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魯迅與中國第一個女校長楊蔭榆
- 魯迅和那個時代的戰爭
- 李克
- 5813字
- 2019-11-11 17:49:22
楊蔭榆(1884—1938),小名申官,江蘇無錫人,出身于書香門第。早年在兄長楊蔭杭創辦的錫金公學就讀,學習近代數理知識。1907年,江寧學務公所錄取女生官費留學日本,楊蔭榆有幸成行,她先入青山實踐女子學校,后轉入東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理化博物科學習。1911年,楊蔭榆畢業回國。
1913年,她擔任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教務主任。1924年2月被任命為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此后十多年,楊蔭榆先后任中央大學區立民眾教育院講師、東吳大學日文兼教育學教授,執教于蘇州女師和省立蘇州中學。30年代中期,她還創辦了名為“二樂女子學術研究社”的私立學校。
1937年,日軍全面侵華,蘇州淪陷。楊蔭榆于1938年1月1日慘遭日軍亂槍殺害,時年54歲。
一
1926年3月25日,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大禮堂里正在紀念兩位非正常死亡的學生,她們是劉和珍、楊德群。大禮堂外,魯迅滿腦子都是一個女人的形象,有熟人過來與他打招呼時,他還在想著,這個女人怎么如此殘忍?“先生為劉和珍寫點什么吧!”那熟人說完就走了。魯迅決定下筆寫。文中除了紀念劉和珍的點滴往事外,更少不了對那個叫楊蔭榆的女人的痛斥。在他一生的論戰中,或許再沒有第二個女人能夠被他如此重視、如此激烈地斥責。
翻開這位手持“匕首”的作家的文集,從1925年5月10日寫的《忽然想到之七》到1925年8月的《女校長的男女的夢》,再到1925年11月23日寫的《寡婦主義》,直到1926年4月寫就并進入中學課本的《紀念劉和珍君》,楊蔭榆的惡名無篇不在:張牙舞爪,惡婆婆,武斷,迫害,“可惡、卑劣”……,成了依附北洋軍閥、壓迫學生、推行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奴化教育的代表人物之一。
在中華民國的教育史上,有兩位知識女性是不可忽略的,一位是吳貽芳,另一位就是楊蔭榆。她們同為女子大學的女校長,地位相當,命運卻迥然不同。后者是壞校長的標本,前者是好校長的典范,這幾乎是半個多世紀以來蓋棺之后的定論。當然,任何歷史都不是鐵板一塊,尤其是那些負面人物,“一居下游,則天下之惡盡歸焉”,這種最方便的做法不無可議之處。何況當年給楊蔭榆判處“極刑”的是魯迅先生,就更值得我們重新審視一番。
二
楊蔭榆曾在1918年公派留美。到達美國后,楊蔭榆曾擔任了留美中國學生會會長、留美中國教育會會長,可見其有一定的組織能力,期間她與杜威、孟祿等著名學者接觸頻繁,深受大師們的熏陶。1922年,楊蔭榆取得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專業碩士學位后,回國繼續任教。1924年2月,她受教育部委任,接替許壽裳任女高師的校長。同年,女高師改名為“國立女子師范大學”,楊蔭榆成為了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第一位女大學校長。
但這時的楊蔭榆數年在國外,久隔重洋,受著歐美的熏陶,而中國國內的時勢卻日新月異。她對中國的了解遠遠落后了。經過辛亥革命,特別是“五四運動”洗禮的國人尤其是學生對專制、獨裁與黑暗充滿了厭惡和唾棄,對社會的不公與黑暗充滿了戰斗的精神,他們勇于挑戰權威,不怕壓制。楊蔭榆把從西方學來的那一套教育理論,不加甄別地運用到中國教育上,在當時政治黑暗、國家動蕩不安的中國,是不可能行得通的。
擔任女師大校長后,她要女學生們只管讀書,不準參加任何政治活動,把學生的愛國行為一律斥為“學風不正”。她撰文宣稱,“竊念好教育為國民之母,本校則是國民之母之母”,一時間這句話被女生當成笑談,暗地里譏諷她為“國民之母之母之婆”。任女師大校長期間,在管理上施行封建家長的粗暴方式,限制學生思想和行動的自由,并排擠與自己意見相左的教師。這導致在北師大任教的魯迅于1924年8月退回了該校的聘書。
1924年秋季開學之際,由于南方發大水以及江浙戰亂的影響,部分學生回校耽誤了一兩個月,沒有按時報到。身為校長的楊蔭榆為了整頓校風制定了一個校規,凡是逾期返校的都要開除。但是,在具體處理時卻只嚴厲處分了平時“不聽話”的國文系三名學生,要求她們退學,而對于和自己關系較為親密的學生卻放過不問,這一顯失公平的做法引起了學生和教職工的嚴重不滿,女師大“驅楊風潮”由此爆發。
“風潮”爆發后,楊蔭榆通過北洋政府進行壓制,開除了包括許廣平、劉和珍在內的學生運動骨干,導致風潮進一步激化。魯迅對她的所作所為進行了毫不留情的譏諷嘲罵,說她是“兇獸樣的羊,羊樣的兇獸”,把楊蔭榆所推行的教育路線稱為“寡婦主義”:“至于因為不得已而過著獨身生活者,則無論男女,精神常不免發生變化,尤其是因為壓抑性欲之故……”魯迅罵楊蔭榆“寡婦主義”是有由頭的,楊蔭榆早年有過不順利的一樁包辦婚姻,此后,楊蔭榆到日本公費留學,學成后再次被選派赴歐美留學,再也沒有結婚。
1925年1月,女師大“學生自治會”向楊蔭榆遞交了要她去職的宣言,并選出代表前往教育部申述楊蔭榆任校長以來的種種黑暗的情況,請求教育部撤換校長。4月,教育總長章士釗強調“整頓學風”,公開支持楊蔭榆。5月9日,楊蔭榆借故宣布開除劉和珍、許廣平等六名“學生自治會”成員的議題。11日,女師大學生召開緊急大會,決定驅逐楊蔭榆,并出版《驅楊運動特刊》。27日,魯迅、錢玄同等七人聯名發表《對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風潮宣言》,表示堅決支持學生。幾天后,“五卅運動”爆發,女師大學生組織“滬案后援會”,支持上海人民的反帝斗爭。
1925年8月1日,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楊蔭榆為了對付學生的“驅羊(楊)運動”,先是以校評議會的名義開除女師大“學生自治會”的幾位干事(其中有劉和珍、許廣平),然后召來軍警,截斷電話線,毆打女生,關閉伙房,強行解散預科甲、乙兩部的四個班級。北洋政府教育部更是火上澆油,明令停辦女師大,以國立女子大學取而代之,此舉徹底激怒了北京學界眾多知名人士(魯迅、馬裕藻、沈尹默、李泰盞、錢玄同、沈兼士、周作人等),楊氏惹火燒身,成為頭號“標靶”,遭到口誅筆伐。北洋政府教育部扛不住強大的輿論壓力,只好將楊蔭榆當成替罪羊,免去她的教職,以息公憤。當年,魯迅逮住楊蔭榆所導演的全武行,在8月10日發表的雜文《女校長的男女的夢》中寫道:
我不知道事實如何,從小說上看起來,上海洋場上惡虔婆的逼勒良家婦女,都有一定的程序:凍餓,吊打。那結果,除被虐殺或自殺之外,是沒有一個不討饒從命的;于是乎她就為所欲為,造成黑暗的世界。
這一次楊蔭榆的對付反抗她的女子師范大學學生們,聽說是先以率警毆打,繼以斷絕飲食的,但我卻還不為奇,以為這是她從哥倫比亞大學學來的教育的新法,待到看見今天報上說楊氏致書學生家長,使再填入學自愿書,“不交者以不愿再入學校論”,這才恍然大悟,發生無限的哀感,知道新婦女究竟還是老婦女,新方法究竟還是老方法,去光明非常遼遠了。
文章在最后一句罵楊蔭榆和她的追隨者為“一群躲在黑幕里的一班無名的蛆蟲”。什么是虔婆?中國古代傳統的女性職業“三姑六婆”中的一種,指開設青樓楚館、媒介色情交易的婦人,亦即“淫媒”。說白了就是妓院的鴇母,或是社會上俗稱的“賤婆”,這句難聽的罵街話,專罵年老婦女。魯迅罵人并非不帶臟字。
楊蔭榆任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僅一年零八個月的時間,她走得狼狽不堪。但魯迅不依不饒。1925年11月23日,他的《寡婦主義》中也能找到楊蔭榆的影子:
在寡婦或擬寡婦所辦的學校里,正當的青年是不能生活的。青年應當天真爛漫,非如她們的陰沉,她們卻以為中邪了;青年應當有朝氣,敢作為,非如她們那么萎縮,她們卻以為是不安本分了,都有罪。只有極和她們相宜,——說得冠冕一點罷,就是極其“婉順”的,以她們為師法,使眼光呆滯,面肌固定,在學校所化定的陰森的家庭里屏息而行,這才能敷衍到畢業……
“三一八”血案發生前后的事情,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的章士釗之女章含之后來在她的《憶父親章士釗》一文中有一段記載:
父親當時想用“讀書救國”來辦教育,因此企圖整頓學風,嚴格考核。他反對學生參與政治,從而激怒了學潮青年。……“女師大”的學潮鬧得很兇,得到魯迅的支持。進步學生抵制父親任命的校長楊蔭榆到校任職。父親最后下令解散“女師大”,其實是為把造反的學生趕出學校,平息學潮,使“安分守己”讀書的學生繼續按父親的宗旨上學。說到這段歷史,父親不禁自己笑了起來,他說當時許廣平先生等進步學生在學校內靜坐,不肯離校。校長楊蔭榆雇了一批“三河老媽子”才把她們架出去。我不解,問父親為何一定要從三河縣雇女老媽子(女傭)。父親呵呵一笑說,那時鄉村婦女多數仍裹小腳,唯三河縣貧苦人家婦女傳統地大多來北京、天津當女傭,故那里的婦女多為天然足。……[10]
章含之在文中說,“楊蔭榆是章士釗請至北京任命為女師大校長的,在學生鬧運動時堅定地執行章的政策,可見她和章的教育治學思路是一致的”,其雇傭老媽子強拖鬧事學生出校的行為,就是魯迅筆下的“劉百昭率男女武將,強拖出校”。
平心而論,在政局安穩的時期,楊蔭榆何嘗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大學校長,可是她身處亂世,勁敵太多,政治上歧道紛出,尤其令她無所適從。她不贊成學生上街游行、荒廢學業,出發點也還是有好的一面,但處理的方式方法卻極為糟糕,例如招引警察入校,使對抗驟然升級。
如果說,這次學潮事件就此終結,楊蔭榆尚有喘息的機會,也許可以在安靜的江南洗去塵埃,再迎頭上路,而不至于壓到弓身駝背,至死難以翻身。但是,“三一八”慘案發生了。
1926年3月18日,北京群眾5000余人,在天安門集會抗議,要求拒絕八國通牒。段祺瑞政府竟下令開槍,當場打死47人,傷200余人。死者中恰恰就有被楊蔭榆開除的劉和珍。當時,劉和珍是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學生自治會主席,死時年僅23歲。1926年4月,魯迅參加完劉和珍和楊德群的紀念活動后,心情沉重,奮筆寫下了著名的《紀念劉和珍君》。其中有一部分涉及楊蔭榆: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女士做女子師范大學校長,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其中的一個就是她;但是我不認識。直到后來,也許已經是劉百昭率領男女武將,強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著一個學生告訴我,說:這就是劉和珍。其時我才能將姓名和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反抗一廣有羽翼的校長的學生,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她卻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
遠在京城的“三一八”慘案發生時,楊蔭榆正在蘇州城里,哥嫂恰好也在蘇州,對她安撫照顧,有時還勸她找個人家嫁了。此時的楊蔭榆已42歲,她終于遠離了是非之地,以為自己可以開始新的人生階段。但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推動了言論繼續發酵,楊蔭榆被指為制造“三一八”慘案的段祺瑞政府的幫兇,隨即也成了依附北洋軍閥、壓迫學生、推行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
魯迅對楊蔭榆的打擊可以說是巨大的,從此她與“反動”一詞有著洗脫不凈的干系。楊蔭榆羞憤出京后,回到蘇州,賦閑了一陣子。1927年,楊蔭榆重出江湖,赴蘇州女子師范學校任教,并在東吳大學兼授外語。但由于她的歷史,蘇州女子師范學校的學生并不待見她,更談不上尊重。當時《蘇州日報》文藝副刊編輯是魯迅的學生,多次在報紙上指斥楊蔭榆為“專制魔君”“女性壓迫者”“教育界蟊賊”和“反革命分子”,使楊蔭榆在蘇州的處境狼狽、如臨深淵。
三
楊蔭榆是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第一位女大學校長。她的侄女是著名的學者和作家楊絳,盡管彼此關系疏遠,好感不多,但楊絳還是撰寫了散文《回憶我的姑母》,描繪出楊蔭榆鮮為人知的婚姻生活,讓人們從另一個側面了解楊蔭榆,以及她為人何以如此:
三姑母皮膚黑黝黝的,雙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時兩嘴角各有個細酒渦,牙也整齊。她臉型不錯,比中等身材略高些,雖然不是天足,穿上合適的鞋,也不像小腳娘。我曾注意到她是穿過耳朵的,不過耳垂上的針眼早已結死,我從未見她戴過耳環。她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丑。即使她是個丑女兒,也不該把她嫁給一個低能的“大少爺”。當然,定親的時候只求門當戶對,并不知對方底細。據我父親的形容,那位少爺老嘻著嘴,露出一顆顆紫紅的牙肉,嘴角流著哈拉子。三姑母比我父親小六歲,甲申年生,小名申官。她是我父親留學日本的時期由祖母之命定親結婚的。我母親在娘家聽說過那位蔣家的少爺,曾向我祖母反對這門親事,可是白挨了幾句訓斥,祖母看重蔣家的門戶相當。
我不知道三姑母在蔣家的日子是怎么過的。聽說她把那位傻爺的臉皮都抓破了,想必是為自衛。據我大姐轉述我母親的話,她回了娘家就不肯到夫家去。那位婆婆有名的厲害,先是抬轎子來接,然后派老媽子一同來接,三姑母只好硬給接走。可是有一次她死也不肯再回去,結果婆婆親自上門來接。三姑母對婆婆有幾分怕懼,就躲在我母親的大床帳子后面。那位婆婆不客氣,竟闖入我母親的臥房,把三姑母揪出來。逼到這個地步,三姑母不再示弱,索性撕破了臉,聲明她怎么樣也不再回蔣家。她從此就和夫家斷絕了關系。那位傻爺是獨子,有人罵三姑母為“滅門婦”;大概因為她不肯為蔣家生男育女吧?我推算她在蔣家的日子很短,因為她給婆婆揪出來的時候,我父親還在日本。一九〇二年我父親回國,在家鄉同朋友一起創立理化會,我的二姑母、三姑母都參加學習。據說那是最早有男女同學的補習學校;尤其兩個姑母都不坐轎子,步行上學,開風氣之先。三姑母想必已經離開蔣家了。那時候,她不過十八周歲。
也許是不幸的婚姻早早破壞了楊蔭榆的心境,這位被人咒為“老孤婆”“滅門婦”的女學究性格刻板,遇事較真,一點也不通融,總給人一種捉摸不透和格格不入的感覺,再加上她一次離婚、兩次留洋的特殊經歷,當時,一般男女都對她敬而遠之。1935年盛夏,楊絳與錢鐘書在蘇州完婚,大喜之日,賦閑在家的楊蔭榆前往道賀,她身穿一套新潮白夏布衣裙,足蹬無錫人認為很不吉利的白色皮鞋,裝束打扮不倫不類,引得眾人側面詫怪。
楊蔭榆一生可謂大起大落,她在1925年的“倒行逆施”幫她贏得了在《魯迅全集》的注釋中數十年不變的定性——“推行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奴化教育的代表人物之一”。身為大學校長,楊蔭榆強調校風校紀,反對女生分心于功課之外,這本無大錯。但她昧于大勢,不知權宜變通,辦學手法欠缺靈活,獨開招怨之門。
四
對照吳貽芳的情況,楊蔭榆與其在經歷上不無共同之處,她們都出身于書香門第、留學美國、畢業于名校,也都終生獻身于教育。但她們的性格有較為明顯的差異,楊蔭榆過于剛烈,缺乏柔和,吳貽芳則具備宗教情懷,剛柔并濟;她們的行事方式也不一樣,楊蔭榆遇到麻煩就一意孤行,不惜魚死網破,以至于局面失控,無可收拾,吳貽芳則善于調動人脈資源,往往能將矛盾化解于始萌狀態。唯其如此,她們的命運判若云泥,吳貽芳實現了自己的教育理想,活至期頤高壽,楊蔭榆則一再受挫,事業無成,54歲就橫死于獸兵的槍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