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前塵
- 風月如刀
- 筱媟
- 3224字
- 2019-11-28 21:00:00
兩人再次見面,是在三年后,沙漠邊境小鎮上,趙吉山依然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慕容瑨卻已經褪盡身上的稚嫩,斂去眼里的鋒芒,成為心思深沉、巧于鉆營的年輕商賈,沙盜行事之時,概以黑布遮面,是以兩人雖在飯館中照面,慕容瑨也沒有認出他,只覺得此人身上匪氣甚重,恐非善類。
這三年,慕容瑨一直設法打通北疆南進之線,奈何沿途環境惡劣,少有人成行,加之沙盜橫行,通商艱難,眼看著彩棉和大批金礦無法大批外運。
此次北上,他通過官府的人找到了一個地頭蛇,想要借此與沙盜搭上線,沙盜常年在沙漠中,對地形天氣知之甚祥,若能打通此關,成功指日可待。
蒙著眼睛被帶到沙盜頭子面前,摘下眼罩那一刻,慕容瑨多少有些震驚,誰能料到西北邊陲荒涼小鎮,竟有如此富貴雅致的庭院,造山流水、碧畦草花,竟不遜于姑蘇,走近才發現,畢竟是西北久旱之地,以沙代水,在石縫間流動,花畦下方有一股細流,席位略高于花畦,人盤腿坐下時,恰與花木同高,蒙面沙盜坐在長席盡頭,面前擺著羊蹄和酒。
慕容瑨屈身坐在下席,自報家門,抬頭看見里屋里的狼首,黑面獠牙,底下案上供著一把彎刀,刀身似已生銹,隱隱可見暗色血跡,不由暗自心驚,意識到自己入了虎狼之地。
沙盜雖為盜賊,卻絕不在沙漠以外的地方作惡,畢竟朝廷還是明令地方聞者察、誅之盡,將鏟除沙盜作為鞏固邊防的一部分。
因此,雖然沒有談攏,慕容瑨還是安然走出了沙盜府邸,被馬車送到了原地,身上所帶的銀票被洗劫一空。
伸長脖子等著的家丁忙不迭解掉他身上的繩子和眼罩:“爺,要不咱還是算了吧!沙盜畢竟是盜,我們人生地不熟,別把命搭在里頭。”
慕容瑨自然不肯讓這幾年的努力付諸東流,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心下默默計較:“走!回客棧!”
趙吉山并不屬于慕容瑨接觸的那一群沙盜,西北沙漠廣闊,沒有一伙沙盜能獨霸,而且沙盜魚龍混雜,有的是中原難民、有的是西北夷狄,沙盜之間互相爭斗也是常事,他此次進城,是受命與城里的這伙沙盜交涉越界之事,過去一年,這伙沙盜多次截取趙吉山他們護佑下的貨物和商隊,讓他們無功而返。
和則待之以義,詭即殺之。這是趙吉山南出之前,大哥對他說的話,沙盜言義,多少有些荒謬,但正是這種江湖道義,維持了沙盜之間的和平。
那日,趙吉山依禮拜訪沙盜府邸,一語不合,入門前兵器被卸,動手難免吃虧,被痛打一頓之后,趕出了門。
趙吉山當下決定,率人夜闖沙盜府邸,同日,官府攻入沙盜府邸,時間上恰好是一前一后,沙盜也非泛泛之輩,陷入三方混戰。
慕容瑨不是良善之輩,被沙盜搶劫兩次,以禮相待反被驅趕,心里早郁積了一股氣,心覺此仇不能善了,但他是個商人,與沙盜的逐利之心不謀而合,所以他只是想借官府之手,除掉沙盜頭子,而不是讓他們大軍壓境,將整個沙盜團伙連根拔除。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期,按照他原本的計劃,小小的縣衙,衙役不過數十人,沙盜府邸因所在隱蔽,防衛力量不強,更因與地方官勾結,根本不會防備,數千銀兩只換沙盜頭子一命,易如反掌。
可時有不巧,鎮西將軍的軍隊恰巧駐扎在幾里之外休整,聞有沙盜潛居城中,調兵500,將沙盜府邸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些兵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血氣未消,刀出鞘非見血不能收,沙盜大敗。
慕容瑨看到烏泱泱的一群人從沙盜府里走出來的時候,簡直想罵娘,這伙沙盜被全殲,他到哪再去找人運金礦,之前那些功夫不全白費了么?
鎮西將軍身受帝命,不日便啟程進京,大軍開走后,常日里空蕩蕩的縣衙大牢里,住滿了沙盜。
沙盜頭子當晚死于趙吉山刀下,但他自己也在混戰中受傷,來不及逃走,被官兵生擒,和那群沙盜關在一起。
縣老爺傻了眼,邊境本就不安、民生凋敝,這大群沙盜,殺之不忍、縱之不公,半月以來,多了這些吃飯的嘴,縣衙的糧庫都快掏空了。
這天,縣老爺開堂審了幾件糾紛,午時已過,連飯都沒吃,在院子里無頭蒼蠅似的亂竄,想到牢里的那些沙盜,抬腳踢了一腿樹干,愈加煩躁:他當初收了慕容瑨的銀子,允諾取沙盜頭子首級,這對他而言百利無一害,但萬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如今這樣不可收拾。
師爺跑進來打了個千兒:“老爺!”
縣老爺以為又是提醒他進午飯,不耐煩的打斷:“不吃,都快被吃垮了!”
師爺小心翼翼的湊上來:“老爺不必為牢里的事情掛心,解鈴還須系鈴人!那位慕容公子在前廳候著呢!”
他心里一喜,匆匆往前廳去,這大半個月來,慕容瑨行蹤不定,他也曾派人找過幾次,次次落空,心里多少有些埋怨。
但多年為官的修為在身,看慕容瑨一身長衫,氣定神閑的端著青花茶杯似飲未飲,縣老爺還是壓下了心里的那些焦躁情緒,想著自己不能落了下風,換上一張官面上的笑臉,上前虛虛的一拱手。
“慕容公子大駕光臨,不勝榮幸啊!”
慕容瑨在心里暗笑幾聲:初來時,他還擺些官架子,如今倒像是多年不見的老友,可見沙盜這事兒,確實讓他頭疼了。
看來晾他幾天還是有用的,這樣成事的把握又多了幾分。
一邊這樣想著,臉上卻不動聲色,屈身一拜:“草民慕容瑨見過縣大老爺!”。
縣老爺忙不迭的探手來扶,各自落座,招呼下人上茶。
“慕容公子人貴事多,不知前些日子去哪發財了?”縣老爺冷靜下來,覺得自己身為一縣之主,不可自曝其短,心里雖急,也只能繞著說話。
慕容瑨卻是胸有成竹,一把折扇敲著手心,面上一派謙恭:“老爺謬贊了,草民一介行商,哪及老爺日理萬機,日前家嚴身子不爽,草民快馬回家探望,耽擱了些日子。”
寒暄完畢,誰也不肯先提沙盜的事,陷入沉默。
最終還是師爺湊上來先開了口:“慕容公子生于江南富庶之地,不知窮鄉僻壤之苦,再過幾日恐怕衙門連飯都吃不上了。”
慕容瑨頗為震驚,“啪”的一聲扇子定住:“此話何來?好歹是為朝廷辦事,何以清貧至此?”
師爺背身拭一把淚,屈身下跪道:“慕容公子不是外人,小的也拋去這張老臉不要,求公子指條明路!”
慕容瑨大驚之下,跳起身來,扶師爺站起:“折煞在下了,若當真短銀子使,在下手中還有幾千兩,總不至于讓老爺們捉襟見肘。”
師爺卻打定主意,非叫慕容瑨點頭解了這連環不可,賴在地上不起:“人頭多,再多的銀子也是無底洞,還請公子助老爺絕了后患!”
二人一來一往,縣太爺一語不發,師爺已經搭橋到腳下,再不順腳趕上去,這事兒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解決。
當下屏退左右,起身離開主位,坐到慕容瑨旁邊的椅子上,低聲求教。
慕容瑨見狀,也收起折扇,示意他附耳過來,語畢,縣老爺先是猶疑,之后便接連點頭似是下了決心。
幾日之后,慕容瑨在沙漠里撿到饑渴多日、身中劇毒的趙吉山,全力施救,就此打開了慕容家北進之路,而趙吉山因為蛇毒失去左腿,隨慕容瑨南歸姑蘇。
而早在沙盜大規模外運金礦和彩棉之前,慕容瑨已趁沙盜被殲,暫避風頭之機,親自外運了一批彩棉和金礦,他的確是回了江南,但父親大人身體康健,并親自督導織坊,產出第一匹毫無瑕疵的彩色錦緞,名動天下。
鎮西將軍回京,是為賀太后大壽,早在半年之前,朝廷已昭告天下,著所有織坊、繡場為太后趕制壽禮。
當時大部分工坊還停留在繅絲織錦、白棉紡布、畜絨織裘的階段,江南為天下織造之首,所出尚只有“云錦素紗麻葛錦裘”,植物染劑著色,常有墜色之豫。
慕容家得彩緞之后,奉命撥織女、織工各半百,耗時3月,用最新的錦緞和金絲,為太后織就一件朝服及一卷百丈佛經,百鳥朝鳳、萬佛歸宗,大壽當日,為顯海內升平、國泰民安。彰顯孝道,帝執太后之手、巡游御街,萬民無不驚嘆稱頌,織造慕容從此聲名顯赫,帝大喜,賜慕容家侯爵之位,代代傳襲。
夜風深沉,趙吉山端坐在燈下,念及往事,只覺前事如風,外面更聲響起,他起身打開墻角的箱子,從中拿出一把刀來,細細端詳。
刀身黯淡,燭光下隱約可見暗色斑痕,似鐵銹又似血跡:
慕容瑨是小妾所生,世家大族對嫡庶的講究不亞于皇室,加之年紀尚輕,在同輩中也算不得出色,讓他在家族內地位突升,并在幾年之后,繼承了家業的除了彩棉金礦之功,趙吉山的刀功亦不可沒,慕容子孫的血也印在這刀身之上,當年眾房爭主位之時,腥風血雨,不亞于今日。
趙吉山天煞孤星,雖已娶妻生子,妻子早逝、女兒外嫁,仍是孑然一身。
慕容老爺曾感概:“得趙吉山一人,慕容家半壁江山在手。”
這一次,沙盜之刃又要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