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方舟
腫瘤醫院的病房陳舊又狹窄,好在它坐落在老城區的四方路市場附近。20年前,這里曾經是青島市最熱鬧的地方。不過,隨著城市中心東遷之后,西部早已經沒有了往日繁華的商鋪,原先的商業局小醫院也被實力雄厚的市立醫院收編,因為規模不大又坐落在安靜的后街,后來就把腫瘤病房都遷到了這里。醫院的外墻還是那種老式的淡淡的綠色,夕陽安靜地灑下來,窗臺四周墻皮斑駁,屋頂的雜草隨風搖動。四周都是灰灰黃黃、四五層高的老房子,或者是那種連廁所都沒有的團結戶筒子樓。樓下是推著小車的菜販和各種經營快餐的小飯店。拆遷也是拆不到這里的,這里是一個被城市和時間遺忘的地方,除了路旁的樹每年長得略微粗壯了一些,一切都和20年前毫無二致。
小時候,我常隨父母來附近買菜。我對這個外表斑駁、沉默的大樓沒有更特別的印象,只記得街角的那家壽衣店,刷白的燈罩招牌上用紅色的油漆寫著字,無論什么時候總是有氣無力地合著兩扇鑲著玻璃的木門。
我提著早飯和從早市上買的幾個新鮮的洋梨走進電梯。這部電梯也是“祖父”級別的了,每一次合上門啟動的時候,它就像老大爺一樣哆哆嗦嗦地起身,抖得讓人肝顫。
推開病房的門,媽媽已經醒了,她正靠坐在枕頭上看平板電腦,精神還不錯。我親了親她的臉:
“娘親,昨晚睡得怎么樣?想我了嗎?”我做了個鬼臉逗她。
“想了一晚上哦,想你想得都睡不著覺!”她撒起嬌來依然毫不客氣。
我笑了,邊和旁邊病床的那對夫妻打招呼,邊從床頭柜里拿出飯缸來把稀飯盛好。然后提起桌上的暖水瓶,去開水間打開水。
新的一天開始了。
鍋爐里的水還沒燒開,我靠在門口走了會兒神。
小半年了,這期間,我每月陪媽媽來這里一次做介入治療。從起初的誠惶誠恐到現在的習以為常,似乎只要假以時日,無論多么艱難的現實都可以被人類的生存系統消化掉。這種堅強的本能讓我每每想起都覺得不可思議。
在住進腫瘤醫院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個地方——上下電梯里那個頭發稀疏的伯伯,走廊里默默徘徊的阿姨,食堂里在你前面排隊等待的叔叔,還有趴在陽臺上打電話的小女孩兒……每一天,他們都要心平氣和地與死神交涉。
華服是什么?金銀是什么?勝負是什么?愛恨是什么?
有時,大半夜里,我會聽見小車輪子咕嚕嚕轉動的聲音從病房門口經過,讓我不由得猜測又是哪間病房的人離世了。
生命在這里就像一堆被攤開的籌碼,我才知道,原來每天讓我們眼花繚亂的浮繪世事不過是生命這棵華美大樹之上的附庸。
我提著暖壺回到病房,鄰床病號阿姨的丈夫正在用自己偷偷帶來的小電鍋加熱昨晚煮的稀飯。
“自己煮的,”他憨厚地笑道,“要不要喝一點兒?”
“不用啦,叔,我也帶飯了,您一會兒別讓護士看見就行?!蔽覜_他擠擠眼睛。
他們是從郊區過來看病的,錢花得非常謹慎。白天他們會去菜市場買點兒菠菜回來用小鍋加鹽煮一下,晚上兩口子就擠在一張病床上睡。雖然每次來住院都會有不同的病友同房,但無論出身背景如何,在惡疾面前人人都恢復了平等,大家同病相憐,因此都很能相互體諒、相互幫助。
我把暖壺里的開水倒了半杯在桌上先涼著。媽媽端起碗,小勺地舀著稀飯。我剝了一個茶葉蛋給她,她伸手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想了想,只要了蛋清。
“你楊叔中午過來嗎?”
“嗯,他做了午飯就送過來?!?/p>
“你老公對你真是好呀,”鄰床的阿姨忍不住插起話來,“脾氣一等一地好,照顧你又那么細心,和我家這位粗枝大葉的可真沒法比?!?/p>
媽媽笑了笑,她沒有刻意解釋她和楊叔叔還沒有結婚這件事。其實他們原本也該領證了,只是她忽然病倒了。人算不如天算。
醫生進來查房,表揚媽媽恢復得不錯,明天就可以辦理出院,下個月再回來。
圓臉的護士小姐給她掛上吊瓶。
我守在她床邊,透明的點滴,一滴緊跟著另一滴,看得人出神。
星象上說,2012年是多事之秋。這一年,象征著制約、磨礪和回歸現實的土星緩緩進入了天蝎座,一切都是一場考驗——書上說。瑪雅人的歷法推算到這一年便沒了下文,眾說紛紜的結果是,世界末日會在這一年來臨。結果,全面崩壞的不過是我的小宇宙。
這一年我終于離婚了。八年的伴侶,兩年的掙扎,身心疲憊、遍體鱗傷。
我的人生第一次遭受如此打擊。一份愛是怎么消耗殆盡,乃至成為疤痕的?我想不通。
我辭去工作,想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我連去哪里都還沒想好,就在列儂酒吧里看到了那張海報。
那是一艘我再熟悉不過的大帆船,曾經帶我跨越過大西洋的“青島號”。
汪洋之中,她就像一座沉默的孤島,脆弱得好像不可依靠,又偏偏有一種倔強的力量透出來。我愣在原地,移不開視線。我想象自己坐在那條船的船舷上,猛烈的風浪將我的過往沖刷蒼白,從此任憑命運帶我漂流四方。
海報上寫著:“環球船員招募”。
“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我輕聲說,“你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我的諾亞方舟?!?/p>
幾個月后,我經過重重努力和多方幫助拿到了環球船員的船票。媒體團隊確定了,贊助商確定了,訓練計劃完成了。一切看起來即將順理成章的時候,媽媽卻突然病倒了——檢查結果出來,竟然是肝癌!
你到底在跟我開什么玩笑??。?/p>
命運女神笑而不語。
是誰說的,只要孤注一擲,便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到頭來,我恍然大悟,原來生死無常也不過是命運女神的游戲。
我只能倉皇接招,疲于奔命。
“你去航海的事情怎么樣了?”媽媽坐起身,忽然問道。
“我不去了,陪著你。”我沒抬頭,專心按摩著她的手掌穴位。
“我不信你就放下了?!?/p>
“以后還有機會?!?/p>
“肯定有嗎?”
“……不一定,這個全程船員的名額是因為城市贊助才有的。如果以后政策變了,也就難講?!?/p>
“那你去吧?!?/p>
“開什么玩笑,那你怎么辦?!”
“楊叔叔會照顧我的,我覺得自己恢復得也不錯?!彼A送?,又說道:“你還記得你上次從大西洋回來,第一次跟我說要去環球的時候,我是怎么回你的嗎?”
“你說,你要打斷我的腿?!蔽铱嘈α艘幌?。
她呵呵地輕笑著。
“這半年我的病情穩定了,以后就是長期治療,醫生不是說了么,十年八年也有可能。我也不能拖著你十年八年什么都不干。我想好了,你去吧。你答應我,如果去了,咱絕不能半途而廢。我答應你,好好配合治療,等著你回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我想說,我一點兒都不想去,然而那只是言不由衷的白色謊言。半年來,我把航海夢深深埋起,把話爛在心里。可媽媽就像這樣,張開羽翼保護了我一輩子,即使在她最虛弱的時候,依然替我做了一個我自己做不出的決定。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一直都是我的驕傲,我想和你一起完成你的心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