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如何上完生命最后一課
——新世紀老年敘事主題形態論
縱覽新世紀小說,一個新品種的創作越來越引起人們關注,那就是表現空巢老人生活,以及老人與兒女之間倫理糾纏的小說。略加思索,當下老年小說敘事繁盛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隨著國家城市化戰略的推進,農民工進城求生,農村中留守老人的問題日益凸顯出來;二是由于幾十年來國家獨生子女政策的實施,中國社會老齡化問題愈來愈嚴重。由此,老人的生存狀態和情感生活日漸進入作家的視野。下面結合新世紀小說中典型案例的文本分析,歸納出新世紀小說中老年敘事的幾種主題形態,以期探尋老年敘事的可能性空間。
老年焦慮癥的深層透視
隨著兒女成家立業,父輩與子輩之間的倫理關系因老齡化時代的來臨而趨于復雜化。父輩日積月累建立的權威日漸失落,越來越受到兒女謀取獨立生存空間的挑戰。隨之而來的是,父輩的生存空間受到擠壓,人性不斷扭曲和異化,這種人倫的傾斜狀態是當下老年人普遍精神焦慮的重要來源。
廣西陸川青年作家何燕的短篇小說《曬谷子》,以被壓抑的老年情感生活為焦點展開敘事,寫老桑和老桑婦借曬谷子之機實現難得的約會。老桑和老桑婦雖說是正當的老兩口,但由于分家而分居,難得私處的機會。二老居住在兩個兒子家里,老桑分給大兒子,老桑婦劃歸小兒子,他們生存在一種無形的隔離中。而這種分居,在兩個兒子眼中是父母日常物質分配不均所致。父輩與子輩之間處在一種緊張的對峙關系中。而這次曬谷子的農事活動無意中給二老創造了相見之機,兩位老人借此機會互訴苦衷,重溫舊夢。作者通過曬谷子的場景化敘事,呈現了一幅趣味盎然的老年情愛生活圖。小說旨在呈現老年人在兒女壓抑下的一種情感釋放,在釋放中尋求達成一種理解中的和諧關系。這種發現歸功于何燕對老年情感生活的敏銳觀察。同樣是在兩代人倫理背景中觀照老人的情感與心態,曉蘇的短篇小說《皮影戲》中母親的焦慮并非來自后輩的利益紛爭,而是出于一種關懷,一種對大齡兒子婚姻問題的顧慮。有意思的是,這篇小說在情感取向上與何燕的《曬谷子》形成兩個極端,作者沒有寫老人如何受到下一代的敵視和冷落,只是從兒子的視角去看待和想象化解老人焦慮的方式。小說講述的是兒子如何找三陪女扮演女友,如何千方百計地制造假象,如何證實他與三陪女的情侶關系,以便讓母親信以為真。作者以主人公無比虔誠的盡孝之舉化解老人的焦慮,向讀者昭示這個時代最為稀缺的精神向度。
何燕很多小說都聚焦老年人的生活,而且寫得很有生活的質感,對人物心理有精準的把握。作者對老年群體投以深切關注,彰顯了作為知識階層的人文情懷。短篇小說《小心你的鄰居》是這類題材的最新作品。小說主人公是生活中常見的空巢老人,一直生存在焦慮中。這種焦慮首先是一幫老太太跳廣場舞引起的。吵鬧不休的舞場喧囂讓八爺心神不寧。偏愛清靜的八爺不得不搬遷到郊外的新房居住。然而,那種出奇的安靜還是未能解除他內心的焦慮,雖然這焦慮并非源自外界的因素,而是出于一種孤獨,一種陌生感,或者說,是出于一種尋求友誼而不得的失落。小說的結尾更是令讀者訝然,對面的鄰居龐老頭不但沒有入住,也沒有如八爺所料,出租給外人居住。誰能想到,對門的房子居然是安放24副靈柩的所在。這種結尾確實讓人深感意外,同時又耐人尋味,發人深省。
這個結尾使我想起余華的長篇小說《第七天》。這部小說對人的終極問題的思考以及對現實問題的大膽揭露,讓我始終難以平靜。同樣,它也使我想起重慶青年作家第代著冬的短篇小說《一棵樹》,這個小說也關涉人的終極話題。“我”爺爺守護著一棵大樹,目的是死后給自己打一口好棺材。為了這棵樹,他和許大炮結了怨。正在發愁之際,國家出臺政策,一律實行火葬。結尾令人啼笑皆非,荒誕中照見了人之終老的悲哀。這個小說以及何燕的《小心你的鄰居》中,老人懸空的生存,無根的狀態,以及對肉體和靈魂安放的焦慮,與余華所講述的死無葬身之地的狀況比較起來,可能稍微好一些。那些陰魂雖然沒有氣派的墓地可供停靠,但畢竟有了歸宿。從這部小說的空間設置來看,生者與死者相鄰而居,它暗示了另一種解題方式,每個人在走向死亡的途中,于焦慮中領受著死神的召喚,生與死只是一步之遙。但何燕的意圖可能并不在此,也許她想展示的是,活著的時候,空巢老人靈魂之無處安放,一種孤獨而焦慮的生存。這當然是很值得關切的問題,它切中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痛點,觸碰到每個讀者的神經。
利益鏈條中的倫理失范
2014年中篇小說中有兩篇是關于老年題材的:王子的《弒父》和李月峰的《無處悲傷》。兩部小說不約而同地關注當下都市中老人的生存現實,在視角上卻與何燕不同。作者把贍養老人的問題置于父輩和子輩之間復雜倫理關系中去表現,揭示出商業化社會普遍存在的利益鏈條中的倫理失范。
弒父心理緣于現實中子輩對父親的不滿,或出于對父親淫威的反抗,或出于對父親猥瑣人格的唾棄。而對王子的《弒父》來說,似乎都不是。《弒父》顯示出與當代小說弒父敘事迥然不同的格局。這部小說提出的命題是成年人該如何對待自己年邁的父親,尤其在父輩喪失自理能力之后,如何去面對。從這個意義上,暫且將之稱為“后弒父敘事”。從文本看,弒父動機很難說是出于對父親的不滿,而更多的是來自年事已高的父親給子輩造成的心理負累。隨著老齡化時代的到來,養老問題越來越不容回避,成為當下中國社會普遍面臨的困局。《弒父》的寫作正是文學對這種社會現象的回應。
這部小說中,作者把單身空巢老人養老難的社會問題,如實呈現在讀者面前。二兒戚廣義生活在社會最底層,與女兒相依為命。而妻子不滿于清貧的生活,跟了別的男人,更使他的生活雪上加霜。小說寫這樣一個自身難保的人如何去面對父輩養老的問題,這個角度的切入使問題變得異常復雜和尖銳。戚廣義要面對的問題實在太多,但他沒有為此而怠慢父親,而是聯絡兄妹,竭盡全力解決父親生理和精神上的需求。與此相對,嗜錢如命的長子戚廣仁對父母的難題視而不見,冷漠、自私,沒有絲毫的人情味。這樣,真正的重擔只能壓在戚廣義肩上,讓他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精神重負。其結局是,一個深愛父親的人,卻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結尾那一筆真是驚心動魄,以直插人心的力量照見了親情倫理的無賴與殘酷。
與戚廣義處境相似,“80后”作家李月峰《無處悲傷》中的主人公是離異女人,同樣遭遇到摻雜著利益糾葛的倫理困局。父輩與子輩的親情糾纏,在那充滿算計的利益鏈條中展開。由此,人性的復雜面向得以敞開。從上述作品來看,“弒父”已經成為當前社會的普遍心理,它牽扯的不只是代際情感和精神聯系,更多的是倫理失范中產生的利益鏈條。傳統人倫失范與世風日下的大環境有關,兩部小說的老年敘事正是對當下社會商業主義潮流的批判,其終極目標在世道人心的揭示,并以此表達一種無奈的抵抗。
追蹤靈魂深處的黑洞
作為與共和國一同成長起來的知青作家中的杰出代表,葉辛的小說創作保持著與時俱進的姿態,始終關注著他的同代人,致力于那一代知青在每個時期生活狀態的書寫。作家出版社于2011年出版的《客過亭》是葉辛第十部關于知青題材的小說。這部小說不同于1980年代《蹉跎歲月》對插隊知青的艱辛、苦難和愛情的書寫,也相異于1990年代《孽債》對知青子女返城后的生活境遇的觀照,而是反映知青們漸入晚年后的各種心愿和心結。他們內心深藏著無數密碼,而葉辛的寫作就成了解密的過程。作為精神遺存,他們的心結緣于40多年前那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這部作品以一群知青重返第二故鄉的活動為主線,通過知青坎坷生命歷程的閃回性敘述反觀現實中的生存境況。
敘述因此穿梭于過去與現在之間,構成推動小說敘事的主要動力。小說中的知青們回城后各有自己的人生沉浮和情感際遇,如今回溯那段青春歲月,胸中不免生出一段難以言說又難以釋懷的心負。在小說中,作者安排知青們重返歷史現場,或揭開謎團,或了結心愿,以求得現實生活的安穩與圓滿,實現心靈的自我修復。當年,他們欠下情債,而今卻如噩夢般難逃良心的追問。正如萬一飛所說:“人不能做虧心事,你做過的虧心事兒,以為沒人知道,到頭來他會來糾纏你。”萬一飛在彌留之際,仍然念念不忘40多年前插隊時的純真戀情,那是他一直以來內心糾結的隱痛。在人生的最后時刻,他想見初戀情人蒙香麗一面,向其傾訴衷腸并力爭達成諒解。尤其是這次活動的組織者汪應龍,面對勉強維持生計的萬一飛在臨終之際尚且要求獲得靈魂的清白與純凈,他不禁陷入無盡的自責與自怨。而作為如今知青中的佼佼者,汪應龍有不小的產業,衣食無憂,卻沒有勇氣向情人沈迅鳳坦白事情的真相。在當年那場運動中,沈迅鳳的哥哥沈迅寶遭遇不測,但留下了一筆遺產——在“文革”中沈迅寶擔任倉庫保管員時,曾將運動中沒收的收藏品私自藏起來,而知情者只有他親如兄弟的汪應龍。然而,在沈迅寶被流彈擊中身亡后,汪應龍便自作主張地把沈迅寶收藏的價值連城的唐伯虎畫作據為己有,成為他后來發跡的基石。汪應龍試圖懺悔,以求獲得救贖。對他來說,舊地重游的主要目標就是為心靈減負。他要在沈迅寶的墓前懺悔,并要求與沈迅鳳恢復正常關系,讓她做一個好母親、好妻子,可又遭到拒絕。通過這個人物,作者寫出了一個靈魂尋求救贖而不得的痛苦。葉辛的敘述中洋溢著一種反省的力量,這種反省,既是對內心的嚴酷拷問,又是對歷史的尖銳反詰。
經過這次返鄉之旅,老年知青們果真能獲得內心的平衡與安寧嗎?他們該如何安頓漸入晚年的生命呢?應力民的遭遇就是最好的答案。這次重返之旅,他最輕松自在也最無心負。而當查清當年徐眉失蹤案的真相后,他的內心卻無比沉重,陷入了極度抑郁之中。因為岑達成受到徐眉失蹤案的牽連,造成了一輩子的坎坷命運,而他卻是當年此案的調查者和辦案者。人生對他們來說是那么殘酷,他們對青春心靈之殤的修補注定遙遙無期。季文進曾是知青當中的失落者,可時來運轉,拆遷中意外獲得半個千萬富翁的身價。然而,橫來之財卻無法填補內心的黑洞。這次返鄉活動中,盡管季文進如愿以償地見到了當年的戀人雷惠妹,并一次性給予她15萬元的經濟補償,但因不忍打破這一家人平靜的生活,終究見到親生兒子卻無法相認,這是何其令人心痛的事!更可悲的是,當同行的知青都了卻心愿,而帶著對未來生活無限向往的羅幼杏,卻在尋子途中葬身山崖,也葬送了與前夫重拾舊好的夢想。這個悲劇性事件猶如那座歷史悠久的客過亭,似乎構成了知青命運的隱喻,生命短促,人生無常。
葉辛說:“一切都會輸給時間,都是時間的過客。”從知青生命的短促、內心的牽絆與命運的無常,作者讀出了人生的悲劇性。葉辛敏銳地捕捉到那些靈魂深處的黑洞,讓我們看到了一代知青心靈的隱痛。
廣西崇左青年作家梁志玲的中篇小說《微塵》,同樣是對老年靈魂黑洞的燭照。這篇小說以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視角和回憶的筆調,講述父輩之間的情感故事,其間夾雜了他對現實苦難的關懷,并以此求得自我靈魂的救贖。這類小說在當下老年敘事格局中應屬上品,且并不多見,若非人生體驗、審美積累深厚的作家難以為之。老年敘事要實現靈魂的洞穿確有難度,它需要作家有很好的歷史感和審美能力,在生命的長河中把握人物心理的流向,在前后邏輯框架中探尋生命的痛點,呈現人到老年那種深入骨髓的糾結與困擾。
如何維護最低限度的尊嚴
當身體本身成為生存的囚籠,老年生存必將面臨失去尊嚴的考驗。有關老年尊嚴的小說是當下老年敘事中的常見類型。由于疾病的原因,老人失去自由控制自己日常起居的能力,隨之而來的是體面和尊嚴的失落。韓國作家吳貞姬的小說《臉》把焦點對準主人公半身不遂的老年生活。他的行動不便是腦溢血引起的,若不是妻子悉心關懷,基本生存也難以維持。對老人來說,生命的尊嚴無從談起,更多的是“重返童年”的無奈。這種狀態從小說中妻子喂藥的場景可以窺知一二:
妻子把藥片遞過去。這是降血壓藥和便秘藥。他像看暗號似的呆呆地望著那些將要進入體內促進血液循環和控制胃腸運動的小粒白藥片。妻子小心地把藥塞入口內之后,又把一杯水送到嘴邊。水從嘴角兩邊溢出來,浸濕了衣襟。右邊身子完全麻痹的他,就像一個向一側完全傾斜的小水缸。
這種狀態下,老人就連生理上維持基本生存的活動也無法獨立完成,更遑論追求豐富的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了。這是一種將老年人兒童化的寫法,一種最低限度的敘事,一種關于人之為人的最小化敘事。由此可見,疾病是如何制約著老年生活,幾乎把“人”降低到了“動物”的層次。尤其在吳貞姬小說中,那些以假牙或假腿維持生存的細節描寫,讓我們真切地看到老人作為弱勢群體中的弱小個體是如何維護自己最低限度的尊嚴的。
關于如何維護最低限度的人類尊嚴問題,短篇小說《祖父在彌留之際》在寫法上作出了另一種嘗試。作者是江西青年作家陳然。“尊嚴”這個命題在他的敘事中作了非同尋常的倫理闡釋。作者從敘述者蘇橋的角度,講述祖父為了死得有尊嚴所作的種種努力。祖父本來是個脾氣暴躁的人,身體硬朗,活到了87歲,然而,面對著兒子兒媳對他在世的不耐煩,他以一次摔倒為契機,通過有意識的“絕食”來預謀自己的死亡。這種預謀并非以兒媳為對立面,而恰恰是出于一種相反的考慮。祖父一生信善,即使在彌留之際,仍然盡量為后人著想。作者通過祖父與“我”父母之間對立和冷漠關系的設置,突出了祖父心性之“善”,以及為實現“善”而表現出的倔犟個性。
與傳統倫理相悖的是,敘述者蘇橋的父母似乎并不希望祖父能長命百歲,祖父活著對他們來說是個累贅,早死早好。在這種局面下,祖父仍然處處顧及蘇橋父母的臉面與感受,他絕食卻推說是喉嚨吃不下,他對一切世事了然于心,即便在臨終也不愿失卻尊嚴。生前,祖父與蘇橋的父親關系并不好,但正是祖父的死讓父親獲得了內心的頓悟。受到祖父的感召,父親也不知不覺在行動和精神上繼承了祖父的基因。于是小說這樣結尾:“半夜醒來,蘇橋忽然聽到了后廂房里的鼾聲。他久久沉浸其中,仿佛祖父還在人世。但他馬上明白過來,那不是祖父,而是父親的鼾聲。”第二天一早,他看到“父親的背影在棉壟中趨步向前”。這個結尾確實耐人尋味,暗示著祖父所代表的善之精神對父親實現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通過這個結尾,小說在整體的批判格調中注入了一抹理想主義色彩,顯示了作者對社會心態趨善的某種期許。
傳統農民精神的守護者
中國是農業大國。中國文化從根本上說是農耕文化體系的支脈,這一點并未隨著農民工大規模進城而改變。即使在新世紀的今天,很多人從身份上變成了“市民”或“城市人”,但骨子里依然是農民。這種鄉土根性在老一代農民身上更是穩固無比。湖南作家向本貴的短篇小說《兩個老人和一丘水田》就是關于兩個老農的故事。這篇小說發表在《廣西文學》2008年第11期,后被《小說月報》2009年第1期轉載。小說通過農民身上體現的農耕文化意識展開兩種文化人格的想象。小說講述的是,在中國城市化進程正如火如荼推進的新世紀,依然固守農田的兩個老農的故事。盡管他們的下一代紛紛逃往城市,享受現代都市文明帶來的豐裕的物質生活,但在劉道全(主人公之一)們看來,“那可是兩腳掛在半空中”。對劉道全們來說,種田是維系生命的根本,是可以治病的,甚至可以延長人的壽命。不但如此,這種古老的農耕活動消除了兩個老人二十年的隔閡,縫綴那根治于傳統農耕文明落下的心靈創傷。
兩個老農從結緣到解怨,皆由那丘水田所引起。他們對農耕文明的依賴是根深蒂固的,表現為一種很可愛很淳樸的農民精神。作者把人物放到城鄉交叉的視角中進行透視,檢視出隱藏在農民靈魂深處的認知迷障。他們對城鎮化戰略無法理解,甚至帶有強烈的抵制的心態。應當說,這種心態在當代中國老一代農民那里具有代表性。燈紅酒綠的都市處處充滿誘惑,但絲毫改變不了這一代農民對土地的眷念之情。而宏偉的城鎮化戰略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轟轟烈烈地展開了。它與那些固守鄉土的“老靈魂”之間的隔膜是顯而易見的。劉道全們需要的是看得見摸得著、實實在在的東西,如黃燦燦的谷子。如今,也許農民對土地的固守已經遠遠超出了吃飽穿暖等物質范疇,但不可否認,他們之于土地有如魚之于水,依然有一種解不開的農民式的鄉土情結,深深地刻印在老一代農民的心坎里。
通過兩個老農的故事,向本貴為我們提出了一個極有價值的命題,那就是中國的城市化在逐漸向農村逼近的途中,現代意識如何真正深入十億農民的意識之中。換句話說,中國城市化戰略的實施,要想達到預期的效果,只憑那都市的繁華向鄉村無限度延伸和侵占,恐怕是遠遠不夠的。要真正實現城市化、現代化,必須首先實現人的現代化。只有人們具有了現代意識,中國城市化進程的推進,才能切近民生,深入民心。這篇小說的深刻之處,在于作者看到了這一嚴峻而沉重的現實,于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非常具有現代意味的文學命題:如何實現人本身的現代化問題。這是一個極具思想意義和審美價值的命題。值得一提的是,對這樣的傳統農民題材,作者采用意象化的手法,小說中水田、谷子、籬笆等成為一種象征,拓展了意義的延伸空間。在平淡冷靜的敘述中,在那丘稻穗飄香的水田間,潛藏著作者對民族未來深切的憂患意識。
重建幸福人生的可能性
關于老年敘事,作家常常容易落入將老年形象客體化的窠臼,而很少注意去挖掘這個群體的主體性空間。隨著人生暮年的到來,老年人的身體會陷入衰竭狀態,更嚴重的是,在精神上還不時受到子女的輕視和虐待。那么,在老年弱勢化敘事之外,老年題材小說是否存在一種重新構建新的老年人生的可能?這個意義上,韓國作家樸婉緒的《幻覺的蝴蝶》就是對老年群體獨立開創新人生的可能性的一種探究。
《幻覺的蝴蝶》所關注的是當前老齡化社會中一種常見的生存困局:老年失智。這種精神疾病似乎是現代社會中老年人難以擺脫的宿命。作者沒有詳盡地描寫大腦活動異常引起的記憶和理解的障礙,而是把老人當作一個生命個體,講述患有阿爾茨海默癥的老太太離家出走,前往一個異于現實的陌生空間去生活的故事。突然喪失記憶的老太太,在偶然中闖進自己曾經生活過的果川的小寺廟。寺廟里的姑娘、算卦人馬琴對待老太太有如親人,她竟然承擔了為姑娘做飯洗衣等日常事務,兩人不是母女卻勝似母女,過著幸福的生活。她們的日常生活情景被刻繪得相當平和溫馨,顯示出老人在患有阿爾茨海默癥后重建幸福人生的可能。在作品的結尾,就連費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媽媽的女兒,也未能打破母親與姑娘、算卦人共同營造的平和生活。[1]小說的最后,女兒對目前母親的生活狀態有這樣的認識:
也許是因為僧服比身軀大一些,媽媽的弱小身體看起來就像折下翅膀而正休息的大蝴蝶。其實這不單是因為寬松的僧服,這是因為把生活過來的累贅或殘渣已經完全甩掉的輕松,以及自由自在。至今為止有誰為母親提供過這種自由和幸福呢?沒想到早已年過七旬的老人此時的生活卻是千金難買。
一般來說,失智老人是家庭生活的累贅,是子女出于人倫而無法棄之不顧的群體。當然,對失智老人,如果一定要讓她重獲思維的理性,并如正常人一樣生活在現實中,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但肯定是很小。樸婉緒的《幻覺的蝴蝶》沒有著力于這種理智的恢復過程的描寫,而是以生命個體在偶然中闖進記憶的閘門,讓意識接通過去,呈現了老年人依憑記憶疏通的精神過程來獲取幸福生活的可能性。
應當說,《幻覺的蝴蝶》屬于精神性敘事的典范之作。作者借助人物對過去生活情境的回憶激活生命意識,經歷了一個從失憶到尋找的過程,在尋找中重返常態化的世俗生活。這篇小說給我們的啟示是多個層面的,作者不僅把老人當作一個鮮活的生命來寫,而且把筆觸深入到人物的潛意識區域,從精神層面敞亮出這個群體生命形態和生活面向的多種可能。
結語
在主題學的意義上,新世紀老年題材小說呈現出多元發展的態勢,對當下社會中老年人生存現狀和情感生活都有細致的把握和表現,而且不乏深度,尤其是它所提出的老齡化時代出現的各種社會問題、家庭倫理問題以及靈魂黑洞、生命的尊嚴等命題,具有相當的普遍性和社會學意義。然而,必須指出的是,如果把老年敘事作為文學審美看待,或者說老年敘事若要更上一個審美層次,就必須把老年人這個群體當作生命本身來研究,應該更加重視探討他們的人格結構和精神面向。如此,老年敘事才能擺脫社會學意義上的主題闡釋,最終使小說主題上升到生命哲學、人本哲學的高度。
2014年8月
[1][韓]金慶洙:《關于老年小說的可能性》,《當代韓國》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