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穆宗大閱與俺答封貢
明穆宗在位的六年中,在邊務方面,有三件頗有影響的大事:其一是用邊臣,指隆慶初年對大臣,特別是對守邊督撫大臣的信任;其二是大閱,指隆慶三年(1569)九月,明穆宗在北京舉行閱兵,檢閱京軍;其三是俺答封貢,指隆慶五年三月,明政府冊封蒙古韃靼部首領俺答汗為順義王,從此雙方通貢互市。本文試圖通過對這幾件大事背景、概況的敘述,探求嘉靖、隆慶朝與北方蒙古族的關系。有不妥之處,希望同志們批評指正。
一 歷史的回顧——明朝北邊緊張局勢的形成
我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在歷史的長河中,各民族有分有合,有勝有負,可是彼此間經濟文化的聯系以及互相依賴和不可分割的傾向卻日趨加強了。蒙古族是我國北方較大的少數民族,在明以前近一百年的時間內,曾建立過統轄整個中國的元朝,對祖國的歷史做出重要的貢獻。洪武元年(1368)八月,蒙古貴族從大都退回到蒙古草原,結束了對中原的統治。但是,元順帝“北出漁陽,旋輿大漠,整復故都,不失舊物,元亡而實未始亡耳”[758]。從此,我國北方出現了明朝與蒙古族統治者之間長期對峙的局面。洪武三年,元順帝之子愛猷識里達臘在和林(今蒙古哈爾和林)嗣位,仍以元為號,史稱“北元”。建文四年(1042),北元崩潰。在此前后,蒙古草原上逐漸形成了韃靼、瓦剌、兀良哈三大部。韃靼地處今克魯倫河、鄂嫩河流域至貝加爾湖地區,勢力較強。瓦剌主要活動區域在今科布多河流域至準噶爾盆地。兀良哈在今老哈河和遼河流域,元亡最早歸附明朝。韃靼、瓦剌時戰時和,并不斷侵擾明朝的北部邊境。
明政府為了加強北部邊防,在東起鴨綠江,西至酒泉,綿亙數千里的長城線上列鎮屯兵,先后設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寧復、甘肅、薊州、山西、固原九個重鎮,時稱“九邊”。九邊的中堅是宣府、大同。洪武時,曾在長城以北置大寧、開平、東勝三衛,作為宣大的外圍軍事據點。明成祖遷部北京的目的之一也是為了加強北部邊防。他對蒙古各部采取軍事打擊與政治懷柔相結合的策略。所謂軍事打擊,就是曾六次出兵漠北,其中五次是親征。成祖五出漠北,得失互見,但從總體上看,基本遏止了瓦剌和韃靼的南下騷擾。所謂政治懷柔,就是接受瓦剌、韃靼的朝貢,并賜予其首領封號。如永樂七年(1409),封瓦剌首領馬哈木為順寧王,太平為賢義王,把禿孛羅為安樂王;十一年,封韃靼首領阿魯臺為和寧王。什么原因促使瓦剌、韃靼接受明朝的冊封呢?原因是元朝的建立,已把蒙古草原與中原地區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成為政治上、經濟上不可分割的整體。這種不可分割的歷史趨勢不因元亡明興所出現的暫時對立而減弱。在經濟上,蒙古各部對于中原地區的糧食、絲織品和鍋釜等金屬制品是不可一日或缺的,蒙古族統治者不斷發動各種規模的掠奪戰爭來搜取他們需要的物資;同時,即使雙方在交戰的情況下,蒙古人民也還要悄悄地與守邊士卒交易。邊卒往往“以斧得裘,鐵得羊肘,鈿耳墜得馬尾,火石得羔皮”[759]。顯見中原地區先進的經濟對蒙古各部具有吸引力。在政治上,蒙古貴族接受明朝的封號官職,深感恩榮,這有利于他們的統治,同時也能借此標明正統,雄制諸部。但是,明成祖也有失誤的地方,即為了獎賞靖難有功的兀良哈,將大寧地賜之,以償功勞。不久,兀良哈“陰附韃靼掠邊”,大寧也就反過來成為蒙古族南下的通道。宣德五年(1430),明朝又徙開平衛于獨石,正統期間,再遷東勝衛于永平。這樣洪武時所設宣大外圍軍事據點皆失,韃靼、瓦剌可以揮戈長驅而入,直抵宣大,甚至威脅北京,正統至天順時,主要是瓦剌的侵擾。其中最嚴重的一次是正統十四年(1449)土木之變。從此,明朝軍事積弱的局面形成。成化后,主要威脅來自韃靼部,明朝失去了河套地區。弘治時,達延汗重新統一蒙古,稱小王子,移駐鄂爾多斯草原,南下搶掠更加頻繁。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嘉靖時期。
達延汗有三子勢力較強,即阿爾倫、阿著和滿官慎。達延汗之后,阿著、阿爾倫之子卜赤相續為小王子。卜赤“控弦十余萬……乃徙幕東方,稱土蠻”[760]。阿著有二子勢力強大,一為吉囊,一為俺答。“吉囊分地河套,當關中,地肥饒。俺答分開原、上都,最貧,以故最喜為寇。”[761]俺答所部有眾十余萬,精銳三萬,馬四十萬,橐駝牛羊百萬,滿官慎八營也臣服于他。嘉靖二十一年(1542),吉囊死去,其子吉能等散處勢分。于是俺答雄于諸部,除小王子(土蠻)外,均受其約束。從嘉靖中期起,俺答已成為明朝北邊主要的對抗力量。
韃靼與明朝的戰爭使雙方經濟都受到破壞。俺答擁兵大舉入犯,“或在宣大,或在山西,或在薊昌,或直抵京畿”,給這些地區的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僅嘉靖二十一年,俺答率兵南下侵掠山西馬邑、朔州等十衛三十八州縣,就殺搶男女三十余萬人,牲畜二百余萬,毀盡公私廬舍八萬多間,蹂躪田禾數十萬頃。[762]明軍為了防秋,每年也要出塞燒荒、搗巢。燒荒,指“每年冬十月初間,以草枯為始,本境統領官軍出境焚燒野草,使韃賊不能南牧”[763]。搗巢,指明軍乘蒙古各部不備發動突然襲擊。嘉靖三十九年二月,大同總兵劉漢督兵自鎮河口出塞,“搗虜帳于灰河,斬首二十八級,奪高駝一百七十余只……自后各鎮往往乘間出剿”[764]。正如王崇古所說:“虜連歲入犯,固多殺掠,乃虜亡失亦略相當。又我出兵搗巢趕馬,虜亦苦之。”[765]因此,蒙、漢人民都非常厭惡這些戰爭。《萬歷武功錄·俺答傳》說:
它說明蒙古各部人民迫切要求與中原王朝友好相處;在蒙古人民的推動下,俺答汗開始了重要轉變。明世宗則民族偏見很深。如朱元璋曾在南京建帝王廟,繪元世祖忽必烈像,親臨祭祀。嘉靖時,北京也如南京例修建了帝王廟。但不久,世宗命令從南、北兩京帝王廟中撤掉元世祖像,不準祭祀[767]。其種種措施激化著本來可以緩和的民族矛盾,與多民族國家內部各族人民之間日益加強聯系的客觀趨勢背道而馳。嘉靖二十年七月,俺答汗派遣使臣石天爵、肯切款大同陽和塞求貢。世宗以“假詞求貢”“虜情叵測”為由,“絕彼通貢”。結果石天爵遣返,肯切被扣留。二十一年閏五月,俺答再次派石天爵、滿受禿、滿客漢為使臣,自大同鎮邊堡款塞求貢。結果被大同巡撫龍大有誘捕。石天爵與肯切被殺于市,傳首九邊。嘉靖二十五年五月,俺答又派堡峴塞等款大同左衛塞求貢,邊將堅持石天爵之事,殺害來使。對此,世宗置若罔聞。當時,宣大、山西、保定總督翁萬達主張通貢,《明史·翁萬達傳》記:
他一疏再疏,被世宗斥為瀆奏,于是“通貢議乃絕”。明世宗既反對通貢,又無籌邊實策,致使俺答連年入犯,終于釀成了“庚戌之變”。
庚戌年是嘉靖二十九年。這年八月,俺答糾集所部進犯,越宣府,走薊州,入古北口,掠懷柔,圍順義,至通州,薄近都城。當時內閣大學士嚴嵩主張“寇飽自揚去”,任俺答搶掠。俺答此舉的目的:一是進行掠奪;二是憑借武力迫使明朝接受通貢的請求。《明史·韃靼傳》上說:“方俺答薄都城時,縱所虜馬房內官楊增持書入城求貢。”[769]《明世宗實錄》也說:俺答退出京畿后,“自宣府求貢。入春,請求益數,屢叩宣大各邊陳款”[770]。嘉靖三十年春,明政府派兵部侍郎史道赴宣大總理通貢事宜。史道很有作為,迅速促成宣大、陜西開放馬市。大同的情況,《明世宗實錄》記:
宣府的情況,《明世宗實錄》記:
陜西的情況,《明世宗實錄》記:
從上面記載可以看出,蒙古各部首領對改善與中原王朝的關系具有誠意。首先,馬市的開放使雙方停止了戰爭。“是以西起延、寧,東盡宣大,環境數千里……便無三五零騎侵擾近邊者……邊境父老咸謂百余年來所未有。”[774]其次,蒙、漢人民均獲利益。史道說:“馬匹牛羊,彼之有也;菽粟布帛,我之有也。各以所有余貿所不足,使虜中大小貧富皆沼我之有,而我邊鎮之人亦無不受其利焉。”[775]但是明世宗和嚴嵩一伙很快改變囯策。嚴嵩提出:“今征兵四集,正宜決戰以挫虜鋒,不宜任其挾,只以示弱。”[776]嘉靖三十年八月,世宗命史道回京,中止馬市。從此,蒙古各部認為“中國不可足信,復時時剽掠境上”[777]。盡管如此,俺答“乃持求通中國一念,耿耿不息”[778]。據《明世宗實錄》所記:
此后,俺答多次請求開馬市,均被拒絕。于是戰火再起,終嘉靖之世,北疆一直處于刀光劍影、硝煙彌漫之中。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從明初洪武開基,迄嘉靖末年,明王朝與蒙古部族政權抗衡了近二百年之久,其間雖有封貢互市,但為時很短,邊患未從根本上解決,而且愈演愈烈,嘉靖時達到了高峰。它說明兩個問題,第一,明初國力強盛,故能遏止蒙古各部的侵擾。中期以后,政治腐敗,軍事積弱,瓦剌、韃靼相繼揮戈南下,形成嚴重邊患。明朝只有加強軍事實力,起衰振靡,才能在解決北邊問題時掌握主動權。第二,戰爭最終不能割斷蒙、漢人民傳統的友好關系,蒙古地區與中原王朝聯系的日益加強是歷史的必然趨勢,明政府必須改變政策,才能適應形勢的發展。這兩個問題,明世宗都沒有解決,而留給了他的繼任者明穆宗。
二 穆宗大閱——明朝軍事振興的契機
明朝皇帝自英宗以降多下品,權柄或操之于宦官,或委之于閣臣。明穆宗則不同,登極后,立即親政,“君主萬方”,表現出要有所作為。他革除了嘉靖朝諸多弊政,平反了大量冤獄,相對緩和了統治階級內部矛盾;他整飭吏治,限制豪強,注意蠲免,又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激化中的階級矛盾;特別是他抓住有利時機,因勢利導,妥善地解決了明王朝與蒙古各部之間長期的對立,“邊陲寧謐”,《明史》評價說他在明中期皇帝中“可稱令主”[780]。事實上,萬歷初年張居正的改革,乃是隆慶年間各項政策的繼續和發展。隆慶時影響較大的閣臣有徐階、高拱和張居正。徐階是嘉靖老臣,內閣首輔。庚戌之變中,主張接受俺答通貢的請求。隆慶二年七月致仕。高拱曾任裕王府(穆宗即位前稱裕王)講讀,嘉靖四十五年三月入閣,因與徐階爭閣權,隆慶元年五月致仕,三年十二月起復,為內閣首輔。張居正也曾任裕王府講讀,穆宗通過太監李芳“數從問書義,頗及天下事”[781]。張居正于隆慶元年二月入閣,在閣臣中居最后一位。他與徐階、高拱都保持密切關系,地位不斷上升,到隆慶末,幾與高拱并駕齊驅。隆慶朝閣權之爭很激烈,但在處理北方韃靼問題上還能協調一致,其中又以張居正事功最著。穆宗大閱就發生在徐階去位之后,高拱起復之前,故張居正贊襄最多。
穆宗即位時,北方邊患仍在發展。隆慶元年三月,土蠻犯遼陽;五月,俺答略大同;六月,俺答侵朔州;九月,俺答再擾大同,破石州,掠孝義、介休、交城、文水、太谷、隰州,戰火遍及山西中部。同時,土蠻進犯薊鎮,掠昌黎、撫寧、樂亭、盧龍,游騎直至灤河。嚴峻的現實,使穆宗君臣不得不把北部邊防問題放在諸事的首位。張居正在給友人的信中說:“仆內奉宸扆,外憂邊境,一日之內神馳九塞,蓋不啻一再至而已。”[782]他在給穆宗的奏疏中也說:“臣為當今之事,其可慮者莫重于邊防,廟堂之上所當圖畫者亦莫急于邊防。”[783]明穆宗也未遑他務,于元年十月下詔書,命廷臣商議戰守方略。當時,朝廷上下“眾言盈廷,群策皆舉”。這是嘉靖朝未曾有過的政治局面。如何加強邊防?張居正說:“今之上策,莫如自治。”他認為只要堅持自治,“不出五年,虜可圖矣”[784]。穆宗接受了張居正的建議,也多次強調“制御之方,自治為要”[785]。所謂自治,就是整飭武備,加強自身的軍事實力。實際上這已成為穆宗即位后,在政治軍事方面有所建樹的核心方面。
穆宗抓的三件大事,其中第一件就是“屬任謀臣”“擇任賢俊”,即選拔最優秀的軍事將領充任北方邊防總督、巡撫、總兵官等職務。隆慶元年十月,升王崇古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陜西、延、寧軍務(四年正月,改調總督山西、宣大軍務)。隆慶二年三月,升譚綸為兵部左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薊遼、保定軍務。隆慶元年十月,召福建總兵戚繼光入京協理戎政,第二年五月改命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練兵事,總兵官以下悉聽節制。譚、戚是明代著名的軍事家,抗倭戰爭,戰功卓著。王崇古也曾參加抗倭戰爭,立有戰功;嘉靖四十年調任寧夏巡撫,親歷行陣,善修戰守,功勞顯聞。張居正在給他的信中稱贊說:“夫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公所謂非常之人也。”[786]此外,如李成梁鎮守遼東,方逢時為大同巡撫,可以說委任得人,足當一面。世宗用人,往往“倏智倏愚”,“忽功忽罪”[787]。穆宗用人則一經委任,信而不疑。無論是譚綸、戚繼光,還是王崇古、方逢時,都多次被人彈劾,穆宗始終不改變初衷,對他們正確的主張,即使有人非議,也支持到底。如譚、戚認為鎮守薊遼的方略應區別于南方的抗倭戰爭。在南方必須采取“大創盡殲”“杜其再來”的方針,而北方則宜“堅壁清野,坐制侵軼者”。他們提出“筑敵臺三千,起居庸至山海,扼守要塞”。這是明朝繼成化后又一次修長城。在建臺過程中,“流言京師,轉相傳播,謂建臺無益阻虜”。譚、戚對此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張居正則復信表示支持,稱贊“筑敵臺守險,可以遠哨望,運矢石,勢有建瓴之便,士無露宿之虞,以逸待勞,為不可勝,乃策之最得者”。同時,指斥那些流言制造者是“幸災樂禍之人,妒人有功,阻人成事,好為異說,以淆亂國是”。穆宗更明確批復:“修筑墩臺已有明旨。綸宜堅持初議,盡心督理,毋惑人言。如有造言阻擾者,奏聞重治。”于是流言始得平息。其后“臺工成……邊備大飭,敵不敢入犯”[788]。王崇古、譚綸、戚繼光等都注重練兵,經過近兩年的整頓,邊防初見成效。所以張居正在隆慶二年八月說:“一時督撫將領等官,頗稱得人;目前守御,似亦略備矣。”[789]
明穆宗抓的第二件事是大閱。大閱是一種軍禮,亦稱閱武,指皇帝親自檢閱武裝力量。洪武、永樂、宣德、正統、天順、成化幾朝都搞過,規模不大。成化十一年(1475)后,明朝有九十四年未行此典,張居正在隆慶二年八月提出在京師舉行大閱,檢閱京軍。其目的是借此整頓京營,“一以試將官之能否,一以觀軍士之勇怯。有技藝精熟者,分別賞赍,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同時擴大影響,“此一舉動,傳之遠近,皆知皇上加強武備,整頓戎事,亦足以伐狂虜之謀,銷長萌之患,誠轉弱為強之機也”[790]。張居正的建議曾受到部分言官的反對,明穆宗排除異議,斷然決定舉行大閱,并限期一年整頓京營。
隆慶三年九月二十日,大閱在京城北郊舉行。據《張太岳行實》記載:
大閱雖說是一種形式,但在整飭軍事方面收到明顯的效果。首先,京營戰斗力量有所加強。京營,又稱三大營,由在京衛所及各地番上班軍組成,是明朝軍事的主要力量。京營積弱始于正統。嘉靖時,陳時明曾說:
大閱前,京營僅存八萬,且多老弱冒替。整頓后,參加大閱的精銳已有十二萬。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萬歷初年,所以《明史·兵志》上說,惟萬歷初年,三大營“營務頗飭”。其次,大閱振奮了軍心、民心。庚戌之變,嚴嵩等不準京軍出戰,任俺答搶掠,軍心、民心為之沮喪。穆宗大閱,親臨校場,“不惟京營生氣,而邊海之區,咸知朝廷銳意武事,喁喁然亦思所以自效矣”[793]。從隆慶三年九月起,至五年三月俺答封貢前,韃靼各部雖不時南下騷擾,皆未得大逞。如隆慶四年四月,俺答進犯大同、宣府,波及山西,被明軍拒卻。同年八月,俺答等再次大舉入犯宣大,由總督王崇古、譚綸主持軍務,“邊境得無事”。后來,王崇古在與俺答通貢的談判中,即以大閱為例,宣揚明朝軍事的振興,促進了談判的順利進行。所以,大閱標志明朝軍事積弱局面開始扭轉。從此,明政府在處理北方韃靼問題上,改變了被動局面,逐漸取得主動權。
三 俺答封貢——明朝北邊緊張局勢的緩和
明穆宗在振興軍事的同時,為緩和北部邊防的局勢,對蒙古各部的政策也相應做了調整。首先,對板升的政策有了轉變。“板升”是蒙語,當時人解釋為“房屋”“城”“堡”之類。它是蒙古地區以漢族為主要居民的區域。漢族居民的來源:一是蒙古各部每次入侵中原搶掠去的人口,天長日久,在塞外定居;二是宣大、山西等地部分軍民不堪忍受明政府殘酷的政治、經濟壓迫,逃亡塞外謀生。所以板升的出現是明中期民族矛盾與階級矛盾不斷激化的產物。大批漢人到蒙古地區后,給蒙古人民帶去先進的生產技術,促進了蒙、漢人民經濟、文化的交流。到嘉、隆時期,“開云中豐州地萬頃,連村數百……所居為城郭宮室,極壯麗”。俺答等部在經濟上也日益依賴板升,“虜數萬,仰食板升收獲”[794]。板升內部也逐漸分化為上層和下層。上層實際上是新貴族,如趙全、李自馨等。他們一方面依附俺答,鞏固對板升的統治;另一方面幫助俺答練兵習武,并充任向導,深入內地燒殺搶掠,在蒙古各部與明王朝的抗衡中獲取利益。所以張居正說:“西患在板升。”[795]嘉靖時,明政府對板升居民雖也下招徠之令,但實效甚微。有些從板升歸來的居民,邊防將士不加安撫,往往“誣為奸細,阻來之路”。穆宗即位后,采取多種招徠政策,“如有率眾來歸者,厚加撫恤”[796],降人“不分老幼男婦……動支官銀,分別査給為寧家之資,仍復其身”[797]。隆慶二年八月,逃民白春五人,“已各有部落,產畜饒富,至是聞風各率眾來歸”。明政府當即予以獎賞[798]。王崇古說,僅山西、宣大三鎮,“一歲之間歸降數逾二千有奇”,其中“不獨華人接踵而來,夷種亦多舉帳效順”[799]。板升的分化,使趙全等上層分子陷于孤立,俺答也不得不進一步考慮改善與明朝的關系。
明朝對俺答等部政策的調整主要表現在把漢那吉事件中。《明穆宗實錄》記載:
如何處置把漢那吉?明朝內部“朝議紛然”。王崇古、方逢時主張接受把漢那吉。御史饒仁侃、武尚賢、葉夢熊等以敵情叵測,反對收留,并提出當年桃(一作姚)松寨事件應引為教訓。桃松寨是俺答子辛愛之妾,因與部下私通,于嘉靖三十六年八月前來歸附。總督楊順上疏世宗引以為功。不久,辛愛以武力相加,楊順膽卻,一方面放桃松寨逃跑,另一方面又把去向通知辛愛。結果,桃松寨被辛愛抓獲,即行殘害。穆宗、高拱、張居正都支持王崇古、方逢時。張居正說:“往年桃松寨事,廟堂處置失宜,至今齒冷。今日之有,又非昔比。”他認為“此事關系至重,制虜之機,實在于此”[801]。把漢那吉不同于桃松寨,是一部之長,有軍事實力,對其他各部也有影響,故穆宗下詔,給把漢那吉以優撫,封為指揮使。這時,葉夢熊再次上疏:“把漢那吉之降,邊不宜遽納,朝廷不宜授以官爵。”為了平息異議,使朝廷上下一致支持王崇古的決策,穆宗指斥葉夢熊“妄言搖亂,命降二級,調外任”[802]。最高統治集團如此協調一致,為最終解決北邊問題提供了重要保證。
經過王崇古、方逢時的調解,把漢那吉與俺答重歸于好。隆慶四年十二月,俺答為了改善與明朝的關系,實現多年的貢市愿望,把趙全、李自馨等執獻明朝。明朝也勸說把漢那吉重回俺答部。雙方在改善關系中都主動向前邁出一步。
明朝與韃靼關系要進一步發展,必須解決三個關鍵問題:一是封,指封俺答為王及封其昆弟子侄為官;二是貢,指俺答及其部下向明朝入貢;三是互市,指俺答及其屬部在限定日期、限定貨物內,與明朝擇地通商。俺答表示,“若天子幸封我為王,藉威靈長北方諸酋,誰敢不聽?誓永守北邊,毋敢為患”[803]。王崇古主封、主貢、主互市。隆慶五年三月,穆宗封俺答為順義王。其他各部首領也先后獲封為都督同知、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千戶、百戶等官職。至于通貢互市問題,穆宗下詔,命兵部召集廷議。廷議中,定國公徐文璧、吏部侍郎張四維等二十二人贊同通貢、互市;英國公張溶、戶部尚書張守直等十七人反對;工部尚書朱衡等五人贊同通貢,不贊同互市。兵部尚書郭乾“淆于群議,不知所裁。姑條為數事,以塞崇古之請,大抵皆持兩端”。通貢以勉強的多數通過,互市則未通過。反對派的理由是“開市有先帝明禁”,也就是說嘉靖時拒絕馬市開放的政策不能改變。張居正對此十分氣憤,他說:“封貢事乃制虜大機大略,時人以庸眾之議,計目前之害,忘久遠之利,遂欲搖亂而阻壞之。國家以高爵厚祿畜養此輩,真犬馬不如也。”[804]高拱態度也十分明確,立即發內閣舊藏成祖封瓦剌、韃靼諸王故事,揀付兵部。他針對嘉靖時期的政策說:“昔嘉靖十九年(1540)北虜遣使求貢,不過貪求賞賚與互市之利耳,而邊吏倉卒,不知所策。廟堂當事之臣,憚于主計,直卻其請,斬使絕之,以致黠虜怨憤,自此擁眾大舉入犯……三十余年迄無寧日。遂使邊境之民肝腦涂地,父子夫妻不能相保,膏腴之地棄而不耕,屯田荒蕪,鹽法阻壞,不止邊臣重苦莫支,而帑儲竭于供億,士馬罷于調遣,中原亦且敝矣。此則往歲失計之明驗。”而今日封貢互市有兩點好處。第一,封貢“不惟名義為美,而可以息境土之蹂踐,可以免生靈之荼毒,可以省內帑之供億,可以停士馬之調遣,而中外皆得以安”。第二,互市“較之往歲呼關要索者萬倍不同……我若拒而不受,則不惟阻其向順之意,又且見短示弱……故直受而封錫之,則可以示輿圖之無外”[805]。高拱的話可以說是高瞻遠矚。這就是說調整政策必須考慮到蒙古地區與中原地區是一個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整體。三月下旬日講畢,穆宗表示立即執行封貢之議。于是“廷臣知事由宸斷,異議稍息”。王崇古的意見被通過了。六月,在議陜西三邊與河套吉能等部通貢互市時,又遇到阻力。陜西三邊總督戴才提出吉能通貢“隨附俺答一路,總進為便”;互市“第可行之宣大,而不可行之陜西”。高拱當即復書戴才,“仆則以為三邊、宣大似難異同,不然則宣大之市方開,而三邊之搶如故。豈無俺答之人稱吉能而搶于三邊者乎?亦豈無吉能之人稱俺答而市于宣大者乎?是宣大有市之名而固未嘗不搶也,三邊有搶之實而未嘗不市也。故茲事也,同則兩利,異則兩壞,愿熟計之也”[806]。明穆宗則嚴斥戴才“受三邊重任,套虜應否互市,當有定議,顧乃支吾推諉,豈大臣謀國之忠?姑不究,其令從實速議以聞”[807]。在穆宗壓力下,陜西三邊的通貢互市也得到解決。總之,在處理俺答封貢的問題上,王崇古、高拱、張居正和明穆宗同心協力,配合默契。吏部侍郎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外甥,他在給王崇古的書信中說:“今日貢議之成,雖諸相贊詡斡旋,其實宸斷居多。”[808]明穆宗這個皇帝比世宗較少民族歧視,主張“華夷為一家”“胡越一體”,應當“并包兼育”[809]。他的這種思想是難能可貴的。
俺答封貢在明朝歷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首先,這件事結束了蒙古各部與中原王朝近二百年兵戈相加的對立局面。隆慶五年五月,俺答會集各部頭目打兒漢等宣誓說:“我虜地新生孩子長成大漢,馬駒長成大馬,永不犯中國。若有哪家臺吉進邊作歹者,將他兵馬革去,不著他管事。散夷作歹者,將老婆孩子、牛羊馬匹,盡數給賞別夷。”[810]明朝也申令禁止搗巢、燒荒,停止招徠逃民,使板升的漢族居民就地生產。從此,“三陲晏然,一塵不擾,邊氓釋戈而荷鋤,關城熄烽而安枕”[811]。這是二百年來未曾有過的形勢。萬歷時,繼王崇古之后,方逢時、吳兌、鄭洛等相繼為山西、宣大總督。他們都能維護隆慶時的民族政策,在邊方頗有威信。蒙古方面,俺答晚年厭兵,又好佛,戒殺掠,對明朝非常恭順。萬歷九年,俺答去世,繼承王位的先后有乞慶哈(即黃臺吉)、扯力克、卜失兔等。他們在忠順夫人三娘子的配合下,繼承俺答傳統,與明朝友好修貢,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明朝末年。
其次,俺答封貢也促進了蒙、漢兩族人民經濟、文化的交流。戰爭結束后,蒙、漢人民的聯系進一步加強,經濟文化交流也日益廣泛。隆慶時的互市不同于嘉靖時馬市。馬市是官市,“官給馬價,市易胡馬”,不準軍民生儒閑雜入市。互市有官市,也有私市。私市是“官為開集市場,使與邊民貿易”[812]。于是交易擴大到民間。明政府鼓勵商人就市。商人易獲馬匹,可賣與政府,“如官司不用,聽給執照與商,令其入關販賣,不許關津留難”[813]。王崇古還派遣官員偕同商人到臨清、張家灣、河西務等地易換繒布、水獺皮、羊皮金等貨物,增加交易品種,加強了內地與邊區的經濟聯系。隆慶六年冬至,王崇古派使臣向蒙古各部頒發《大統歷》,蒙古各部又請求續市,“以為富者以馬易緞帛,貧者亦各以牛羊氈裘易布帛針線,不謂無利。顧一歲市數日,焉能遍及”[814]。于是在王崇古的主持下,山西三邊及延、綏又開月市,每月市一二日。互市和月市深受蒙、漢人民的歡迎,成為連結兩族人民友好關系的紐帶。當時張家口堡市場十分繁榮,“賈店鱗比,各有名稱”,“南京羅緞鋪、蘇杭羅緞鋪、潞州綢鋪、澤州帕鋪、臨清布帛鋪、絨線鋪、雜貨鋪,各行交易鋪沿長四五里許”[815]。天啟時,總督王象乾也說:“六十年來,塞上物阜民安,商賈輻輳,無異中原。”[816]
為了使蒙、漢關系進一步發展,明朝政府還派四夷館翻譯叢文光等先后到蒙古各部傳播文化。俺答對叢文光十分歡迎,“大愉快,如獲百朋”。叢文光“乃日與諸虜傳授番文,校對字意,講忠孝大義”。蒙古各部紛紛延納,“聞風慕義,尊文光以師禮”[817]。俺答還多次向明政府請《金剛經》及喇嘛僧,明朝一一允諾。喇嘛僧堅參扎巴等被派往俺答所部,也受到熱烈的歡迎和禮遇[818]。俺答受佛教影響較大,曾西迎西藏黃教首領三世達賴喇嘛鎖南堅錯,并把他介紹給張居正。張居正與鎖南堅錯互送禮物,也互通書信。這些統治者間的友好往來,客觀上也有利于加強各族之間經濟文化的聯系。
最后,俺答封貢再一次確立了蒙古各部政權與中央政權的從屬關系,從長遠看,對我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進一步鞏固有重大意義。如果說清朝后來在康熙等皇帝統治下,對我國統一多民族國家做出了貢獻,那么早在清朝以前,俺答封貢就已經為這一歷史趨勢的發展打下了基礎。清人魏源指出:“高拱、張居正、王崇古張弛駕馭,因勢推移,不獨明塞息五十年之烽燧,且為本朝開二百年之太平。”[819]明穆宗、俺答汗、高拱、張居正、王崇古等對祖國歷史的貢獻同樣是不應該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