它們爬上來了,伏到民國二年下半年,二次革命[18]的時候,就突出來幫著袁世凱咬死了許多革命人,中國又一天一天沉入黑暗里,一直到現在,遺老不必說,連遺少也還是那么多。這就因為先烈的好心,對于鬼蜮的慈悲,使它們繁殖起來,而此后的明白青年,為反抗黑暗計,也就要花費更多更多的氣力和生命。

秋瑾[19]女士,就是死于告密的,革命后暫時稱為“女俠”,現在是不大聽見有人提起了。革命一起,她的故鄉就到了一個都督,——等于現在之所謂督軍,——也是她的同志:

王金發[20]。他捉住了殺害她的謀主[21],調集了告密的案卷,要為她報仇。然而終于將那謀主釋放了,據說是因為已經成了民國,大家不應該再修舊怨罷。但等到二次革命失敗后,王金發卻被袁世凱的走狗槍決了,與有力的是他所釋放的殺過秋瑾的謀主。

這人現在也已“壽終正寢”了,但在那里繼續跋扈出沒著的也還是這一流人,所以秋瑾的故鄉也還是那樣的故鄉,年復一年,絲毫沒有長進。從這一點看起來,生長在可為中國模范的名城[22]里的楊蔭榆女士和陳西瀅先生,真是洪福齊天。

(五)論塌臺人物不當與“落水狗”相提并論

“犯而不校”[23]是恕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24]是直道。中國最多的卻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但是,這其實是老實人自己討苦吃。

俗語說:“忠厚是無用的別名”,也許太刻薄一點罷,但仔細想來,卻也覺得并非唆人作惡之談,乃是歸納了許多苦楚的經歷之后的警句。譬如不打落水狗說,其成因大概有二:一是無力打;二是比例錯。前者且勿論;后者的大錯就又有二:一是誤將塌臺人物和落水狗齊觀,二是不辨塌臺人物又有好有壞,于是視同一律,結果反成為縱惡。即以現在而論,因為政局的不安定,真是此起彼伏如轉輪,壞人靠著冰山,恣行無忌,一旦失足,忽而乞憐,而曾經親見,或親受其噬嚙的老實人,乃忽以“落水狗”視之,不但不打,甚至于還有哀矜之意,自以為公理已伸,俠義這時正在我這里。殊不知它何嘗真是落水,巢窟是早已造好的了,食料是早經儲足的了,并且都在租界里。雖然有時似乎受傷,其實并不,至多不過是假裝跛腳,聊以引起人們的惻隱之心,可以從容避匿罷了。他日復來,仍舊先咬老實人開手,“投石下井”[25],無所不為,尋起原因來,一部分就正因為老實人不“打落水狗”之故。所以,要是說得苛刻一點,也就是自家掘坑自家埋,怨天尤人,全是錯誤的。

(六)論現在還不能一味“費厄”

仁人們或者要問:那么,我們竟不要“費厄潑賴”么?我可以立刻回答:當然是要的,然而尚早。這就是“請君入甕”法。雖然仁人們未必肯用,但我還可以言之成理。土紳士或洋紳士們不是常常說,中國自有特別國情,外國的平等自由等等,不能適用么?我以為這“費厄潑賴”也是其一。否則,他對你不“費厄”,你卻對他去“費厄”,結果總是自己吃虧,不但要“費厄”而不可得,并且連要不“費厄”而亦不可得。所以要“費厄”,最好是首先看清對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費厄”的,大可以老實不客氣;待到它也“費厄”了,然后再與它講“費厄”不遲。

這似乎很有主張二重道德之嫌,但是也出于不得已,因為倘不如此,中國將不能有較好的路。中國現在有許多二重道德,主與奴,男與女,都有不同的道德,還沒有劃一。要是對“落水狗”和“落水人”獨獨一視同仁,實在未免太偏,太早,正如紳士們之所謂自由平等并非不好,在中國卻微嫌太早一樣。所以倘有人要普遍施行“費厄潑賴”精神,我以為至少須俟所謂“落水狗”者帶有人氣之后。但現在自然也非絕不可行,就是,有如上文所說:要看清對手。而且還要有等差,即“費厄”必視對手之如何而施,無論其怎樣落水,為人也則幫之,為狗也則不管之,為壞狗也則打之。一言以蔽之:“黨同伐異”[26]而已矣。

滿心“婆理”而滿口“公理”的紳士們[27]的名言暫且置之不論不議之列,即使真心人所大叫的公理,在現今的中國,也還不能救助好人,甚至于反而保護壞人。因為當壞人得志,虐待好人的時候,即使有人大叫公理,他決不聽從,叫喊僅止于叫喊,好人仍然受苦。然而偶有一時,好人或稍稍蹶起,則壞人本該落水了,可是,真心的公理論者又“勿報復”呀,“仁恕”呀,“勿以惡抗惡”呀……的大嚷起來。這一次卻發生實效,并非空嚷了:好人正以為然,而壞人于是得救。但他得救之后,無非以為占了便宜,何嘗改悔;并且因為是早已營就三窟,又善于鉆謀的,所以不多時,也就依然聲勢赫奕,作惡又如先前一樣。這時候,公理論者自然又要大叫,但這回他卻不聽你了。

但是,“疾惡太嚴”,“操之過急”,漢的清流和明的東林[28],卻正以這一點傾敗,論者也常常這樣責備他們。殊不知那一面,何嘗不“疾善如仇”呢?人們卻不說一句話。假使此后光明和黑暗還不能作徹底的戰斗,老實人誤將縱惡當作寬容,一味姑息下去,則現在似的混沌狀態,是可以無窮無盡的。

(七)論“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29]

中國人或信中醫或信西醫,現在較大的城市中往往并有兩種醫,使他們各得其所。我以為這確是極好的事。倘能推而廣之,怨聲一定還要少得多,或者天下竟可以臻于郅治。例如民國的通禮是鞠躬,但若有人以為不對的,就獨使他磕頭。民國的法律是沒有笞刑的,倘有人以為肉刑好,則這人犯罪時就特別打屁股。碗筷飯菜,是為今人而設的,有愿為燧人氏[30]以前之民者,就請他吃生肉;再造幾千間茅屋,將在大宅子里仰慕堯舜的高士都拉出來,給住在那里面;反對物質文明的,自然更應該不使他銜冤坐汽車。這樣一辦,真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31],我們的耳根也就可以清凈許多罷。

但可惜大家總不肯這樣辦,偏要以己律人,所以天下就多事。“費厄潑賴”尤其有流弊,甚至于可以變成弱點,反給惡勢力占便宜。例如劉百昭毆曳女師大學生[32],《現代評論》上連屁也不放,一到女師大恢復,陳西瀅鼓動女大學生占據校舍時,卻道“要是她們不肯走便怎樣呢?你們總不好意思用強力把她們的東西搬走了罷?”[33]毆而且拉,而且搬,是有劉百昭的先例的,何以這一回獨獨“不好意思”?這就因為給他嗅到了女師大這一面有些“費厄”氣味之故。但這“費厄”卻又變成弱點,反而給人利用了來替章士釗的“遺澤”保鑣。

(八)結末

或者要疑我上文所言,會激起新舊,或什么兩派之爭,使惡感更深,或相持更烈罷。但我敢斷言,反改革者對于改革者的毒害,向來就并未放松過,手段的厲害也已經無以復加了。只有改革者卻還在睡夢里,總是吃虧,因而中國也總是沒有改革,自此以后,是應該改換些態度和方法的。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魯迅起訴章士釗的勝訴,實在出乎人們的意料。

魯迅的學生孫伏園曾撰文回憶魯迅與章士釗打官司的情形:魯迅被免職后,“當時教育部的許多同事都替魯迅抱不平,主張魯迅先生去平政院告章士釗。平政院院長汪大燮是一個弄舊學問的人,同魯迅先生在學問上甚為交好。有一天,平政院的邵先生跑到魯迅家去,談起這事,慫恿魯迅先生對章士釗起訴,并且說汪院長也要親自拜訪一次魯迅先生。汪的意思,以為章士釗是西洋留學生,一定是無父無君的;而魯迅是一位研究中國學問的人,一定沒有錯處。魯迅的被免職,一定是章士釗冤枉了他。然而,魯迅先生的家里,卻實在有很多的東西洋書籍,如果被汪大燮看到了,將不免影響到他對于魯迅的印象。那時候我正去魯迅先生家里,看見大批東西文書籍向外搬運。”

8月15日,魯迅起草了一份起訴書,狀告教育部總長章士釗。魯迅在起訴書中說:“樹人充教育部僉事,已十有四載,恪恭將事,故任職以來屢獲獎敘。詎教育總長章士釗竟無故將樹人呈請免職,查文官免職,系懲戒處分之一。依《文官懲戒條例》第十八條之規定,須先交付懲戒,始能依法執行。乃濫用職權,擅自處分,無故將樹人免職,顯違《文官懲戒條例》第一條及《文官保障法草案》第二條之規定。此種違法處分,實難自甘緘默。”

魯迅在此抓住“程序違法”做文章,按照當年的懲戒程序,須先備懲戒文書交付“高等文官懲戒委員會”進行審查,章士釗雖然在呈函中說“補辦”,但畢竟沒有先行這一步驟。魯迅緊緊抓住章士釗違反程序和認定超前的錯誤,為推翻章士釗呈請的“免職理由”提供了有力的依據。

那么,魯迅所遞交起訴書的平政院是怎么回事呢?平政院是袁世凱統治時期開始設立的行政裁判機關,負責彈劾和審理違法官吏,相當于前清的御史臺。有意思的是,章士釗一直反對設立平政院。章士釗在英國留學五年,深受英國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接受的是英國學者的觀點,實行司法平等也是章士釗一貫的主張。他作為一個關心個人自由權利的人,看到了行政裁判制度侵犯人民權利的可能性。他認為,其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不相符合,不利于司法平等。正是從保護個人權利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出發,章士釗自1912年《臨時約法》頒布之時起就反對設立平政院,而主張官民一律受制于普通法院,并在隨后與贊成設立平政院者進行了十多年的論爭。也正是這個章士釗所反對設立的平政院讓章士釗輸了和魯迅的官司。

在收到魯迅的訴狀副本后,章士釗作了書面答辯,其答辯狀甚長,羅列了魯迅的許多不端行為,陳列了一通處置有理的辯說,但是,里面就是缺少詮釋程序違法的答辯文字。

該答辯傳交魯迅后,魯迅又進行了反辯。魯迅說,章士釗所列諸項指控只能算教員魯迅的行為而非官員魯迅的行為,“在部則為官吏,在校則為教員,兩種資格各有職責,不容牽混”。魯迅反駁的另一條理由,是說他本人收到校務維持會委員委任狀為8月13日,而章士釗呈免職狀則在8月12日,未任先免,該罪項不能成立。

這時恰好隨著南方革命運動蓬勃興起,北京地區的革命運動聲勢逐漸浩大起來。1925年11月19日,章士釗在北京魏家胡同十三號的住宅被廣大群眾和學生搗毀,他無暇顧及與魯迅的官司,匆匆逃到天津,教育總長的職務也被免去。

1925年12月31日,段祺瑞明令改組國務院,令原各部總長辭職,給各部任命了新的總長,新任命的教育總長是易培基(后任故宮博物院院長)。在剛剛過去的女師大風潮中,他是支持學生的。現在出任了教育總長,易培基不愿意趟前任的渾水,更無意維持前任所作的懲處魯迅的決定,于是,在平政院還沒有審理完魯迅起訴章士釗非法免職案的情況下,就于1926年1月16日簽發命令,恢復了魯迅的職務。

1926年3月16日,平政院裁決魯迅勝訴。23日,平政院下達了“教育部之處分取消之”的裁決書。裁決結束后,按照法律程序,還需要呈最高當局批準。1926年3月31日,國務總理賈德耀簽署了給教育總長易培基的訓令(臨時執政訓令第十三號),批準撤銷教育部對魯迅的處分。

在軍閥混戰的20世紀20年代,作為教育部一個小小僉事的魯迅,為自己被免職一事,不但將教育部和教育總長告上了法庭,而且勝訴,確實出人意料,在中國法治史上也是一個意義深遠的經典案例。不過客觀地來說,魯迅勝訴的案子并不具有普遍性。曾在北洋政府擔任過司法總長的羅文干在談到當時檢察官與權勢的關系時坦言:“凡行政長官不喜之人,旦夕得而羈押之,檢察官不敢不從也;凡行政長官袒護之人,不得逮捕之,檢察官又不敢不從也。是所謂人權保護,悉憑有力者之喜怒,而有力者之喜怒,不得不假借檢察官之權力以行之,羈押后又得任其宰割矣。”這說明,在民國時期,司法機關并不具有獨立的司法權,受制于行政權。

魯迅能打贏這場官司,與章士釗的態度當然是不無關系的。章士釗在當時身兼北洋政府的司法總長、教育總長,是段祺瑞的親信人物,人稱“老虎總長”。但是他畢竟受過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教育,受“西風”影響甚深。他沒有利用自己的權勢干預司法,未給平政院施加壓力,而是尊重法律,接受裁決,這也是魯迅勝訴的一個重要因素。此外,教育總長易培基同情學潮、同情魯迅,而崇尚國學的平政院院長汪大燮也對魯迅抱有好感,這一切,都成就了這起經典的“民告官”勝訴的案例。

新中國成立后,章士釗說:“魯迅要是活到解放,我和他可能是朋友呢!”他和許廣平都是歷屆全國人大代表,又都是大會主席團成員,后來還是常委會委員。由于“章”和“許”(繁體“許”字)兩個姓氏筆畫相同,二人常常毗鄰而坐,相見時非常客氣,誰也不提幾十年前的事。服務員端上茶來,許廣平把茶讓給章士釗說:“您是我的師長,您先用。”章士釗說:“我和魯迅的夫人都和解了,坐在一起開會,魯迅如果活著,當然也無事了。”后來,章士釗的女兒問起當年他們之間如此敵對,他現在怎么看。章士釗微微沉思后緩緩地說:“拿你們現在的眼光看,對于學生運動的事,魯迅支持學生當然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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