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同情與道德動機
休謨的道德理論就其邏輯起點而論是情感主義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休謨對其理論的提煉和發展總是停留在這個起點上。對于休謨來說,道德區別是被知覺為印象或情感,來自于對特定對象的某種滿足或不安的感受。正是這種感受激發了道德印象,而后者就是某種類型的快樂或痛苦。休謨對這一點的解釋看起來很自然:如果某個對象在我們這里激發了一種快樂感,我們就傾向于認可它,否則就會不贊成它。某個行動、情感或品格特性之所以被認為是好的或壞的,其原因就在于“人們一看見它,就會產生一種特殊的快樂或不快”(471)。休謨由此認為道德區別不是推斷出來的,而是我們通過道德情感直接感覺到的,這種情感就是我們在特定條件下感覺到的快樂或痛苦。這一強調很重要,因為顯然不是所有的快樂或痛苦都是道德上有意義的。我們發現一個品格的善良,只是因為“在感覺到它以一種特定的方式令我們愉快時,我們實際上感覺到它是善良的”(471)。休謨現在必須表明,在哪些條件下,一種特定的快樂或痛苦能夠被稱為道德上好的或壞的。但是這里出現了一些復雜性。一方面,休謨已經表明,道德區別并不指稱那種完全獨立于人類心靈的事態,在這個意義上不是“客觀的”。如果道德區別在這個意義上不是客觀的,那么道德動機的根源也必須在人性中加以尋求。另一方面,休謨也強調說,為了能夠對激情或行為產生影響并最終被理性所認識到,道德區別就必須預先存在。這兩個主張之間似乎有一種張力,而為了消除這樣一個張力,我們就得分析休謨對道德動機的論述。我們的分析將表明,理性在道德動機和道德判斷中所起的作用,實際上比休謨原來所設想的更重要。
為了闡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休謨對美德的論述入手。在休謨看來,美德是一種精神品質,在合適的條件下,假若我們在其他人那里發現了這樣一個品質,它就傾向于讓我們產生對其他人的愛;假若我們發現自己具有這樣一個品質,它就傾向于讓我們產生自豪感。類似地,惡習也被看作一種產生憎恨和自卑的精神品質。休謨進一步把美德分為兩種:自然美德和人為美德。前者的典型例子是仁慈,后者的典型例子是正義。休謨現在面臨的問題是要說明道德動機究竟是如何可能的。這個問題基本上可以通過分析美德的起源來加以回答。在這里,休謨的革命性思想是:道德動機必定有一個“非道德的”基礎。在休謨的道德認識論中,這個思想是由如下“無可置疑的準則”表達出來的:“沒有任何行動能夠是善良的或道德上好的,除非在人性中已經存在著某個將它產生出來的動機,而且這樣一個動機不同于我們對該行動的道德品質的感受”(479)。換句話說,休謨認為道德行動的動機必定在人性中有其原始基礎。這種原始動機就是他所說的“同情原則”(或者《道德原理研究》中所謂的“仁愛原則”)。需要注意的是,所謂“同情”,休謨并不是指作為一種感情的憐憫或同情,而是指一種分享他人感受的傾向,即現在所說的“移情機制”(empathy)。用休謨的話說,“同情不過就是一個觀念借助于想象力向一個印象的轉化”(427)。同情的過程就類似于我們從事因果推斷并最終相信其結果的過程。同情機制之所以能夠發揮作用,是因為“所有人的心靈在感受和操作上都是類似的,假若其他人在某種程度上不能感受到某種感情,這種感情也不能激活任何一個人”(575—576)。因此,同情原則就體現了休謨道德認識論的一個基本假定,即人性是不可變更的和始終如一的。[38]
按照休謨的觀點,同情是一種自然的心理過程,因為它甚至也出現在人類經驗的某些非道德的方面。不過,在休謨的兩個斷言之間出現了一種張力:一方面,同情據說是一種自然的過程,另一方面,道德動機被認為并不是原始的或“自然的”。如果休謨的意圖是要用同情機制來說明道德動機的本質,那么他就得設法消除這種張力。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休謨哲學中的自然主義要素如何開始發揮作用。休謨區分了“自然”這個術語的兩個傳統含義。第一,“自然”可以被解釋為與罕見的、不同尋常的東西相對立,或者與奇跡相對立。在這個意義上,道德情感或道德區別嚴格地說是自然的,因為“這些情感在我們的天性和性情中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若不是疾病或瘋狂使人類心靈完全陷于混亂,它們就絕不會被根除或摧毀”(474)。因此,道德必須被視為人性的一個本質的構成要素。第二,如果“自然”被認為與“人為”相對立,那么道德情感的自然屬性就會受到質疑。但是,休謨爭辯說,“人們的設計、計劃和觀點,正如熱和冷、潮濕和干燥等原則一樣,在其操作中都是必然的”(474)。休謨由此表明,如果人類的社會約定和天性能夠被接受為自然的,那么傳統哲學家在“自然的”和“人為的”這兩者之間所做的區分就很令人誤解。實際上,正是人類觀點的出現排除了我們對道德提出一種“完全客觀”的說明,一種完全不依賴于人性的說明。當然,我們無須就此否認物理世界能夠獨立于人類視野而存在,不過,休謨在這里想要強調的是,若不考慮一個本質上屬于人類的觀點,對道德起源的任何研究就不會取得富有成效的成就。而在休謨看來,正是由于同情機制的存在,我們才有可能在道德研究中采納一個社會的觀點,并且想要采納這樣一個觀點。
那么,同情機制如何讓非道德的原始動機向道德動機的轉化成為可能呢?休謨的回答很復雜,而且不是沒有爭議的,對于下面這個問題的爭議則尤為嚴重,即:他的回答到底有沒有成功地說明道德義務?[39]在這里我們無須全面論述休謨的回答,只須勾勒其基本思想。簡單地說,休謨認為,我們有一種自然的傾向認可一個激發快樂的對象,不贊成一個引起痛苦的對象。但是,只有當我們在某些條件下感受到這種自然情感時,它們才能變成道德情感。這些條件是由一個社會上所分享的觀點來表征的,而道德的可能性就取決于這樣一個觀點的出現。休謨認為道德動機是在適當的社會條件下從非道德動機中突現出來的,他對此提出的說明大概介于某種原始的規則后果主義和某種契約主義之間。[40]
休謨鑒定出三個原始的非道德動機:自我利益、私人慈善以及公共慈善。這些動機據說充當了人為美德出現的基礎。與約瑟夫·巴特勒一樣(但不像霍布斯),休謨肯定了某種有限的慈善在人性中的存在,然后試圖表明不論是自我利益還是公共慈善都不能成為正義的動機。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一方面,不加約束的自愛恰好是一切不義和暴力的根源;另一方面,公共慈善是一種“太遙遠、太崇高的動機,難以對普通大眾產生影響”(481)。事實上,假若公共慈善已經成為一種普遍慈善的動機,就不需要任何正義規則了。在休謨看來,公共慈善是正義規則的結果而不是其原因。休謨進一步表明私人慈善也不能成為正義的動機,因為慈善在我們的情感中有一種自然的偏向性,該自然偏向性阻止我們在每一種情形中都公正地對待他人。不過,盡管每一個動機單獨來看都不是正義的原始的非道德動機,私人慈善(或自我利益)和公共慈善(或普遍慈善)之間的不一致確實暗示了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揭示了正義產生的條件。這種差別是在一種有成見的觀點和一種沒有成見的觀點的對比中反映出來的。我們現在可以把休謨對道德動機的探討轉變為如下問題:如果自私和有限的慈善就是人類心靈的特質,那么對公共利益的一種不帶個人私利的(disinterested)關注如何變得可能?這個問題顯然不是如何使自我變得仁慈的問題,因為有限的慈善仍然不能成為正義的動機。在休謨這里,這個問題是要說明我們的那個只有有限慈善的自我如何可以轉化為具有社會傾向的自我。既然道德動機不可能是自我利益的動機(也就是說,道德動機必須是無私的,盡管不是全然不考慮利害關系),那么這種轉化就不能僅僅用如下假設來加以說明:履行對公共利益的義務會讓我們感到快樂。對這種轉化的說明還需要一些更微妙的東西。在休謨看來,每當我們看到某些人違背了正義的規則,危害了我們所關切的那些人的利益時,我們最終就會具有服從正義規則的動機,正如他所說:
按照休謨的論述,我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了正義的要求,因為我們發現自己或者親朋好友的利益受到了不義行為的損害,而一旦每個人都有了這種感受,并期望其他人也按照類似的感受來行動,在這個時候,正義就可以通過一種約定或協議而得以確立。由此可見,在休謨這里,正義規則并不是明確地通過契約主義的方式確立起來的,因為若不首先具有那種感受,人們就不會想到要用一種約定或協議將正義規則確立起來。與此類似,休謨也表明,我們彼此間負有的義務本質上取決于這樣一種互惠互利的約定或協議。在提出這樣一個說明時,休謨使用了現在所謂“反思平衡”的方法:我們首先發現個人利益與他人利益或公共利益的沖突,然后對發生這種沖突的過程進行反思,而在這種反思中,道德動機就得以確立。那么,同情在這個反思過程中究竟起著什么作用呢?休謨的回答是:同情不僅激發我們用一種無私的方式來執行正義的美德,而且令我們在未能執行這樣一個美德的時候會感到不安。因為正是通過同情,快樂和痛苦才能得到相互交流,于是我們就會逐漸意識到那些原本不屬于自己的利益。“自我利益是把正義確立起來的原始動機,而對公共利益的同情則是對正義的美德加以關注的那種道德贊許的來源。”(499—500)休謨在這里表達了一個很有趣的思想:正義的美德是通過協議確立起來的,在這個意義上是“人為的”,而該美德的行使則來自我們對社會利益的同情(579—580)。
不過,即便休謨已經表明同情對于非道德動機向道德動機的轉化可能是必要的,他還沒有表明這個機制對于這種轉化來說也是充分的。尤其是,他的論證假設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并不存在沖突,或者即使存在這種沖突,私人利益也必定會因為這種同情而屈從于公共利益。但是,這個假定并不符合實際的道德生活。在這種沖突存在的地方,要么同情機制并不像休謨所設想的那樣發揮作用,要么同情是道德上中立的,即不是一種嚴格地具有道德含義的東西。休謨將關注的焦點放在道德經驗的現象學上,這就妨礙他去進一步追問一個更根本問題:同情究竟是因為什么而具有休謨賦予它的那種重要作用?休謨并沒有用某些批評者(例如達沃爾)所期望的那種方式去處理道德義務問題,也沒有說明他所說的“社會同情”到底有沒有限度,但是,他對這個問題的論述顯著地表明,理性在同情機制的實際操作中確實發揮了一個重要作用。這一點在休謨的道德判斷理論中會變得更加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