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劼人研究·2016
- 成都市李劼人故居紀念館 李劼人研究學會
- 4129字
- 2019-12-06 18:29:59
對于四川邊地農墾的一番空話(下)
辦墾務學校,不難在教學生,而難在找辦學與教學的。照上段所說,學校的辦法及學生生活方式,既皆各各不同,那嗎,主辦與主教兩者,自然不比尋常。第一,要做事多,空話少,應用多,書本少。第二,要不畏艱苦,持之以恒。所以在我的蠢想中,在計劃學校之先,便須要物色人材,不要待開門之后,方東拼西湊,將就強勉,這是斷斷乎不可以的。好在研究農墾的先生們,比較都能敬事,我們只須從“對于事業之有否野心,有否興趣,有否能耐,有否持久力,有否氣魄”種種上著眼去覓求,我想總有把握的罷。

但是,先生們,卻也得記著俗諺所說:“舍得金彈子,打得鳳凰回”。現在許多朋友,一肚皮的經綸,偏偏只工于為自己打算,如之何“少出力多收獲”,而拙于為人。打算如之何“刻薄寡恩,光撿便宜”,這是太不熟悉斯賓塞耳的哲學,并且太不留心福特的方式了,行將下去,絕沒有甚么好結果的。我腦中所儲的例太多,可惜此刻無暇說。所以我常以說《勸世文》之口吻,貢言于許多男女老少諸先生之前曰:踏實做事,莫撿便宜;寬以待人,薄以待己。(老友評曰:此是違反時代精神的格言,平凡之至。)
我的蠢意是主辦主教于墾務學校的先生們,其所任既如彼重大,其所事又如此辛苦,其所關系已非淺鮮,而其被選也又如是之嚴刻,那嗎,我們的報酬則如何?當前的薪水,自然該優厚,而且還該保證將來的利益,不使人有徒勞之感,于事的本身也才有濟呀!
主辦與主教的人,除教學生與指導鄉人而外,還應當精密考查四周的一切。先前的考查,容有未盡,而全盤計劃,也容有未精者,都須靠這一番的工作來補充,來改善。
并且,假使待墾之區甚大,而各地的環境或有大差異處,比如說,甲墾區地多山少,有林木,有水利,而又有熟田,則將來用于此地的學生,其作育的方法自然不同。乙墾區若與甲墾區大異,或是山多地少,或無林木水利,而多豐草,或有別種情形,若是,則教學生的方法,自然又是一種。一言以蔽之,因地施教而已。故所以學校究該辦一所呢?或多所呢?或一所而分別教之呢?這都沒有定法,絕不是專講畫一,專講省事的朋友們,所知道的。也非閉門造車時,所能預定的。總得等我們的這幻夢果能實現,果有這等大傻子出來時,再斟酌好了。
上面談的,能施諸實用者自然很少(本來說的是空話),第一,是太迂緩,現在的人大都是吹糠見米,講究的是“兌現”,你同他談到五年計劃(這是現成語,其實應該說十年計劃),總覺得有點待不得。第二,是太把教學看重了,目前正感覺人才甚多,有如暑日蒼蠅;任便你要干什么事,隨手掏去,大把的都是“了不起”的人才。何況十余年的教育,新式“候補道”正無匹其多,你要研究天文嗎?有“候補道”;地質嗎?有“候補道”。除了說洋話而外,新式“候補道”是無所不能,而其手下更有如通天教主之門之盛,甚至有發明可以用藥品而制造汽油,只需資本萬元,便可設廠者(見上年《國民公報》所載),且有敢于用七八萬元而居然說可以煉鋼者。不易的事且如此云云,況乎挖地,何待乎教焉?
下面且談點較近于事實的話罷。
先生們,吃飯要口,煮飯要火,墾地要人!我們談的是墾,那嗎,叫什么人來墾呢?又以什么樣的人來墾為最善呢?這是大問題。憑我們意中想,墾地之頂合宜者,自然要內行。換言之,即是內地的農人。然而有其害焉,乃是農人的保守性極強,與他素習不合的,縱然就碰壁至于千數百次,他也未必能改而從你。有幾個淺近的例,且說一說;洋芋一物,宜干不宜濕,宜瘦不宜肥,宜熱不宜冷,假如是天熱而雨水甚稀的山地,是最合宜的了。并且地土合宜,三個半月即收獲一次,又可存儲至于十個月之久。從前法蘭西曾遇大旱,忽然有一人發明此物可以充饑,于是此人幾乎被尊如天帝,而洋芋亦公然為人人日食之必需品。我常想,我們四川地方,可以種洋芋的甚多,此物也,既無“紅苕冤家”之甜,又無“芋頭冤家”之膩,起碼一年三收,且不須施肥,我們勤苦的農人必將聞風興起的了。然而據我所聞,前三十二年巫山縣、大寧縣早有此物,前十余年打箭爐亦有此物,近十年峨眉縣亦有此物,而且人人食而甘之,并不生厭。但是我曾向幾位金堂親戚談及,大家不但不知此物,而且受了我十余度的宣傳,他們老是懷疑,至今不肯分一畦之田來試一試。
還有一種洋菜,洋菜叫“多馬妥”,廣東、上海人呼之為番茄。形如甜大辣子,據生物學家研究起來,此物含維他命A、B、C、D,種之極為容易,也是只需沙土,宜燥不宜濕,宜瘦不宜肥者。這菜的種子,早已傳入川省,但做菜園的并不肯多種。或者由于不懂吃,而銷路不大,固然也是一因。但我有一個法國女友,旅居嘉定時,曾種了不少,自己吃不完,送別人,并教以吃法。其實,這種菜,又甚為好吃,可以涼拌(只須加點醋,鹽,及少許熟菜油),可以作湯,可以燴面,可以燒雞魚肉,作之得法,其味之鮮,過于放“味之素”二兩。況乎又甚衛生。然而大家都害怕分一尺之土以種之。今夏到嘉定,法國女友既去,多馬妥遂亦隨之而消滅。成都則在七年以前,已有賣的,但七年以來,仍只湖廣館一二家高貴菜攤,及水果店中有之,且不甚好。謂此物無人吃歟?則廣貨店中每年銷售罐頭及瓶裝之多馬妥漿(皆外國貨)總不下千數。謂不宜種歟?而今年我曾將種子分給數友,如法種之,俱紅鮮如小碗,形與味皆不亞于歐洲所產,然而大家不肯種,則奈何!
從這極小處來看,農人之富于保守性,是如何的利害。誠然也由于有學識的先生們,未曾與之接近,但是也由近十余年的經過,早把老實的農人弄糊涂了。你看真共產黨引導他們一次,假共產黨引導他們一次,半真半假的國民黨又引導他們一次,后來全是靠著一伙“好話說完”的大人先生,“惡事作盡”的糊涂小子來指導他們,說要怎樣來愛國家,怎樣來愛大人,怎樣犧牲自己的一切而供奉大人的娛樂,怎樣痛死了苦死了也不準哼一聲。自然農人們的膽子,只有越小,你越要去接近他,他只有越以麻木來報答你。
所以在我的小心眼中,總覺得要把內地的農人好好移到邊地去作開創事業,未免費力太大。除非一個“呀呸”,把咱們一般仁愛的諸首長,全變成了混世魔王。預征錢糧一年的張宗昌,拿出攪擾圣鄉的手段來,先修出幾條通到邊地的鐵路,然后在內地給一個攪“冰忌淋”的辦法,嘩嘩嘩的幾下,庶乎安土重遷的農人們,在家破人亡之后,或有逃死于邊地的可能。
倘若以馬邊移民數千戶為例,農民又何常不可移?不過,我在上段說過,方式甚多,只不知到實行時,究以那一個方式為最好。倘若采取移民實邊的辦法,自然把農民移去,是再好沒有的了。但是,先決問題是非把交通弄好不可。從前綏遠鐵路未成之前,山東直隸何嘗不年遣若干農民前去墾荒,并且還由政府賜與農具種子,以及一年的口糧。但是秋風一起,移去的人便又紛紛奔回故鄉,辦了幾年,毫無成效。及至鐵路修成,反而無須政府設法,地皮卻漲了價,去的人竟是一群一群,而且不因交通之便,動輒就向故鄉跑。
倘若用裁兵實邊,化無用為有用的話(這已是十余年來的老調,咱們老百姓的編遣費,不知出過多少,而至今還只是一句話,這本是咱們建國精神,倒用不著大驚小怪的)。那辦法自然又不同,而且問題也多。這意思曾向一位軍界朋友談及,認為是可以行。又曾向一位在軍界而是穿長衫的朋友談及,則又認為不可以行。認為可以行的理由,且不忙說,認為不可以行的,最有力量的證據,就是:凡穿過二尺五的老哥們,大抵都不愿認真勞動,平日的職業,只在拿腳板底打地,一旦要拿出全身的氣力來做繼續不斷的運動,則非其所喜也。即以兵工筑路而論,往往五個人的成績,抵不住一個道地泥工之所作焉。這番話,誠然有道理,但是有辦法的。第一,假使咱們一般賢明的統兵首長,都黑下良心,一概取精兵主義,營盤中的紀律操練,全都切實整頓起來,私毫不予當役者以一刻的自由,全照歐洲征兵營盤里的辦法,我想受不住整頓而大感其苦的老哥,必然不少。然后,第二,把一般被淘汰的人,打散分配到墾區中去,交由學校出來的工頭,指揮著,去做應做的事。這事,自然勞苦,然而總要設法使其比營盤生活輕巧些,何況這般人十之七八是來自田間的,并非全不能勞動的人,善誘而利導之,未始不可走上軌道。并且,第三,得將墾地生活改好,要有比較完善的居室,稍稍復雜的口糧,尤其要緊的,要注意業余的娛樂,如循環電影、樂隊、戲劇,以及害少益多的賭博等,更應該注意,此等事完全要由機關辦,絕對不許私人自由經營。其次,第四,還應該要顧忌性欲這一層,咱們營盤里頂容易發生亂子的因,誠然很多,但賭與淫,卻是兩個緊要原素。咱們不能要求人人都講性理,講克欲,講圣賢之道,況乎又是一般單用氣力的人。假如你不打算用鴉片煙去耗減他們的精力,那你必須懂得要如何去調節他們那種奔放的情欲。中國古人是深知此理的,所以有營妓。明朝雖廢去營妓,然而,不成文法的允許隨軍營業的游娼與孌童。歐洲人自然更知道這是要緊,除了軍妓外,每逢軍隊開到外處,而嫖費是作正開支,每星期額支兩次的。只有咱們現代的人極奇怪了,處處在矛盾,一方面當軍官的在大解決此事,毫不忌諱;一方面要維持軍紀風紀;一方面用力慫恿變態的社會,把些誘惑性極重的人物與舉動,擺在那般需要正緊的人們眼前;一方面又不為之設法。因此,我想來,與其把精力用在作偽上,不如從而想一個利導的辦法,這也是禹疏九河的意思。所以在墾地上,非得有女同志合作不可。我相信女同志的教育,比什么還有力量,起碼她也有“留客住”的功用(“留客住”是古代兵器名)。……末后,第五,乃是中國人性到底還未進步到亂交及兒童公育,所以家庭終成了人人生活的一個歸著點。在墾地上最初自然可以用集團生活的方式,但是要作長治久安之計,便得顧到墾丁的家庭問題,這比如是一個桎,為馴獸所不可少的。
本來話是容易說,尤其是空話,無論如何,都可自圓的。我上來的五步辦法,說得豈不頭頭是道,然而有經驗的朋友,一定要搖頭以為不易。好在我所說的,未必有人采用,四川可作的事太多太多,此無干得失者,不妨等世界大同以后待大傻子出來了再作。
閑來無事吹空話,本是一樂。惜乎我近來太不閑,所以在這大題目之下,還有許許多多的風云雷雨,實在沒時間寫。單是這下段,都是努了一星期之力,每天抽點空湊成的。且待且待,倘有時間,不妨再來補充一篇,或者可以。此刻,只好三鞠躬告別了!
十月二日午寫完
原載成都《時事周報》第2卷第24期,1932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