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孟德的那一夜（婦人新書簡之一）

［法］蒲萊浮斯特/著 李劼人/譯

喀斯東諾瓦野夫人致釀倫昂布呂姑娘

我嬌小的釀乃特，你接的這封信就是以前多少次我們手挽手在比克比清爽的叢林中間散步時答應(yīng)要給你寫的。這封泄漏天機的信，凡是人家瞞著我們少女們的秘密當(dāng)然都會被它揭穿的，——須得說這是我，海孟德，那最年輕而少理解的女子給你寫的！須得說這是我，第一次稱為“夫人”的！“喀斯東諾瓦野夫人??！”嬌小的釀乃特，這多么的奇怪呀……畢竟，聽清楚，我即刻就要把一切的事盡告訴你。但是讀后須把我的信付之一炬。假如被你母親看見，那我真會羞死。

你記得當(dāng)我們離開那跳舞場時，你在那里跳得失魂落魄的地方，正是夜里十點鐘左右，我那時哭得同一個懺悔女人一樣；媽媽也哭；爸爸輪起那駭人的眼睛把喀斯東的手握著。其后，我們就上了車子，只是“我的丈夫”和我起身往阿勒陽車站而去。哈！還忘記告訴你在分手之前媽媽會把我牽到一旁好幾分鐘，她向我做了一番小演說，時時被咽哽打斷。其實我并未聽見什么要緊話在里頭，只是“婦人的職務(wù)……凡你丈夫愿意的……婚嫁是把什么都圣化了的事……”這些言語時時參在中間。然而有一句話最觸動我，最令我注意，“初時‘那事’之于你當(dāng)然是很出奇的，我的愛女；繼而，你便覺得：人既習(xí)慣了……”

我們來到車站了。我親愛的，你當(dāng)然揣想得到從我獨自同喀斯東在一處時，彷佛他并不在那里，然而惟有我的丈夫。我驚訝的問我自己：“何以我竟同著這位忙極了的先生在這里呢？”可憐的朋友，東西很使他煩麻的！又是車票，又是行李，又是靠枕，我說得完嗎？他兩手都滿了。同時他又在同一個巡查爭論：“我將做我的報告，先生！我將做我那送往鐵路公司總理處去的報告！……”

我們到底上了車，只有我們兩人在一個車箱里。大家快要走了?？λ箹|坐在我身邊，把我的手握著，很熱烈的吻我的手套，一面叫道：“海孟德！我愛敬的海孟德！何幸我們獨在一處，只是我們！……”他正這樣說時，車箱門打開，一位老先生走了上來，??！老極了，嚴重極了！喀斯東站了起來，又坐下去，他忿怒以極，但是有什么法呢？人就不能請這位老年人走開嗎？喀斯東只好握著我的雙手，很溫柔的。時時，他又俯身在我耳邊說道：“海孟德！我嬌小的婦人！愛我一點嗎？”我回答說：“就是了，吾友，就是了。若不愛時，我也不會嫁與你了?！庇幸淮危匀挥肿兞苏{(diào)子，他悄悄說：“海孟德，我嬌小的婦人！你愛喀斯東嗎？”我真要狂笑起來，“你愛喀斯東嗎？”你不覺得這話奇得可笑嗎？“你愛喀斯東嗎？”當(dāng)我不久入睡時，我還在笑這句話。

走到撒尾尼車站，喀斯東便喚醒我，我們應(yīng)在這里下車。這是早晨兩點鐘，稍過一點。一輛車子等著載我們往羅瓦養(yǎng)去，這是我婆婆的私產(chǎn)，她答應(yīng)拿與我們度蜜月。從車站到家有十分鐘。我們沿途碰見的那些小榆樹，喀斯東對之頗為感動，因為這都是他童年時的小朋友。至于我，因為天色烏黑，我竟分辨不出別的東西，可是我也只好說都很體面，特為討他歡喜的原故。其實，那府宅果也立即令我高興起來。這里很寬大，有一片美麗的園林同一道樹根做的奇美的橋，下面是真正的運河。這景致定可以令你欣賞的，既然你愛詩篇。

我那時在這房子的何處呢？哈！我們卻在大餐室里隨便用消夜。我吃得很多。喀斯東只用了一枚鮮雞蛋，一點點波爾多酒。其后我們就登樓到寢室中來。這就是有趣的時候了，仔細聽著。

喀斯東溫柔極了。他抱吻了我，又向我說：“我親愛的孩子，我業(yè)已吩咐了侍女叫等候你按鈴子叫她。你可愿意賞臉？不要按鈴叫她。我最高興在今夜沒有一個下人到這里來。你看這里便是梳妝室。我暫時告別：我在隔別相待，就是你安寢的所在……二十分鐘，可是嗎？若你需用我時：請在門上‘多克多克’的敲兩下?！?/p>

說到這里，他“抱吻”了我，便出去了。我急急的脫了衣服，十分鐘內(nèi)，我的晚裝便整齊了，睡下，瑟縮在被單中。我親愛的，我的心真跳了起來！好像當(dāng)我畢業(yè)考試時一樣！房門一開，喀斯東進來了。我極怕一件事（不要笑呀！）：怕他單穿著寢衣。我一生只有一兩次看過一個單穿寢衣的男子，穿著漿過的寢衣……我早想來若果喀斯東像那樣的走來，那嗎，第一夜就完了！我從此必不會再愛他，而終我一生也定會成一個不幸的婦人。我便瞥了一眼，哦！我親愛的，喀斯東一點也不難看。一件飾有線紗的寢衣，一條青綢短褲帶一種體操服裝的樣子……這就是我希望于他的了。他走到床前，又親我的頸項，又親我的頭發(fā)，又親我的手臂。當(dāng)時，我好生感動；似乎我竟愛了他一點。（你愛喀斯東嗎？）他去把燈盞尋來，放在床頭夜器桌上，一面抱吻我，他就把光滅了。我估量這些舉動都做得很巧妙的。他一定在前晚就練習(xí)過的了。

啊唷！夜色很深，而喀斯東已經(jīng)在我床上。到此這故事便更難于敘談了。然而，卻須極力的來了解才是。他把我腰身緊緊抱住，又將我拉在他胸前。我哩，卻盡我所能的往后退縮，一直挨到墻壁邊……一定的，他是乘機急進了，一定的，我是慚悚極了……然而，有什么方法呢？依著我們當(dāng)學(xué)生時的談話，依著媽媽的演說，我原就等著這奇異事情在！因此，也就不很拒絕，我還尋思：“怎樣！就是這樣嗎？……”

于是，我的丈夫，一直到此時他都咕嚕著種種不清楚的溫柔話在，突然用一片斷續(xù)聲音在我耳邊說道：“海孟德！我親愛之妻！寬恕我罷。我不知道這是……這旅行……而且……快樂的是這樣得著了你，完全是我的人了?！彼o握著我雙手，把它們都捏傷了。但我一點不懂，他求我寬恕他的是什么？……我沒有回答。他又說：“你可是不生氣嗎？……若你曉得……你有沒有頂大的忍耐……你要明白……反之……這事可證明……我何等的敬愛你……因為以前，我給你打包本說，在別種情形中……到底?！彼脑捲秸f越胡涂，奇怪得使我狂笑得同一個蠢人似的。你知道的，那種狂笑在比克比時，曾令亞爾巴李媽媽皺過多少次的眉頭。于是他“我請你不要笑！那你就不愛我了，說呀？”我遂想及這一句：“你愛喀斯東嗎？”……我更笑了起來。其后，我安靜了。我丈夫便對我說：“若你愿意，我們睡了罷。你當(dāng)然疲倦了。”我真果疲倦了。我又讓他略略抱吻了一下，跟著我就翻身向著墻壁，睡著了。

幾點鐘后（仿佛是的），我被一種微聲警醒，毫不動作，我半睜開雙眼。喀斯東起來了，并將燈盞點燃?！⌒⌒男牡?，自然是要讓我安睡。他把旅行皮包打開，從中間取出一個小瓶子，他看清了商標，遂喝了兩口，仍把瓶子放還原處，走了過來，燈又滅了，他重睡在我身邊。在這靜境中過有十分鐘，我業(yè)已又睡著了的。當(dāng)我丈夫重新突然將我摟到他懷中時，他把我擁在胸前，又擦摩我好像按摩師一樣，不過粗魯點。我仿佛小極了，我害怕得很，但是，我們應(yīng)該老實說，我的好奇心遂注了意。我心里自己說：“媽媽告訴過我的那件非常事體明明白白的快要來了?！?/p>

罷喲！不是的，我弄錯了，事已了結(jié)?？λ箹|很快的讓我休息了。他好像疲倦得很，又因這事很生氣似的，唧唧噥噥道：“老實講，這卻奇怪了！可恨已極……”于是他又哀求起來，差不多還哭著在說：“海孟德，你快要瞧不起我了！可憐我罷。你瞧，這就是我太愛你了！”他實實在在帶起那不幸人的樣子；這自然是他害怕因為擾了我不免令我生氣的原故。我就強勉來安慰他；我就抱吻了他一次。我們遂手臂交摟的睡了。

今晨，我醒得很晚?？λ箹|業(yè)已穿著齊整了。他走來在我額上親了一下并向我說：“我的小海孟德，再睡一下，我要往撒尾尼去干一件重要事；早餐時我可以回來?！?/p>

我讓他走了，并且很高興得有這清靜時間來給你涂寫這封預(yù)許的信。今晨，我覺得又煩悶，又不安……而且又有幸的。我的婚夕是過去了；我現(xiàn)在已是婦人，完全一個婦人。自然這一夜曾包涵了許多重大的韻事，不過我還等著那更重大的某事在……怎樣說呢？……更重大……從不曾想象過的。那真正的惟一奇怪東西，就是喀斯東曾喝了兩口的小瓶子。我適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它考察了一下，它的外表并沒有稀奇記號，商標上只有藥店的名字，和一種序數(shù)字，液汁是深黃色，有點酒精和生姜的氣息。

剛才我曾問侍女喀斯東回來不曾。她答應(yīng)說：“不曾，夫人。但先生斷不會久久不歸的。他走時曾向車夫說：‘到撒尾尼，勒魏爾醫(yī)博士家。’這行程只須十分鐘，其次是會勒魏爾先生的時間……也只須短短的三刻鐘?！?/p>

勒魏爾醫(yī)博士呀！喀斯東去求診呀！他不舒服嗎？可是不然，他今晨是很好的。然則……我現(xiàn)在有一個狂念：我應(yīng)該把這狂念告訴你……他敢是因為我而去求診的？何故呢？……這果是有效的嗎？……我熟思來……在我縛胸襠之下很覺一些不經(jīng)見的動作。啊！釀乃特，這是否真的！你或是前知者，可是嗎？

不要向別人講！

我的愛人，我抱吻你那體面的黑發(fā)。

原載《醒獅·文藝特刊》第55期，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