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子學論集
- 朱杰人
- 7689字
- 2019-12-27 16:51:58
朱子學的構建與中華文化主體精神的重建
宋代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具有特別重要的地位。陳寅恪說:“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span id="oxfkdiq" class="math-super">[1]“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span id="8oi7dri" class="math-super">[2]國內外研究宋代歷史的學者,幾乎眾口一詞地認同有宋一朝在經濟、科技、文化、藝術、學術上的高度成就及其對后世的巨大影響,認為宋代開啟了中國近代歷史的一個新紀元,宋以后的中國歷史的一系列重大問題,必須從宋代尋找答案。而這一切都離不開宋代理學的出現及其對中國文化精神的再構與重建。
一
理學的形成,主要在宋代。但是它的發生其實可以追溯到唐。蒙培元說:“理學思潮正式形成于北宋中期,但它的發端還要更早,大約可以追溯到唐朝中后期的‘古文運動’,代表人物有韓愈、柳宗元、李翱、劉禹錫等人?!?span id="3ywtwk8" class="math-super">[3]如果說,唐代的“古文運動”是理學發端的一個標志性事件的話,那么,從宋立國后開始的一場接一場的文化、政治“運動”則標志著宋代知識分子和政治家們不停的理論創新追求。而理學則是這種追求的一個合理的和必然的結果。
公元960年,宋太祖趙匡胤代周建宋,是為建隆元年(960)。是年正月,新政權建立伊始,趙匡胤即“是月,視學。詔增葺祠宇,塑繪先圣、先賢像,自為贊,書于孔、顏座端。令文臣分撰余贊,屢臨視焉。嘗謂侍臣曰:‘朕欲盡令武臣讀書,知為治之道?!谑?,臣庶始貴文學”。[4]這一記載,透露出宋太祖建國的基本思路:一曰,對儒學的繼承與尊崇;二曰,崇尚文治,重視文化、精神在治國與理政中的核心價值。這一切為宋代日后的儒學發展及理學的誕生提供了可能和舞臺。
宋建國以后發生的第一件文化大事,是《西昆酬唱集》的集結與西昆體的席卷文壇。西昆體的創作始于景德二年(1005),結集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它的出現與流行大致在北宋建國初期。其代表人物為楊億、劉筠、錢惟演。楊億說,他們作西昆體,是為了追求“尤精雅道,雕章麗句”。(《西昆酬唱集序》)歐陽修說:“蓋自楊、劉唱和,《西昆集》行,后進學者爭效之,風雅一變,謂之昆體,由是唐賢諸詩集幾廢而不行?!保ā读辉娫挕罚皸?、劉風采聳動天下。”(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后代評論西昆體,大多對西昆體追求唯美的藝術取向持批評態度。但是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看西昆體,卻可以發現,它的出現恰恰是北宋建國以后文學藝術從長年戰亂造成的粗俗向精致與典雅轉型的一個必然。誠如四庫館臣所言:“時際升平,舂容典贍,無唐末五代衰颯之氣。”[5]這一現象,其實正反映了北宋初年的知識分子們,急于從戰亂帶來的無道與無序向更高品味的精神生活進發的文化追求。
但是很快,西昆體就受到了來自以石介為代表的一批思想家們的批評:
他認為楊億們的失誤主要在于他們沒有引導人們看到孔孟以及他們的道。從石介的著作中,我們可以很強烈地感受到他對恢復和傳承儒學道統(雖然這時“道統”之說還沒有形成)的自覺與自信。伴隨著對西昆體批判的是另一場聲勢浩大的“古文運動”,柳開、王禹偁、石介等反對駢文,提倡散文,他們認為學必宗經,目的是明道垂教。柳開認為:“文章為道之筌也,筌可妄作乎?筌之不良,獲斯失矣。女惡容之厚于德,不惡德之厚于容也。文惡辭之華于理,不惡理之華于辭也?!?span id="aqoc8g4" class="math-super">[7]他認為對華麗形式的追求破壞了對內容的傳達,掩蓋了思想的空洞,他說:“吾之道,孔子、孟軻、楊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楊雄、韓愈之文也?!?span id="nvxl4ow" class="math-super">[8]
可以說,以柳開、王禹偁、孫復、石介為代表的一大批宋初的知識分子們正是以他們對儒學傳統的自覺與自信發出了宋代理學的先聲。
神宗熙寧時發生的王安石變法運動,是北宋一場非常重要的政治事件。與這場政治運動同時發生的是另一場文化運動——王安石新學。王安石對儒家的主要經典《詩》《書》《周禮》三經進行了重新詮釋,頒之學宮,號曰“新義”?!吨芏Y義序》曰:“士弊于俗學久矣,圣上閔焉,以經術造之,乃集儒臣訓釋厥旨,將播之學校?!?span id="jjyuwzj" class="math-super">[9]《詩義序》曰:“《詩》上通乎道德,下止乎禮儀??计溲灾?,君子以興焉。循其道之序,圣人以成焉?!?span id="cue77tl" class="math-super">[10]當然,他的“新義”因理論的偏頗與訓詁的失誤等問題而不被當時和后來的學術主流所接受,而飽受批評。但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要點是,王安石的主觀愿望依然是傳道——傳儒家道統之道。
宋代的知識分子,有著強烈的文化自覺意識,這種意識是建立在對自己的傳統——主要是儒學傳統自信的基礎之上的。宋承唐末及五代十國天下大亂之弊,儒家的傳統被破壞。佛教乘虛而入,迅速地占領了中國人的思想與精神陣地。這恰恰促成了一批有擔當的知識分子們衛道與傳道的使命感。從北宋初年的西昆體、古文運動到王安石新學,其深層次的原因都和這種意識感和使命感有關。到了北宋后期,出現了所謂的“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他們的出現標志著宋代儒學傳統復興的完成與儒學轉型——理學的奠基與開啟。
二
真正完成儒學轉型和理學建構的是朱子。
錢穆先生說:“在中國歷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兩人,皆在中國學術思想史及中國文化史上發出莫大聲光,留下莫大影響。曠觀全史,恐無第三人堪與倫比。孔子集前古學術思想之大成,開創儒學,成為中國文化傳統中一主要骨干。北宋理學興起,乃儒學之重光。朱子崛起南宋,不僅能集北宋以來理學之大成,并亦可謂其乃集孔子以下學術思想之大成。此兩人,先后矗立,皆能匯納群流,歸之一趨。自有朱子,而后孔子以下之儒學,乃重獲新生機,發揮新精神,直迄于今?!?span id="1gocevi" class="math-super">[11]錢先生指出,儒學到了朱子,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朱子的貢獻是使儒學獲得了新的生命和具備了新的精神,從此,儒學得以繼續傳衍,直迄于今。錢先生對朱子的歷史地位給出了一個恰如其分的評價。
在《朱子學提綱》中錢先生進一步指出:“大抵漢以下諸儒,因于統一盛運之激動,都更注重在修齊治平之實際事務上,較少注意到本源心性上。魏晉以下,莊老道家代興,釋教繼之傳入,他們在兩方面成績上,似乎超過了漢儒。一是有關宇宙論方面,漢唐儒闡發似乎較弱,故朱子采取濂溪、橫渠、康節三人之說以補其缺。其二是關于心性本源方面,尤其自唐代禪宗盛行,關于人生領導,幾全入其手。儒家造詣,似乎更見落后。北宋理學在此方面更深注意。二程提出敬字,舉為心地工夫之總頭腦、總歸聚處,而朱子承襲之。”[12]錢先生指出了孔子的原始儒學在理論上的一個重大缺陷:對兩個本源——宇宙的本源與人性的本源研究、闡發不足,而這種不足給宗教和外來文化留出了阻斷儒學與占領本土文化的空間。朱子集儒學之大成、集北宋理學之大成、集當時代先進文化之大成,構建了全新的理學的理論體系,很好地回應了時代的挑戰,使儒學獲得了新的生機。
在朱子的時代,儒學面臨的最大的挑戰是佛教。佛學作為一種外來文化,經過魏晉而唐數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儒化,到了宋代已經基本完成了本土化的改造。正因為佛教本土化改造的成功,使佛教的傳播如虎添翼,幾乎攻陷了儒家思想的所有領域。即以北宋五子為例,除二程以外,其余三子的學術思想無不雜糅著佛學的因子。純儒如二程,他們的學生也大多沾染著禪氣,有的干脆以佛釋儒。在這樣的學術與社會思潮籠罩下,要捍衛儒學的純凈與創新儒學的理論,需要有極大的理論勇氣和學術能力。朱子應運而生,他的勇氣和能力使他成為創建新儒學、構建理學龐大理論體系的不二人選。
三
朱子的成功首先得益于他對儒學理論、儒學傳統的高度自信。
淳熙十六年(1189),朱子作《中庸章句序》:“《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span id="qyvyinj" class="math-super">[13]這是朱子第一次明確指出,儒家有一個“傳有自來”的道統的存在。后來,他的學生黃榦對這一問題又做了一次深入的闡發:“竊聞道之正統,待人而后傳。自周以來,任傳道之責,得統之正者,不過數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張子繼其絕,至先生而始著。蓋千有余年之間,孔孟之徒,所以推明是道者,既以煨燼殘缺,離析穿鑿,而微言幾絕矣。周、程、張子崛起于斯文湮塞之余,人心蠹壞之后,扶持植立,厥功偉然。未及百年,踳駁尤甚。先生出,而自周以來圣賢相傳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則摭其言行,又可略歟?”[14]黃榦指出了儒家道統的傳承路徑,并強調,朱子是道統的接續和傳承者。
朱子自己也確認他是道統的傳承者。德國學者蘇費翔認為:“孟子、韓愈皆嘆道統失傳,朱熹對此卻相當樂觀,強調孔子有辦法‘繼往圣、開來學’,而其孫子子思為了保護‘道學之傳’寫出《中庸》一篇。朱熹在這里所提出的師系為:堯→舜→禹→成湯→文王→武王→孔子→曾子→子思→孟子。朱熹與孟子、韓愈大有不同,絕不認為今世道統失傳,倡導宋初道統復興之說,謂二程兄弟接續孟子之傳,沒有說二程之后再失傳??梢娭祆浜艽_定他自己是繼承人?!?span id="skxcejg" class="math-super">[15]其實朱子并不諱言自己是道統的傳承人。他的《中庸章句序》里已經明確地透露出這個信息。在另一篇《中庸集解序》中,他也明白地申明,他擔心道統會在他們這一代人手中失傳,所以他要大力推廣《中庸》一書“為有以真得其傳”。[16]紹熙五年,朱子六十五歲,他寫了一篇《滄州精舍告先圣文》,已屆晚年的朱子在這篇告文中,以學生向老師(孔子)報告的口吻總結了在承續孔子道統的事業中自己的認識與作為。他自認為對先圣的道統已做到了“探原推本,敢昧厥初”,從此以后,道統之傳將“傳之方來,永永無斁”。告文充分顯示出一個儒者的歷史擔當與強烈的文化自信意識。[17]
所謂“道統”,是指儒家的思想與精神、文化傳統。承認道統,就是承認自己的文化傳統,這是一種文化自信;傳續道統,就是傳承自己的文化傳統,這是一種文化自覺。這是道統說的核心所在。
朱子的道統說,其意義不僅在于他使用了這個概念用以指稱儒家的傳統,更在于,他成功地由此建構了一個儒學傳承的譜系。這一譜系的成功構建,確保了儒學的獨立性和純粹性,排除了釋道對儒學的侵蝕和干擾。道統的直接對立面,是異質文化,是異質文化的入侵和對本土文化的阻斷。所以,捍衛道統就是捍衛本土文化,就是捍衛自己的文化傳統和價值觀。
四
《宋史》說朱熹“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18]朱子19歲中進士第,任地方官有九年的時間,在中央政府做官才短短的四十天。他一生中絕大多數的時間是用在授徒講學和著書立說。他用了一生的心血進行學術研究,構建了“新儒學”(理學)的理論體系。
“道統”的式微,除了如上文所說是因為異質文化的入侵和阻斷外,還有它自身的原因。黃榦所說的“孔孟之徒,所以推明是道者,既以煨燼殘缺,離析穿鑿,而微言幾絕矣”,就是儒學在傳承過程中的弊病之一。所謂“離析”,就是經典的煩瑣化、復雜化、重復化、學究化;所謂“穿鑿”,就是解經的牽強、附會和泥古不化。這一切是漢唐以后愈演愈烈的儒學通病。漢武帝以后,儒學被教化為國家的意志,成為國家的意識形態,這就使儒家經典被定于一尊,被固化、被封閉、被教條,從而失去了活的生命力。其二,傳統的儒家理論由于不能與時俱進,已經脫離社會實際,不能適應時代發展的需要。朱子承擔起改造儒學、重建儒學的歷史使命。由于朱子對儒學成功的改造與重建,儒學得以在釋道的重重包圍中闖出了一條新路,從而繼續傳承了八百年之久,至今不衰。所以,我們今天所說的儒學,已經不是孔子的原始儒學,而是經過朱子改造以后的儒學,實際上是“朱子學”,或者說是理學、“新儒學”。
朱子是如何改造儒學的呢?
第一,針對儒學煩瑣與復雜的弊病,朱子對儒家的經典做了一個簡化和后經典化的工作。淳熙九年(1182)朱子將《大學章句》《論語集注》《孟子集注》《中庸章句》四種書并為一集刊刻于婺州(今浙江金華),標志著“四書學”體系的最終完成。在此之前,淳熙二年(1175),朱子與呂祖謙在寒泉精舍共同編成《近思錄》。朱子《書近思錄后》:“淳熙乙未之夏,東萊呂伯恭來自東陽,過予寒泉精舍,留止旬日。相與讀周子、程子、張子之書,嘆其廣大宏博,若無津涯,而懼初學者不知所入也。因共攝取其關于大體而切于日用者,以為此編?!?span id="3tkf8w8" class="math-super">[19]朱子把《近思錄》視作理學的入門讀物,把《四書集注》視作經學的入門讀物。他說:“四子(即四書)六經之階梯,《近思錄》四子之階梯。”[20]《四書集注》和《近思錄》很快成為儒學的新經典,《四書集注》從元代以后甚至成了科舉考試的基本教科書與標準答案。
第二,構建了自覺的哲學體系。
朱子建立了一套龐大而嚴整的、自成體系的哲學系統。陳來先生在他的《朱子哲學研究》一書中把朱子的哲學歸納為“理氣論”“心性論”“格物致知論”。他沒有按照西方哲學的套路講什么“本體論”“人性論”“認識論”之類。但是,陳來先生的三論,卻完全涵蓋了西方哲學的所有門類(請參見陳氏著每論之下的分章所論)。[21]確實,朱子的哲學有完全自主的體系,根本無法用西方的哲學系統予以匡衡。此外,朱子的哲學體系中還包含了社會哲學、教育哲學、歷史哲學、藝術哲學等,可謂博大精深。
第三,重建了完整、系統的儒家禮儀制度。
禮,是中國獨特的文化現象。中國人重禮,循禮,尊禮。但是唐末至宋,由于戰亂頻仍,禮被破壞得很嚴重。北宋建立起一套禮,到宋室南渡以后,幾乎喪失殆盡。朱子從研究古禮著手,重新為國家建立起一套完備的禮,從國家之禮,到地方(州縣)之禮,直至庶民之禮。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庶民之禮:古有“禮不下庶人”之謂,指的是禮只在士大夫以上的階層施行,一般的老百姓可以免禮。這樣的規定并不是說平民可以不用禮,而是因為行禮是要有一定的經濟能力的,在生產力低下的時代,庶民很難執行繁縟的禮儀程式。但是南宋時代,經濟的發展已經足夠讓禮下移到庶民,禮已經達到了可以世俗化的地步。但是庶民卻沒有適合他們的禮。朱子應時而動,作了《家禮》。從此,中國的老百姓有了自己的禮。
第四,為儒學補上了宇宙論與心性論的缺口。
孔子的儒學,是一種初創時期的原始儒學,其關注的重點是修齊治平??鬃舆€沒有或還來不及把他的理論觸角深入到宇宙的本源與人性的本源。孔子以后的儒家如孟子,雖然已經涉獵到心性的問題,但并未形成系統和完整的理論。朱子應激于佛道的挑戰,主動地全面地回應兩個本源的問題,構建起自成體系的太極論、理氣論、心性論,補齊了原始儒學的兩塊短板。可以說,這是儒學史上最重要的一次理論創新。這一創新,賦予了儒學新的生命,保證儒學繼續傳衍了八百余年。
第五,構建了自成體系的話語系統。
話語體系是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的重要表現。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種學術、一套理論有沒有獨立而成系統的話語體系標志著這個民族、這個國家、這種學術、理論是否成熟、自主和獨立。中華民族自來就有自己的話語系統,中國的儒學在長期的發展和傳衍過程中也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話語體系。但是唐宋以來,由于佛、道的影響,儒學的話語體系也受到了嚴重的侵蝕。由于佛道所要討論的問題,有很多領域已經超出了儒學的原有范疇,儒學的話語體系也漸漸顯出了它的窘迫。朱子的出現使這個問題迎刃而解,他有效地建立起了可以應對新問題、新挑戰的全新的話語系統,如:無極太極、理一分殊、天命之性、氣質之性、主敬窮理、格物致知、人心道心、未發已發、動靜、心情,等等。朱子的話語體系涵蓋了當時的哲學、學術、生活、社會、政治、人生等方方面面,為儒學應對各種挑戰提供了可能,也為儒學的進一步發展和研究創造了條件。直至今日,他所創立的這套話語系統,依然是我們應對西方學術(包括哲學、政治學、心理學、教育學等)挑戰、與西方平等對話的有力武器。有的西方學者不承認中國有哲學,這很使一些中國人糾結。其實,哲學本來就是一個外來語,我們沒有必要一定要和它對接。我們有儒學和理學,它的內涵,西方的哲學并不能涵蓋;相反,我們的儒學和理學卻完全可以涵蓋西方的哲學。所以,激活和開發自朱子以來形成的理學話語系統,對儒學的國際傳播和提升中國人的文化自信和自覺具有重要意義。
五
朱子是如何構建新儒學的理論體系的?他的創新實踐對我們今天的文化建設具有哪些啟迪與借鑒?
康熙五十二年(1713)《朱子全書》修成,康熙親自作序曰:“朱夫子集大成而繼千百年絕傳之學,開愚蒙而立億萬世一定之規。”[22]康熙用“集大成”三個字概括朱子的學問。其實,“集大成”也正是朱子理論創新的方法論。全祖望說:“楊文靖公四傳而得朱子,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矣。江西之學,浙東永嘉之學,非不岸然,而終不能諱其偏。然善讀朱子之書者,正當遍求諸家,以收去短集長之益。若墨守而屏棄一切焉,則非朱子之學也?!?span id="yjucvjv" class="math-super">[23]這是說朱子治學問能集眾善而不偏頗。用今天的話來說,他能夠集當時各種先進文化于一爐,鑄造出全新的理論體系。
朱子的集大成,首先是集傳統之大成。他集儒家之傳統,集諸子百家之傳統,集經學、史學、文學之傳統,博采眾善而成一家之說。
朱子的集大成,還是集宋代儒學學者之大成。北宋諸理學開山大師們,如“北宋五子”自不必說,其他的學者,只要有一得之見可以為他的理學大廈添磚加瓦,他必采納。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他的《四書章句集注》一書中找到例證。據陳逢源《朱熹與四書章句集注》一書統計,朱子稱名征引的宋代學者即達四十一家之多。[24]
朱子的集大成還包括,他對釋、道的吸納與改造。佛教是外來文化,朱子自逃佛歸儒以后,一直對佛學保持著批評的高壓。但是他也絕不是不問青紅皂白地對佛學一味排斥,對佛學中某些先進和合理的成分,他采取拿來為我所用的態度。一個最好的例子,就是他對佛學辯證思維方式的吸納,并由此而形成了一種新的理學的思維方式——思辨。八百年來,經過理學思辨的思維方式的訓練,造就了聰明的中國人。這對中國社會和中國人精神世界的重塑具有重大意義。[25]對于道家學說,朱子也在保持批評壓力的同時予以學理上的關注。晚年他用筆名撰述《參同契考異》就是一個例證。
從朱子對佛學的態度,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外來文化的態度,不是盲目地排外,而是仔細辨析,拒斥其謬,取之其善。
結語
朱子學的成功建構,是中華民族歷史長河中一個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的經典范例。對自我文化的認同與自信,是一切文化創新與文化自立的基礎。一切文化,只有對自我文化傳統具有信心,才能繁衍和生發出新的文化。新離不開舊(傳統),把傳統割斷,對自己的傳統視而不見,甚至予以污名化、丑化、去化(去中國化),所謂的新文化也就變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其行也必不能久,更不能遠。由于朱子的偉大貢獻,使中國文化在兩宋時代的各種嚴峻挑戰中闖出了一條活路、新路,中國人的文化傳統由此而受益而得以繼續傳衍,沒有成為佛國中人,而依然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更重要的是,朱子理學的成功建構,實際上是對中國文化的一次重構,他賦予中國文化更多新的內涵和新的精神,再次確立了中華文化的主體意識,使中國人的文化精神登上了一個更高的層次。
2017年9月26日于海上桑榆匪晚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