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棋子(下)
- 風月如刀
- 筱媟
- 2700字
- 2019-11-27 21:00:00
慕容寅被叫進書房的時候,心里很緊張甚至還有一絲恐懼,爹是一族之長,素來威嚴,行事武斷,往日里他對爹唯命是從,也習慣了按照爹的指令做事,但出了大哥的事情之后,他見識到了爹作為一族之長的殘忍和手段,虎毒尚不食子,爹卻將大哥和侄兒趕出家門,還從家譜中除了名,大哥也就罷了,識文斷字、詩文曲藝、廣有才名,謀生應該不困難,但大侄兒尚未弱冠,沒有安身立命之本,那日接到綁匪的信,爹盛怒之下不為所動,揚言讓乾兒吃些苦頭、知道分寸,竟狠心不救。
不論面上裝的多精明能干、多長袖善舞,他心里很清楚,家里的這些人,他的三兒一女,包括他自己,離了家族的權勢和地位、分文不值,他怕自己一旦行差踏錯,就落入大哥父子同樣的下場,在家族利益這輛巨大的戰(zhàn)車面前,父子親情會被碾的粉碎。
“爹,我進來了!”慕容寅站在書房門口先喊了聲才推門進去。
趙管家迎面走出來,恰巧撞個正著,慕容寅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表情有些慌亂,就像小時候逃學被抓包一樣:“趙叔!”
“二爺好!”管家朝慕容寅深鞠一禮,行為淡定,“請進去吧!老爺在里面等你呢!”
趙管家在慕容家地位不凡,深得慕容老爺信任,身為大總管,掌管慕容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不管是生意還是家長里短都了若指掌,些微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稱得是慕容家的二把手,除慕容老爺之外,沒有人敢使喚他,慕容寅心底甚至隱隱有些怕他,雖然趙管家對待這些兒孫輩和藹有禮,不得已要處罰時也會手下留情,但慕容寅就是覺得他常年耷拉的眉眼里,會散發(fā)出駭人的冷光。
慕容老爺之下,家人都喚一聲趙叔,以顯尊重,慕容乾等孫輩皆稱呼他為“趙爺爺”,向來看中主仆禮序的世家大族,偏偏在趙管家這里例外了。
但趙管家為人本分,從不恃寵妄為,謹遵主仆之序、從不僭越,就如此刻,他退到一邊躬身拉著門,讓慕容寅走進去,關門之前深鞠一躬方才離去。
慕容寅收回視線,盯著正在寫字的父親看,一身青灰布衫,頭發(fā)束起,臉上的紋路深深淺淺,瀟灑揮毫,力透紙背。
慕容老爺頭都沒抬,指了指半干的硯臺,示意慕容寅幫他磨墨。
爹的書房向來是不允許外人私自進出的,連打掃都由趙管家親自動手,所以連慕容寅都沒來過幾次,手上一邊磨墨,一邊往好奇的往四周看。
這書房也沒什么特別,靠墻一排架子,放著書籍和賬本,旁邊是茶座和座榻,進門的墻上掛著一幅山水畫,不是名家作品,跟大哥的書房里名家墨寶、古文典籍遍布,動輒聚會評鑒的場景相比,實在樸實無華。
“寅兒,明日你去工坊一趟,將院子收拾了。”慕容老爺將筆擱在一邊,移開鎮(zhèn)紙。
慕容寅渾身的神經(jīng)都緊繃起來,磨墨的動作不由放緩,試探著勸解道:“爹,不用這么急吧!”
他原本還期待這事會有轉圜,這下連住的地方都要收掉,無疑是要釘死大哥和侄兒,也向家里人表明態(tài)度,他也不會再改變心意了。
慕容老爺向是沒聽見似的,自顧自的后退幾步品評案上的字,點點頭似乎對它極為滿意:“我讓老趙找人裱好送到你房里去。”
“兒子知道了!”看著紙上“端容謹身”四字,慕容寅自覺的閉嘴不再多說,默默在旁邊隨侍,一邊侍候筆墨,一邊聽取父親在生意上的指導,再也沒有提起大哥和侄兒的事情。
約莫半個時辰之后,慕容老爺才說了句:“下去吧!”
慕容寅如釋重負的行了禮便退出了書房,逃也似的離開了主院。
看著兒子匆匆離開的背影,慕容老爺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放下毛筆,起身走到靠墻的書架前,轉動書架上的花瓶,墻上掛著一副美人圖悄然移開,露出一個內嵌的柜子,他彎腰從旁邊那只高大的青瓷花瓶下面掏出了一枚小巧的鑰匙,放在手心摩挲樹下,這才插進柜子的鎖孔里,耳朵貼著柜門,左右旋動,直到微微一聲脆響,抬頭拉開柜子,從里面拿出一封信,細細端詳,封印上有一個朱紅色的騎縫印鑒,表示它尚未被開啟。
這封信是昨夜送來的,京城八百里加急,信上的名字是“慕容乾”,表面上看,這是大皇子寫給兒時伴讀的信,但其實慕容乾早已不在慕容府,這封信也不會到他手上。
慕容老爺將寫滿字的信紙放在蠟燭火焰上烤了一會兒,慢慢有八個大字浮現(xiàn)在紙上:
“韜光養(yǎng)晦,蓄勢待發(fā)。”
這是丞相府的指令,大皇子親自來姑蘇城看望兒時伴讀,之后有人送來了右相左炎的密函,蓋著朱色騎縫印鑒。多年前,慕容老爺就是通過左炎面圣,保住了慕容家的赫赫家業(yè),自那時起,就保持著書信往來,不過往年都是慕容家上供,絲綢珠寶銀兩,每年皆有份例,每年春秋兩貢,左府亦有所得,是從今年初開始,聯(lián)系才突然密集了起來。
原因很簡單,原本穩(wěn)如磐石的儲君地位被動搖了,二皇子雖然尚在襁褓之中,卻極得圣寵,帝弘雖仍在盛年,左氏卻不得不未雨綢繆。
慕容家與左氏,相互依存,卻又相互防備,相府的每一封信都是由管家負責書寫和傳遞,信末都有一行字,“閱后即焚”。但慕容老爺并沒有這么做,而是將它們保存在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密室里,因為這些信既是可以毀滅慕容家的證據(jù),也是能讓慕容家登天的梯,既是憑證、也是后路,作為一族之長,他很清楚的知道,舉族的命運都系于此事一身,至于慕容乾,作為慕容家的長房長孫,不可能置身事外。
“老趙,盡快找到乾兒,下一步的計劃,必須盡早準備。”不知何時,趙管家已經(jīng)無聲無息的進了書房,站在一側,但慕容老爺說話的神情倒像是他一直就站在那似的。
“少爺和馮清那小子一直在客棧落腳,客棧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這幾日都有郎中去照料。”趙管家低頭回報,語間有些疑慮,“不過大少爺既然把大老爺?shù)氖聜鞒鋈ィ瑳]有顧及到慕容家的臉面,他還會聽您的嗎?更何況,您已將他們逐出家門了。”
“既然生為慕容家的人,便由不得他,要是連自己的子孫都制不住,我也枉為家長。”慕容老爺成竹在胸,語氣雖然平淡,眼底卻有絲絲寒意,“就算死,他也是我慕容家的家鬼。”
跟在慕容老爺身邊這么多年,趙管家深知慕容老爺?shù)钠⑿裕M退有分寸,忠誠而不多言,也因此深受信任:“是!我立刻去辦!”
語畢深施一禮,趙管家推門走出去,抬腳踏出門檻的時候,身子幾不可見的往左晃了一下,左腳碰到門檻,發(fā)出清晰的脆響。
趙管家年近古稀,比慕容老爺年長幾歲,又因為照管家中諸事,常年操勞,腰背有些佝僂,頭發(fā)也已花白,這一撞并不輕,那布滿皺紋的臉上卻沒有什么痛苦的表情,渾不在意似的低頭看了一眼門檻,便匆匆離去了,不過左腳微微有些跛。
幾乎沒人知道,掌管慕容家上下的大管家趙吉山身有殘疾,他左腿的褲管下,膝蓋以下是一截木質的假腿,由姑蘇城最巧手的工匠制成。
三十多年前,慕容瑨年輕氣盛,只帶數(shù)幾家丁便輕騎突入北疆,歷時數(shù)月,在那里找到了彩色棉花和金礦,回程的時候遇到了沙盜,被搶去全副身家之余,更被丟在流沙里,差點喪命。
趙吉山就是那些沙盜之一,那時騎著高頭大馬、趾高氣揚的他萬未先知,流沙中這個面目灰黃、狼狽不堪的富家公子,會在幾年之后救了他性命,并讓他從此棲身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