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乾做了一個夢。

娘親站在皇宮門口，脖子上掛著一枚金鎖，紅色的衣衫被北風吹得呼呼揚起，映著她的臉蒼白，幾乎和飄揚的大雪融為一體。他跑過去，笑著撲進娘親懷里，背后忽然一股巨大的拉力，回頭看到是帝弘身邊的近侍，他使勁的掙扎，想要回到娘親那里，卻赫然發現，娘親背后出現了一群人，為首的是爺爺，趙管家拉著娘親的頭發往回扯，娘親忍著痛拼命的往前，最終還是被拖出去，高大的宮門緩緩合上，他聽見自己的哭喊聲，在風雪中飄遠，然后眼前一片黑暗。

眼前一直是一片昏暗，好像再也不會醒過來，鼻子里充斥著莫名的臭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全身上下無處不痛，但心好像已經麻木了。

馮清說的對，應該離林福遠一點的，他會做出賣女兒的事情，未嘗不會做第二次，他不該在大皇子走后突生惻隱之心，即使他們之間還有一些血脈的聯系，即使林福是他唯一能夠了解和親近娘親的途徑，那天，他本來是想給林福那些銀兩，權當是買斷他的那點血脈。

終歸是自己天真，他在心里慘笑，身體的痛和心里的屈辱讓他沒有了睜開眼的力氣，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這間草屋只有唯一的一個透風口，在旁邊的墻上，光線暗淡，白天黑夜無從分辨，他就這樣醒醒睡睡，也不知過了幾日。

迷迷糊糊地，好像看見了馮清的臉，青一塊紫一塊，眼里滿是焦急，慕容乾以為自己又在做夢，三天水米不進，他已經精神恍惚了，連眨眼睛都覺得很費力，更不用提伸手了，他閉上眼睛，準備新一輪的昏睡，不料，臉上忽然被人拍了一巴掌，不輕不重的剛好讓他清醒過來。

雖然仍然無法起身，他卻明白眼前的人真是馮清，眼眶忽然有點酸，身體的疼痛似乎都減輕了，剛準備說話，忽然被馮清捂住嘴，眼睛瞟了瞟外面，從小窗子里看出去，外面天光雖亮，卻并不明朗，正是清晨，還能聽見外面驚天動地的呼嚕聲。

馮清找了三天才找到這個位于山谷之中的草屋，翻過村子的后山，再穿過河，沿著溪水才走到這個掩藏在群山之中的山谷，發現了看守的人，乘著他們喝醉睡著，才從墻洞中爬進來，發現昏睡的、衣衫不整的慕容乾。

“這是哪兒？你怎么找到我的？”慕容乾斷斷續續的問。

馮清并沒有回答，只是把他的衣服拉好：“公子，你先休息，你先把身體養好，我們再一起出去。”

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貼著慕容乾的耳朵，他警惕的看著外面，沒有注意到慕容乾的耳根悄悄的紅起來：“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外面忽然有動靜，馮清正要起身往暗處躲，聽到這話又返回來：“公子你放心，我一定帶你回去。”

慕容乾心安下來，力氣又一次耗盡，昏昏沉沉的又睡過去。

第三天的晚上，馮清用蒙汗藥放倒了看守，扶著慕容乾從呆了十日的草屋里走出來。慕容乾整個人瘦成一根竹竿，靠在馮清身上，放下都會倒。

沒走幾步，后面忽然有人撲上來，馮清和來人扭打在一起，慕容乾摔在地上，額頭磕出了血，顧不得痛，回頭看見馮清被壓在身下，撿起一塊石頭，掙扎著站起身，毫不猶豫的往來人的后腦勺砸過去，那石頭掉在一邊，那人停了一下，欲回頭看，卻驟然斷線一般往旁邊倒去，腿還搭在馮清身上，紅色的血蔓延開來。

馮清愣住了，扭打的手還停在半空，直到慕容乾體力不支，再次倒下，他才爬起身，準備扒開來人的面罩，卻被慕容乾攔住：“馮清，不用看了，我知道是誰！”

馮清依言，往前探了下來人的鼻息，發現連身體都逐漸冰冷了：“公子，他死了。”

深山里忽然起了一陣風，一只大鳥從后面的樹上飛起，往山頂飛去，石頭上的血映著月光，分外恐怖。

馮清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的看在原地看著慕容乾，他身上的衣服是馮清帶過來的粗布短衫，原先穿在身上的長衫不知為何，臟便罷了，已經破爛的不成樣子，慕容乾手背在身后，沒有一絲慌亂，眼底閃過狠厲之色，是以前從未見過的，語氣很平靜：“是林福，我娘親的爹，我殺了他。”

遠處傳來幾聲凄厲的鳥叫，在山谷里蕩起回音，山頂的天空已經染上一層白色，天快亮了，他們必須離開這里。

馮清回過神來，用衣角擦凈慕容乾額角的血跡，一手抓著他的手環過脖頸，一只手攔腰托住，拉著他往前走。

他們無處可去，慕容老爺已經明言，慕容庚一脈行事不端、有辱家聲，按家法處置，除宗籍，逐出慕容家，自此生死榮辱，與慕容家無關。父親如蒙大赦，帶著盤纏輕裝上路，去尋那姓秦的青衣。

綁走慕容乾的當天晚上，林福他們就派人送去了贖金的消息，卻沒有收到回音，兩天后，看到城門的告示，慕容乾已被逐出慕容家，發財夢破碎，抱著發一筆橫財想法聚起來的混混四分五裂，惱羞成怒斷了慕容乾的食糧，企圖讓他自生自滅。要不是馮清找到那里，慕容乾很可能會餓死在那間破草房里。

他們在一家客棧落腳，馮清找來郎中，卻被慕容乾趕出了房間，他在門外站著，心里一片茫然：被關在柴房里兩天，最后奄奄一息的被扔在慕容府的后門，他硬撐著走到村口，暈倒在田埂上，醒來的時候，是在一戶農家里，守在床邊的是陳婆的孫女，小靈。

馮清在客棧的樓梯上坐著，想著要回到村子里去，可是慕容乾是不會回去的，而且，經過這件事他覺得慕容乾變了，雖然是為了救他才失手打死林福，可知道林福死了的那一瞬間，他眼里毫無震驚或者悔意，這讓馮清感到害怕。

小二端著一盆水蹬蹬的走上樓來，驚醒了馮清，他回神推開門，看見地上滿是用過的紗布，上面大片血跡，心驚之下，疾步退出門來。

一直到傍晚，馮清才送走了郎中，慕容乾背向著他躺在床上，兩個人沉默許久。

“馮清，你還有機會！”慕容乾忽然開口。

馮清以為他在為家里的事情難過：“公子，你回家去求求老爺，他說不定會回心轉意的！”

“馮清，我沒有難過，跟爹一樣，我也覺得解脫了。”頓了頓，慕容乾接著說道，“既然我敢將爹的事情散出去，自然也不怕他將我逐出家門。”

馮清徹底迷糊了，年幼時，爹娘先后去世，他入宮為仆，嘗盡冷暖，長到現在，仍時時思念爹娘；但慕容乾生于富貴之家，三代同堂，萬千寵愛，卻似乎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這話我在離宮之時問過你，當時我尚能在慕容家庇佑之下，許你榮華富貴；但如今，我已是慕容家的棄子，權勢財富皆無，能許你的就只有自由了，我可以給你一筆銀兩，不多但足以讓你安身立命。”慕容乾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手暗自在被子里握緊，“你不用立即回答我，可以考慮一段時間。”

馮清猶豫了，他雖然識字不多，卻早在世事歷練中學會了趨利避害，甚至明智保身，他明白，現在的慕容乾已非往日，失去了慕容家的庇佑、皇子陪讀的榮耀，慕容乾既無安身立命之所，亦無謀生自力之本，跟著他，很有可能餓死街頭。

可憑心而論，慕容乾是他的主人，且待他不薄，他若走了，慕容乾怎么辦？出身富貴的世家公子，手無縛雞之力，何以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