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規范性與倫理生活
至此我希望我已經表明:當威廉斯斷言一切行動的理由都是內在理由時,他是正確的。當然,在回答有關的批評和非議時,我已經對威廉斯的主觀動機集合的概念做了適當擴展,使之包含按照理性信念來做出評價的傾向,但我相信威廉斯能夠接受這種擴展。此外,很容易看出,只要一個人具有基本的合理性,他的主觀動機集合就不可能是封閉的:一旦獲得了新的知覺經驗或新的信念,他就會以某種方式合理地修改自己原來的動機。然而,理性慎思,即一個人逐漸認識到自己有理由行動并形成這樣一個理由的過程,不可能完全分離于和獨立于其現有動機。麥道爾和威廉斯之間的真正分歧,從根本上說,并不在于這一問題:即使一個人以前并不認為某些考慮是自己行動的理由,但經過某種慎思,他是否能夠認為那些考慮向他提供了行動的理由(或者構成了他行動的理由)?我們可以設想兩種情形,在其中任何一種情形中,一個所謂的外在理由對于一個特定的行動者來說并不是一個行動的理由。首先,這樣一個行動者在其認知視野內無法理性地認識到那個理由。其次,在其認知視野內,他確實能夠理性地認識到構成該理由的有關考慮,但是,對于被認為要按照該理由去做的事情,他無論如何都產生不了興趣。我們能夠理解其他人行動的理由,甚至有時候可以同意那些理由,但仍然并不認為相關考慮也向我們提供了行動的理由。行動的理由是相對于行動者的興趣或關注而論的,不過,這個事實不是不符合如下主張:理由判斷在某種意義上是一般性的。應該注意的是,在威廉斯對內在理由的說明中,對理由的理性認識和理性慎思的概念具有核心的重要性。麥道爾和威廉斯之間的實質性分歧體現在如下問題上:內在理由的合理性是否窮盡了行動的實踐合理性的范圍?更精確地說,他們之間的分歧在于:是否存在著這樣一種評價行為的標準,這種標準甚至是充分合理和充分知情的行動者都無法得到的,但又可以被有意義地和正當地用來評價一個人行動的合理性?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顯然取決于如何理解“充分理性”(full rationality)這一概念。
麥道爾正確地認識到,“陳述理由的說明(reason-giving explanation)要求我們對‘事物理想上將是什么樣子’有一個概念,而如果要為批判性地評價任何實際的人類個體的心理系統充當基礎,這樣一個概念就必須充分獨立于這種心理系統的運轉方式。特別是,在理想的方向和一個特定行動者的動機將他推入的方向之間,必定存在著一個潛在裂隙”(McDowell 1998:104-105)。如果人類個體的思想、決定和態度可以被認為是通過心理過程產生出來的,而我們可以判斷那些東西的合理性,那就意味著我們有一個相對超越于任何實際的人類個體的心理系統的合理性標準。但是,這種超越性并不意味著我們所使用的合理性標準必定具有一個完全不依賴于實際的人類心理的來源,除非麥道爾提出額外的論證來表明確實如此。如果麥道爾就此爭辯說,為了獲得這種批判性的評價,就必須把我們與我們現有的動機基礎分離開來,甚至在我們這里實現某種非理性的轉換,那么他的論證就顯得有點強詞奪理了。[15]假若按照某些考慮來行動會對一個人的品格造成嚴重威脅,那么一個人就無法合理地接受那些考慮,認為它們向自己提供了行動的理由。[16]可以被一個人合理地接受為行動理由的東西,必須以某種方式與其品格相連續,或者至少沒有在根本上與其品格的形成相對立。人們或許認為一個人有理由采取某個行動,但是,除非他自己理性地認為按照這樣一個理由來行動符合自己利益,或者符合他的一般關注,否則他就不會把這樣一個理由視為要他行動的理由。然而,對于威廉斯來說,當一個人以這種方式來看待一個所謂的外在理由時,他已經經過慎思把這個理由與自己目前的動機集合聯系起來,因此實際上已經把那個理由轉化為一個內在理由。威廉斯并不否認理由可以在本體論上先于一個人對它們的理性認知而存在。他想要強調的是,能夠成為行動理由的東西必定是這樣一種東西:在充分合理和充分知情的情況下,行動者能夠通過慎思把這種東西與其動機集合聯系起來。這個說法顯然并不意味著從行動者的主觀動機集合中產生出來的一切行為都是合理的。為了讓一個行動變得合理,除了滿足前面所說的程序合理性要求外,一個人大概也需要滿足其他一些實踐合理性要求,例如對周圍世界(包括其他人)保持開放但又不盲目相信、具有自我反思的意識、善于聽取別人的理性勸告和說服等。威廉斯對實踐合理性的理解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啟蒙運動的人的理想,但他反對把那些在一般的理性能力的審視下仍然得不到理性接受的東西先驗地“寫入”實踐合理性的要求中,其中可能就包括某些道德觀念、宗教信仰或倫理生活理想。然而,即使威廉斯認為這些東西不能被先驗地“寫入”實踐合理性的要求中,他對內在理由的設想并不妨礙這樣一種可能性:在適當條件下,行動者或許有理由接受自己原來并不接受的某些道德觀念、宗教信仰或倫理生活理想。他想要說的是,如果這種可能性發生,它也是通過一種內在的轉化而發生的,而不是通過麥道爾所說的“無慎思的轉換”發生的。一種倫理生活的真正可能性在于一個人必須通過理性反思而自愿接受這樣一種生活,或者拒斥一個特定的倫理生活理想,抑或對這樣一個理想進行修改——總而言之,倫理生活不可能、也不應該成為一種從外面強加給一個人的東西。道德評價也是如此:用一個人甚至在充分合理、充分知情的情況下也無法合理地接受的道德語言來批評他或指責他,在威廉斯看來,不僅毫無道理,而且實際上顯示了對其人格的侵犯。我們并不需要一個道德上吹毛求疵的社會,我們所需要的是一個不僅具有充分的理性寬容、而且每個人在重大事情上都經過認真的理性思考才決定如何行動的社會。在這樣一個社會中,通過用威廉斯所設想的那種方式來發現行動的理由,我們不僅做到了首先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也能夠學會如何用一種有益于社會進步的方式與世界和他人相處,正如他所說:
在任何具體情形中,我們通過理性慎思發現什么事情是我們必須做的,或者不能做的,由此得到一個具有實踐必然性的結論。我們能夠接受這樣一個結論,認為它對我們具有權威,或者至少能夠對我們產生動機上的影響,不僅因為它是我們按照實踐慎思的內在理由模型達到的,從根本上說也是因為它體現了我們此時對自己以及我們與世界的關系的理解。由此可見,威廉斯很清楚地認為,當我們通過慎思得到一個具有實踐必然性的結論時,這樣一個結論的理性權威并不僅僅在于一個人的實際心理系統(盡管這樣一個結論確實是通過內在的心理過程達到的),也在于他與外部世界的一種聯系,而這種聯系是他能夠合理地理解和認同的(這一點顯然更加重要)。威廉斯眼中的理性行動者顯然不是那種孤立的、原子式的主體,而是首先存在于與世界和他人的聯系中、具有對自己負責和充分尊重他人的思想意識的行動者。這種思想意識在“一切行動的合理性都只能是內在理由的合理性”這一說法中得到了恰如其分的體現。
從這個觀點來看,麥道爾和威廉斯之間的爭論歸根結底關系到這樣一個問題:我們的倫理生活究竟需要有多么“規范”?威廉斯顯然并不否認我們的思想和行動都受制于規范的評價。但是他竭力反對把一個理性的個體無論如何都不能合理接受的“理由”強加于某人。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人們堅持認為某人“應該”按照這樣一個理由來行動,他們也必須給予他一個機會,讓他表明他為什么沒有這樣一個理由,或者要不然就讓他認識到原來的想法為什么是錯誤的或者有缺陷的。當然,也有可能的是,在某個特定時刻,他們之間無法達成任何共識。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最好都各自懸擱判斷,這也是理性寬容的一個要求。這種以平等尊重為基礎的相互間的理性說服本身就是倫理生活的一個要求,與用強迫、威脅、支配之類的方式來“要求”人們去做某事相比,也是道德進步的一個標志。因此,威廉斯的理性行動者是能夠分享某些理由或者能夠占據一個公共理由空間的行動者,因為理性行為標準確實不是由任何一個個體的實際心理系統來決定的。
麥道爾指責說威廉斯對行動理由的論述“過分心理主義”,因此沒有為規范性留下足夠余地,因為“實踐合理性的關鍵方面固然需要用內在理由概念所允許的那種慎思來加以糾正,更重要的是要求對單純的個人心理事實實施某種類似的超越”(McDowell 1998:108)。麥道爾試圖用邏輯(更確切地說,用弗雷格對心理主義的邏輯概念的批評)為類比來論證其主張。弗雷格認為,如果邏輯要在我們對心理活動的判斷中占據一個地位,那么它就不能僅僅以某些關于心理轉變是如何發生的事實作為基礎。相應地,麥道爾認為,如果我們不能從關于心靈運作的一組獨立資料中得出一個恰當的理論理性概念,我們同樣也不能得出一個恰當的實踐理性概念。然而,這種類比論證,作為對外在理由之存在的一個論證,顯然是有缺陷的。首先,如果一個人無論如何都看不到邏輯定律對其理論思維的正確性施加了必要的規范約束,他就不能把邏輯定律作為一個外在的事實來接受。只有當他在理性反思下認識到需要糾正自己的理論思維時,他才有可能接受邏輯定律并將它們視為正確的理論推理的必要前提。邏輯定律的有效性,即它們對理論思維所具有的規范力量,當然并不取決于一個人是否想要做出正確的理論思維;但是,只有當一個人認識到正確思維的必要性時,他才有動機去理解邏輯定律及其有效性根據。威廉斯并不否認道德能夠具有一種獨立于我們的實踐推理的規范力量。他所要否認的是,實踐規范(包括道德規范)被認為所具有的那種規范性,能夠獨立于我們把某些相關考慮看作行動的理由這一事實,而向我們提供理性評價的基礎。換句話說,即使實踐規范被認為具有某種規范力量,它們也并非獨立于我們對那種力量的認識和理解而具有那種力量。其次,在倫理生活的情形中,麥道爾的類比本身并不精確。如果人類心理能夠被廣泛地解釋為包含了對人類利益和人類關懷的考慮,那么道德本身無論如何都只能被看作人類心理的一個產物。[17]規范性考慮是為了滿足人類生活的正常需要而突現出來的。因此,威廉斯的內在理由模型旨在強調一個健全的觀點:當我們試圖對別人做出道德評價時,首先要確信我們已經真正地理解了那個人,或者至少從一個同情的和負責任的觀點把我們要對他進行評價的那件事徹底弄清楚。從威廉斯的內在理由概念中可以引出的一個教訓就是:對人的平等尊重應被視為道德評價的一個基礎和前提,一個好的社會應該是一個徹底消除用各種可能的方式來支配其他人以實現私人目的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