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姑蘇城，一片靜謐，遠處隱隱有絲竹音樂聲傳來。

發妻過世后，慕容老爺一直一個人住在主院里，雖有侍女小妾服侍，卻是很少近身，年輕時常在外奔走，也沒有讓人隨侍的習慣，入夜之后，常常是一個人在書房，或寫字或理賬。

此刻書房的燈亮著，他披著一件單衣站在案前，就著白天沒用完的墨沾了沾狼毫，揮毫寫下：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趙管家忽然閃身進來，低聲道：“老爺，京城來人了！”

心下一抖，毛筆脫手落到硯里，墨汁濺到身上，臟了一大片，剛寫的字也失了形狀：“好生服侍，我正裝到大堂見他！”

管家想想又退回來：“老爺，來者不善，小心為上！”

慕容老爺嘆一口氣：“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去候著吧！”

正堂里坐了三個人，趙管家在旁垂手站著，默默打量：穿淺朱色長衫的中年人是素有往來的左府管家，黑色短打負劍似是護衛，另一個穿著黑色的斗篷，身形未長，大半張臉都隱沒在帽子里，感覺頗為年輕。常日里趾高氣揚的左府管家今日客氣有禮，言語間頗多忌憚，趙管家心中納罕卻不形于色。

慕容老爺從內室出來與左府管家見禮，將來人迎往內間的書房，囑趙管家在外巡視，不許任何人靠近。

多年來，慕容家就這樣與左氏門閥來往不絕，互用互靠，左炎牽線，慕容老爺得見天顏，才保全了慕容家在新朝的地位，得益于慕容家的金銀，左氏不斷收買人心，清除障礙，成為大越第一門閥。

送走來人后，慕容老爺重新鋪開宣紙，一筆一劃的摹那幅書法大家于謙的字。

趙管家走進來關上門：“老爺，夜深露重，您還是早些歇息吧！”

慕容老爺屏息凝神，寫完整整一篇字后，才抬頭呼出一口氣：

“我慕容家總算有出頭之日了。”

趙管家頗感意外，他本以為是大公子的事傳到京城，右相借此發難：“老爺的意思是？”

慕容老爺不動聲色：“明天幫我把這幅字裱好，掛到正堂的后墻上。”

身穿斗篷的少年帶著護衛走進慕容乾所住的院子時，慕容乾已經閉門不出半月有余，馮清一人百無聊賴的在院子里練功，掃腿帶起一陣灰塵。

護衛關上院門之后，來人才取下斗篷，馮清愣了一會，在護衛不滿的眼神中俯身跪下：“奴才馮清拜見大皇子！”

18歲的大皇子，個子跟慕容乾差不多，體型卻寬了一倍，跟記憶里的大不相同，只是一對瞇縫眼依舊不會正眼看人。

馮清懼怕大皇子，除了他與生俱來的尊貴地位，更讓人心存懼意的是在宮里的時候，大皇子最愛玩的游戲就是讓馮清跪著當馬騎，而他常常在御花園的卵石道上跪行到膝蓋出血。

大皇子漫不經心的朝馮清揮了下手，腳步不停的走進了慕容乾的房間，留黑衣護衛在門外守候。

馮清站起身，試探的往屋子里看，被黑衣護衛瞪了一眼，頓時慌了，抬步飛快的往院子外跑遠了，一直到后山腳下，忽然想到公子一個人在家，連個端茶送水的人都沒有。

想到這兒，轉身又往家跑，半路的時候忽然下起雨來，村口碰見陳婆背著一筐菜搖搖晃晃的往家走，道路泥濘，上坡摔了一跤，竹筐里的菜滾了一地，馮清回頭幫她將菜收拾好，又送她回了家，才冒著雨跑回去。

推門的時候先四處看了幾眼，黑衣護衛沒有在屋檐下站著，慕容乾的房門依然緊閉，他幾步沖進正堂，這個小院子跟村里的房子沒什么區別，石砌的院墻，院子里一片竹籬隔開的菜地，院門對著正堂，左手是灶房和雜物間，右手是臥房，馮清的床鋪搭在正堂的角落里。

拿干凈衣服的時候忽然發現靠窗的墻角黑乎乎的一團，外面下著大雨，時不時的電閃雷鳴，馮清大著膽子摸過去，剛伸手天邊忽然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一張慘白的臉，他忍不住大叫一聲往后跳去。

往后踉蹌幾步才勉強站穩：“公子，你怎么躲在那里？”

慕容乾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沒什么，把衣服穿上，我出去一趟。”

馮清這才撿起掉在地上的衣服一邊穿一邊勸道：“雨這么大，公子還是等雨停了再去吧！”

慕容乾搖頭：“不必，你看家吧！我一個人出去就行！”

馮清只得遞過傘目送他消失在雨里。

慕容乾去了后山，想來這么大的雨，林福的那間草屋根本就無法遮擋，若是因雨引發山洪，就更危險了。

遠遠的看到草房子大門緊閉，在雨中絲毫不見聲響，便放了心，林福大概是到山下去避雨了，緊走幾步到屋檐下站著，剛把傘合上，卻聽見屋里傳來一陣吵鬧聲。

慕容乾心生疑惑，透過沒糊緊的窗紙往里看，里面大群人圍著桌子，衣著破爛者有之、赤膊者有之、衣冠整潔者有之，此刻都面紅耳赤，大睜著眼睛，對著桌子“大、大、小、小”此起彼伏，個子瘦小的林福被淹沒在人群中間，只聽見喊叫聲。

他推門進去，在窗子的角落里站著，一局開完，林福才看見他，一邊招呼他把屋子里的人往外趕：“走走走，別玩了！”

眾人罵罵咧咧的往外走，林福揮袖子擦了擦凳子，招呼慕容乾坐下：“雨天山路難走，就在這歇會兒吧！”

慕容乾回頭往外看了看，雨依舊淅淅瀝瀝的，剛剛那群人多半已經消失了，只有兩三個人還等在屋檐下。

舉目四顧，灰土墻面坑坑洼洼，露出腐爛的草芯，油氈臟的看不清本來的顏色：“我給你一些銀子你換個地方吧！”

林福眼里閃過一絲精光，隨后又擺出一張苦臉：“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一輩子沒福氣，現在就一個人守著這間草屋，能去哪呢？”

慕容乾“哐”的將隨身的錢袋丟出來：“我會幫你安排，你不用擔心！”

林福解開錢袋，兩眼放光：“我考慮一下，你先坐著，我去準備晚飯！”說著起身往門口走，順利成章的將錢袋揣進懷里。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摸黑下山很麻煩，慕容乾想到這便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才發現一個人都沒有，林福也不在灶棚里，

他試探著叫了幾聲林福，往屋子后面走，剛過拐角，脖子忽然傳來一陣鈍痛，接著兩眼一黑，躺倒在地。

慕容乾失蹤的第二天晚上，馮清被人五花大綁押回了慕容府，跪在正廳前，前方端坐著的是慕容老爺和二爺慕容寅。

“馮清，大少爺現在何處？”趙管家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語氣平淡卻隱隱帶著一絲脅迫。

馮清不敢抬頭看：“小的不知，昨日少爺冒雨出門，深夜未歸，小人尋遍全村，不見蹤影。”

趙管家朝家丁示意，“啪”的一掌打在馮清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掙扎了幾下，雨點般的巴掌落到身上，夾雜著拳打腳踢，不一會兒，馮清身上的衣服就變得破爛不堪，他卻沒有呻吟一聲，只是不服輸的瞪著趙管家。

從沒有人這樣對他，多年來，慕容乾以手足相待，他為人機靈圓滑，雖有一身本事卻不與人結怨，他啐了一口血：“小人問心無愧，雖為慕容家仆，但絕不是無端受辱之輩，今日之痛來日必當償還。”

聞此，趙管家欲上前卻被攔住，慕容老爺舉劍上前，劍尖欺近馮清的脖子，稍動一下，便會割破血管，血濺當場：

“你以為我枉活這幾十年，會被你這個毛頭小子所挾嗎？”

聲音尖細，屋內燭火忽明忽暗，一種陰森的氣氛充斥了整個房間，“若是今天將你埋在這院里，沒有人會發現，就算是官府來查，我慕容家也能安然度過，你以為你們主仆倆躲到鄉下去，就神不知鬼不覺了？以為這姑蘇城里，有能躲過我慕容家的地方？”

趙管家蹲下身子抓起他的頭發：“說，大少爺在哪兒？”

馮清惡狠狠的瞪著他：“不知道！”

趙管家踢了他一腳：“扔到柴房去！撬開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