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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古典的終結

趙柏田

2015年秋,我住杭州。忽一日,一眾人去小遠、小萍伉儷府上吃茶,順便拉上了我。我知溫州有一對夫妻作家,上世紀90年代初就以小說集《太陽酒吧》名動江湖,一見之下,卻是這一對妙人,即大起相契之感。那天吃了茶,又去外面吃了酒,散席時天空飄起了小雨,小遠還兀自興致很高,陪著我們走到六公園一帶,去看了夜的西湖。事后回想那晚,我們幾個人如剪影一般在湖邊癡坐半夜,我忽地覺得,小遠身上是有些名士氣的,就好像幾百年前,那些盤桓此間沉醉不歸的湖山主人。

那一夜雨中回去,我腋下是挾著一本書的。書是小遠、小萍所贈,他們合著的長篇歷史小說,《末代大儒孫詒讓》,寫一個經學家的跌宕一生。對于孫詒讓,我除了知道他是晚清時與俞曲園、章太炎齊名的經學大師,知道他家里有一個藏書十萬卷的“玉海樓”,其他都不甚了了。其實那天是很想跟小遠、小萍聊聊這個人的,特別是聊聊一百多年前由古典時代向現代性轉型的時代夾縫中的那些學人,他們的困惑,夢醒后的彷徨無依與突圍;見同去的小說家和詩人朋友對這般沉重的話題并無多大興致,也就識相地不提。心里卻存下了一個疑惑,以中短篇小說起家的小遠和小萍,為什么會把目光投向這樣一個久遠的人物、去寫這樣一部以學術史為背景的小說?他們又在這部小說里寄寓了什么?世人所熱稱的“溫州作家群”一向給我的印象是面向現實寫作,歷史意識相對淡薄,似乎總怕一不小心就會掉入區域性寫作的坑里去,這本書卻讓我隱隱覺得,這一對作家大不一樣,他們是溫州作家中的一個異數。

大概是讀完那本書后不久,我曾尋思去溫州瑞安,看看那個“如玉般珍貴、如海般浩瀚”的玉海樓。這座藏書樓是孫詒讓四十歲那年他的老翰林父親孫衣言送給他的,里面貯藏著父子兩代人歷年購存的近十萬冊圖籍。一個進京會試屢屢不第的兒子(那一年他已六上公車不第了),憑什么得到父親送的這么大一件禮物?“愛他就送他一個藏書樓”,被這個故事吸引著,我幾乎是迫不及待要出發了。近十萬冊的善本孤本包括宋版元刻、孫家父子手稿本批校本,帶著主人的手澤,再加上這個家族歷年收藏的金石鼎彝,雖然過去了一百多年,總歸會留下些遺存吧。有心與小遠小萍相約,但他們忽而居滬,忽而在杭,在瑞安的時候反而少,也就一直沒有成行。忽焉到了今年秋天,桂花開得正烈的時候,小遠和小萍相偕來看天一閣了,還帶來了一個新朋友,孫詒讓的曾孫,孫建森先生。

建森先生雖是電氣工程師,眉宇之間,卻一派先祖的儒雅。舉手投足,也自從容。浙南瑞安的這戶望族,一門雙翰林,香火有續,不算太旺,卻也一直沒有中斷過,現大多如建森先生一樣,從事理工科類職業,如中科院院士孫義燧、核工程師孫寶麟、高級經濟師洪煥松等,但文化的精氣,如書間的一脈幽香,總是凝而不散。血脈傳承中基因之強大,說來真是堪驚。

那日,在天一閣里游過范大司馬家的南園、東園,看過明經堂、尊經閣,又去書庫看了玻璃柜里用恒溫小心保管著的明刻善本,建森先生的臉色愈發凝重了。后來他告訴我,現在瑞安的玉海樓只是一座空樓,里面幾乎沒有一本真正的古書了。

上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大兵們駐扎在書樓,把那些書用作生火的引子;60年代,所剩之書則被堆沙包、做槍托,用作文攻武衛。幸虧孫詒讓之子孫孟晉先生,于1915年、1947年、1951年先后三次將藏書贈予瑞安公立圖書館、浙江大學文學院、溫州圖書館,才有玉海縹緗殘存浙地。

我忽然想起魯迅評說孫詒讓身后寂寞的一段話來,那段話是在寫他的先師章太炎的一篇文章里:“清末治樸學的,不止太炎先生一生,而他的名聲遠在孫詒讓之上者,其實是為了他提倡種族革命,趨時而且造反。”后世彰顯者,莫不因造反而起,而那個被硬生生擰斷、中止了的傳統,也皆因20世紀以來一場接一場的革命風暴所賜。這自然是孫詒讓那一代學人所無能想象的了。

我安慰他,好在有《蟬蛻》,建構起了一個紙上的“玉海樓”,也在另一個時空維度里,讓這些逝去的人物,重新對著今天說話。

寂寞,是《蟬蛻》主人公孫詒讓一生的精神底色。這寂寞,不只是一個天才的寂寞,更是一朝夢醒、已在萬重山外的那種廣大的寂寞。

在古典時代,或曰“前近代社會”(溝口雄三語)的中國,人們普遍相信,這世上存在著一本終極之書。這本書神秘、博大,是世間一切秩序的源頭。從童年時代起,孫詒讓就在尋找這樣一本終極之書。他很早就知道,這本書叫《周禮》,或者叫《周官禮》,一本記載三代之治典章、職官制度的古書,這本書纖悉無遺地記載著大同之世的倫常綱維,后世只要對其中的禮制一一奉行,國家自可強盛。唯因年代久遠,這本書散佚了,書上的詞義也變得模糊,它的真相漸漸如同霧中的山巔,尋常人走近不得。

他明白,為了尋找到這本終極之書,撥去遮蔽著它本來面目的層層云翳,他只能像前輩大師一樣,先是做一個通經者,然后更要善于運用訓詁、校讎這些工具,即所謂的“小學家法”,在對名物、典章、經籍等等如同剝洋蔥一般的校勘考證中,讓每一個字和詞歸到原位,煥發出太初所有的光亮。

這是一項具有巨大挑戰性的工作。自然,比之以時文策論叩開仕途的大門,贏得世人對金榜題名的歆羨,這條在古文世界的探勘之路,更注定是寂寞者的事業。

他首先得是一個崇古主義者,因為崇古,相信一切皆在鴻蒙開辟時安排妥當,所以他對一切都須取懷疑的立場,疑古,更疑今。外人看他神神鬼鬼,實則他是被求真的職志所驅使。其次,他得是一個技藝高超的匠人,能熟稔運用金石、古音韻、古文字學等被乾嘉大佬學者運用純熟的“小學”功夫。再者,也是最磨礪一個人意志的,他得有數十年治一經的勁頭,抵擋得住內心里和外面世界的種種誘惑。如同歐洲啟蒙時代的百科全書編纂者們所做的那樣,這幾乎稱得上是一項帶有瘋狂意味的工作,其過程,很像是伏身到一條幽暗的地道里去作業;他像土撥鼠一樣躦躦前行,照耀著他的,只有前頭一點微茫的光亮。甚或有時候,連這光亮也不可尋,而只能以自身作一個燃燈者。

在孫詒讓之前,有清以來兩百年學術思想史,一代代學人就是這樣終老文字的。時代學風所被,這些先驅者也是孫詒讓從少年時代起就矢志追隨的文化英雄。對孫詒讓這樣的貴胄公子來說,紅塵中所有的綺麗加起來,也抵不過上古文字的光亮對他的誘引,這只能說天性使然了,當然也有著他父親孫衣言和叔父孫鏘鳴對他的影響。而走上這條治經之路,更大的意義或在于,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從一個詞到另一個詞,從一部經籍到另一部經籍,漸次勾連而成的知識全息圖景中,呈現出了這個世界的“道”。這個被一代代學人孜孜追尋的“道”,系連著國之興衰,也系連著天下蒼生。由字到詞,由辭通道,天下重器,豈惟雕蟲,經學家們興奮了,所有刻板、枯燥的工作細節,所有寒夜里經受過的寂寞,也終于在獲致最高意義的“道”后有了回報。

在孫詒讓之前的時代,這幾乎稱得上一個學人的理想一生。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其價值之有無,之大小,皆在于留痕。官場遭逢,起起落落,放長歷史的視野看去,不過淺淺一痕。而在這一名山事業中,遠接漢儒,近承乾嘉諸老,把自己的名字深深嵌入這條文化長鏈中去,在孫詒讓和他之前的學人看來,那便是成功的留痕者。

大概在孫詒讓還是一個活潑稚童時,在他的翰林父親孫衣言在上書房輪值之暇用《周官禮》給他發蒙開始,他就立志要揭開這本傳說中的終極之書的真正面目。太平天國之亂后,中興的華美袍子下那個內憂外患的世界,更使他認定,他要找的是一部經世致遠之書,更是一部致太平之書。以后的年代里,世亂日深,他也從少年、青年漸至少壯,心中的這個念頭也愈來愈強烈。在杭州書院,他向父執輩的經學大師俞曲園說起過這個宏愿。日后,在北京龍樹寺的古槐樹下,他向即將成為朝廷柱石的座師張之洞說起時,眉宇間已是掩不住的家國憂色。他說出的這個念頭總是把這些前輩嚇得不輕,因為以往的大師們包括被視作不世出的天才戴東原在內,誰也沒有看清過這本書的真面目。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把這個故友之子看作一個堪當大任的人,用《蟬蛻》里張之洞的話來說,國需大臣,更需儒臣,前者以事功謀國,后者以名教興國,而年輕的孫就有儒臣之才。他們都小心翼翼地把生于1848年的孫詒讓看作日后文化復興的一顆種子。

正是抱著那樣一種信念,他幾乎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放入到了一個時代的學術主流中去,那就是綿亙兩百余年仍香火有續的乾嘉學派;并在不長的一生里(他只活了六十歲)以一個天才加杰出匠人的勞動,使自己成為樸學的最后一個大師。《蟬蛻》一書中,借俞曲園之口說出了這個學派兩百年間的傳承,由明清之際的顧亭林發其端,后分流為皖派、吳派和聲名稍遜的常州學派:“乾嘉學派中的皖派開始于江慎修,成立于戴東原,師承戴東原的有段若膺和王懷祖、王伯申父子,而我的學問就是來自王氏父子。”而孫氏之學的另一個重要來源,則是發軔于他的浙南老家、講求經世致用的永嘉學派,在他還是一個孩子時,父親就經常以自豪的語氣向他說起這一學派的兩個偉大前驅:南宋時的葉水心和陳傅良。

這原本是一幅多么寧靜、美好的文化愿景。一代代的傳承、改良、整合,融會貫通,使這一生長于本土的知識之樹葳蕤而迷人,值得后世的學人為之夢魂縈繞,直至托付性命。盡管當孫詒讓降臨這個世界時,西方已開始用武力叩響古老中國的大門,但心如止水的學人們完全可以充耳不聞,繼續生活在那個一成不變的世界里。

亂世挾著加速度的到來讓孫詒讓感到了緊迫,他要盡快尋找到這本終極之書,使之恢復本相,讓更多人尤其是上層集團的人讀到它,以之為藍本恢復三代前的盛世。他用了二十六年,耗費了一個學者一生中最為精粹的年華,他終于找到這本書了,他給這本古老而年輕的書取名叫《周禮正義》(初稿是《禮疏長編》),一個“正”字,顯出他是多么自信。

但命運似乎在1890年給他開了個惡意的玩笑,當他自以為尋找到了這部終極之書時,這個在東西文化沖突中漸漸失衡的世界已經不再需要這本書了。甚至連一向對他寄予厚望、答應書成后予以刊刻的張之洞也收回了當初的承諾。要知道,這二十多年,當他面壁寫作時,這個被他視作人生和學術導師的中興名臣一直是隱含的一個讀者。

這就好比一只攥緊的拳頭,打出去卻是空的。近代中國史真是一部“苦笑錄”,一出處處充滿著非理性和無厘頭的黑色幽默劇,隨處都會爆出黑暗中的笑聲。作為兩百年乾嘉樸學的最后一位大師,孫詒讓一生的悲劇由尋找一部終極之書而起,他卻不會任由這種挫敗感覆蓋自己的一生。在人生的最后幾年里,有關這部書的故事還會余波泛起,但他將走出困境,重起爐灶。孫詒讓作為現代性降臨前夜尋求突圍的知識人的一個鮮活個案,作為洋洋三十萬言歷史小說《蟬蛻》主人公的意義,也悉由此而來。

俞曲園死后,孫詒讓來到人去樓空的俞樓,在一池冷水、殘葉瑟瑟中,小說這般寫他的浩茫心事:

詒讓深知,現如今的中國乃至全球,沒有人相信西國的政治制度源于《周禮》。今文經學者惡毒地咒罵過《周禮》,視它為偽經;維新人士癡迷西學,視《周禮》為舊學;只有盛宣懷心血來潮,囑他以《周禮》為綱,西學為目,使他得以費二旬之時,汲取《周禮》精華,匆匆草成《周禮政要》,結果束之高閣。同樣,沒有人相信西國的科學技藝源于《考工》《墨子》,人們的目光是那樣的短淺,只看到支流而不見正源。究其原因,是因為中國實在太弱了……

飛云江,是溫州第二大河流,那是流經孫詒讓老家瑞安的一條著名河流。一百多年前,俞曲園對好友孫衣言和其子孫詒讓居住的浙南曾有過一個想象,稱“所居合在水云鄉”。對于俞曲園這樣的粹然儒者而言,隱于深園,藏身書齋,實在是古典時代里一個學者的最好歸宿了。而俞曲園也確實是幸運的,直到他去世,這個世界依然是寧靜的,至少在他心里,是可以當它寧靜的。而無數的困惑,說不清的委屈,倒是要讓小他二十七歲的孫詒讓一代人去經受了。

俞曲園去世時,孫詒讓挽聯中有一句“樸學銷沉同墜淚”,此時他已經預感到,時代的擔子將越過他們這一代落到更為操切的一群人身上,他們都同樣逃脫不了被冷落甚至被拋棄的命運。一個時代的學術至此已是巍然聳立的高峰,翻到山的那一邊,風景已異,世界已全然不同。孫詒讓自己也不知道,他已在不知不覺中站到了那個高峰的最頂點,可以一覽眾山小了。回望處盡是舊時月色,尚稱安穩靜好,走過去的那一邊又如何?山川何有,莽莽蒼蒼!

時代已選擇了他,去做一個古典時代的終結者。這是時代之恥,也是一個學者莫大的榮光。這個終結者必得來自中國南方,因為南方是傳統學術的昌明之地。本來,這個終結者可以是他執師禮事之的德清俞曲園,也可以是俞的弟子,余杭章太炎。俞曲園之學,走的與他同為古文經學路徑,其為人卻隱約有禪意,過于退藏于密。章太炎治小學,把它改造成了現代學科意味的“語言文字學”,是最具現代意味的,卻讓“排滿”革命搞得渾身火氣。他與孫詒讓又有方法論上的分野,章重義理,跡近宋儒;孫重考據,還是純粹漢學途徑。時代的擔子已躍過俞章二位,落到了孫詒讓的肩上。

三個南方學人,各具個性,才學不相伯仲,孫詒讓恰處于三人中間,無俞曲園之純然守舊,也無章太炎的滿口革命腔,說起來“名最隱”,學術上的成就卻是最大。梁啟超治明清學術思想史,稱他是最后的大師,也確是發自內心的欽慕:“晚乃有瑞安孫仲容,治《周禮》,治《墨子》,治金文契文,備極精核,遂為清末第一大師,結二百余年考證古典學之局”。

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像近世中國這樣,經受過如此巨大的文化斷裂。即就近世經學一支而言,繼起的世稱“東甌三先生”的陳虬、宋恕、陳黻宸等新派經學家,與孫、黃等前輩為敵,這一“后院起火”也暴露了經學的內在矛盾,加快了古典的終結。孫詒讓在世的六十年,正是這樣一個舊傳統斷裂、現代性初露曙光將啟未啟的尷尬時刻,連帶著他的一生事業,到了后半晌也漸形尷尬。古音古韻,種種象形、轉借,到了近世,雖須從金石中考校,然字有六義,尚不離根本而一個繼起的時代,流行開來的已是一套全新的話語方式,隨著西潮洶涌而入的聲光電化,使一種新的知識譜系得以全面生成,這種新知識,這套新話語系統,將使原本安穩的世界面臨徹底顛覆的危險:孫詒讓們孜孜尋找的終極之書被證明為無用,這一代學人視之為性命的學術被視作“舊學”。

按照費正清的觀點,1800年前后是劃分18世紀繁榮、進取、自信的中華帝國與19世紀崩潰失衡的近代社會的一個分水嶺,乃是一個現代性建立的起點。現代性之于近代中國的四個時期里(1800—1864;1865—1911;1912—1930;1931—1949),孫詒讓在世的六十年幾乎整個地落入了第二個時期里。在一浪接一浪的西潮面前,國家無所適從,士人也無所適從,像孫詒讓這樣的傳統學人,勢必會傳染上時代的普遍病癥:暈眩,困惑,無力感,深深的自我懷疑。而甲午戰敗帶來的恥辱不啻是一場心靈地震,使他更深地陷入了“致用”“無用”的深深糾結里,激憤時甚至說自己從事了一輩子的學問是“中土無用之舊學”,“瑣屑校讎,無益時需”,又說“芻狗已陳,屠龍無用,實不足以應時需”。極度的自貶跟過于自信一樣,都是一種躁狂。他確實已病得不輕。他想不明白,自己學問所本,是講求實利和功用的永嘉之學,治學的路徑,也是老老實實不尚空談的樸學功夫,怎么到最后全都成了無補于世的屠龍之技,要這樣的話,學術的意義何在,學人生命的意義又何在?在人生這個黑森林的中途,他遭遇了三頭獸:價值危機、信仰危機、心理危機。

《蟬蛻》寫孫詒讓經歷這三重危機時,讓他抱著自己的一箱“舊學”著作走入了放生池。小說中的孫詒讓說:“那些書太古舊了,我也太老了,對這世界沒有用了。”中國文人的自沉,從屈原到祁彪佳再到王國維,都可視作文化上的一種抵抗,最無力、也是最堅忍的抵抗。“自沉”過后,重新回到世界的孫詒讓換了一個人,他已然越過了古典與現代的分水嶺,到了山的那一邊。

在他一向不屑的宗教徒的眼光看來,這未嘗不可以看作是一場洗禮。舊世界的塵灰被抖落的同時,新世界的風也開始吹拂進來。挫敗沒有讓他變得犬儒,心灰意冷沒有讓他走向虛無,讓他的意志力變得如此強大的,只能是知識,無論它是新的,還是舊的。于是從那一年開始,這個向來視西學如仇寇的經學家的人生突然來了一個大逆轉,走出書齋,興學自強,變成了一個維新派的教育家,興興頭頭地在老家辦起了學計館、蠶學館、方言館、礦務公司,還想自學英語,計劃出洋;為了辦學的場址與經費,甚至不惜開罪地方上冥頑的官員和儒生,短短幾年,竟然在浙南的溫州、處州兩地,開辦出三百多所新式學校。

對于一個舊學沈沉的經學家來說,這一轉向的意義是巨大的,它讓一個學人與變動不居的世界保持了同步,也使一個學人的生命變得完整;無論是智慧層面,還是人格層面,都走向了圓融正覺,“蟬蛻”的寓意,或許正在于此。舊得純粹,新得徹底,也自是孫詒讓人格的動人處。

此時,他的思想已經遠遠超越了早年在北京龍樹寺矚望他寫出一部驚世之書的張之洞。誠然,后者在晚清政壇的事功令世人驚羨,但在清流與維新之間的遷延不定使他永遠走不出《勸學篇》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老套路。平心論之,熱心贊助維新事業的張之洞身上有著民本思想,但其對那班新進少年的支持,一切皆以不觸及政制為限,觸及這道底線,即便是心愛的學生,也捕之、殺之在所不惜,1900年捕殺唐才常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而孫詒讓此時已走得更遠,寫信營救被捕的秋瑾等革命黨人不說,一些論調也已不無黨人色彩,甚至,他已由一個絕對君權的擁躉者變成了君主立憲的支持者和民權、民主的主張者。當他對張之洞在戊戌、乙亥兩次政改中的表現深感不滿,腹誹其有負“中外之望”時,張也因他書中的大膽之論遽然變色,說出“仲容叫我反耶”這樣的話來。世變促使了這個時代最為精英的人群的分化,經學家也概莫能外。當時間沖淡了經學家們的恩恩怨怨,輝煌一時的樸學群體煙消云散,舊傳統已經斷裂,新秩序迄未建立,倒是張之洞式的“中體西用”依然受到繼起的當權者們的青睞,這不能不說是近代中國史的又一黑色幽默。《蟬蛻》的用世之心,也正見于對主人公與清流派、洋務派、維新派乃至革命黨人各色人等的關系梳理上。

孫詒讓晚年時,北京曾多次征他北上。1905年,學部聘他任京師大學堂經學教習,1906年征他任京師大學堂監督;1907年禮部奏派他任禮學館總撰,他都托詞未去。早年讀虞世南《詠蟬》,有句云,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孫氏一再拒絕的態度曾讓我深感不解,一個八上公車的考場敗北者,一個曾經的貴胄公子,他為什么要一次次拒絕來自權力中心的召喚?《蟬蛻》已隱約給出了一個答案,在孫氏的晚年,他對帝制中國的那套秩序已經發生深深的懷疑,議院制和民主如同種子落進了他的心里,他已經無法認同專制和皇權。當他說出“殷周國粹,法美民權”這八字,在文化上他認殷周為國粹,而他心中的“道”,已移至“法美”,不在三代了。他不再相信北京這個權力中心,不再相信丹陛之上的那個孱弱的君王,他相信他在哪里,經學的根系就在哪里,國粹的正源就在哪里。

即便到了那個時候,這個執拗的經學家還是堅持認為,西學之源在中學,制度和器物這兩個至關重要的層面,都莫不如此。不是說“坐而論道謂之王公”嗎?議院制和民主悉從《周禮》中來,而堅船利炮、百工技藝,也莫不出自東周的《墨子》。為此他又作了《墨子間詁》,宣揚這個被冷落上千年的思想家的強本節用、兼愛非攻等要義。他說他的人生理想是,先做一個環球旅行者,“思乘長風,破巨浪,先東至扶桑”,“遂橫絕太平洋,登新世界,瞻華盛頓之鑄像;折北渡白令海峽,西經萬里沙漠,循中亞細亞以入歐羅巴”,上窮碧落下黃泉,最后覓得一“無主之荒島”,“謀生聚教訓,造新世界以施行周官之制、墨子之學說”,來實現他的這一消融了中西界限的終極理想。

這注定是一個經學家不合時宜的夢想。在桑梓之地造三百所學校這樣的夢想猶可實現,這個如魯賓遜漂流一般尋找荒島的夢怕是永無踐行的可能了。尋找《周禮》這部終極之書的余緒是,他后來又寫了一本談論時政的《周禮政要》。這次是應盛宣懷所請,要為下一輪的變法提供智庫支持的。他還是那么的事功,這本書“面子”上走的還是古文經學的老路,“里子”所談全是設議院、伸民權,盛宣懷終因膽小不敢奏呈。大概是有愧于心,盛宣懷最后倒是把張之洞當年答應了沒落實的《周禮正義》給資助出版了。

說來驚奇的是,這個身為樸學殿軍的學術大師竟然沒有認真拜過師,張之洞只是他鄉試時的座師,俞曲園則是口稱不敢做他老師。孫詒讓一生學術和人格的養成,離不開他身后的瑞安孫氏家族,尤其是他的父親孫衣言和叔父孫鏘鳴對他的耳濡目染。撇開學術史的傳承不說,孫氏之學,也可說是孫家私學。我時常在想,兩千年傳統中國,有多少個瑞安孫家這般的士紳家族,他們進則效忠國家,退則服務桑梓,誠為維系傳統中國于不墜的最穩定的一支力量。即便到了晚清,中央與地方的權力博弈已漸趨緊張,縣域以下的政治生態,依然是皇權不下縣,致仕后的孫衣言、孫鏘鳴(孫詒讓也是如此)這樣的社會精英依然起著重要作用,他們閑時興教辦學,熱心公益,有警時就像本書里的孫氏父子一樣練勇守城。他們就像鄉村中國這輛古老大車上的車把式,維系著它在禮的尺度內緩慢而又精確地運行。

當孫詒讓在1908年闔眼西去時,他或許對這世界有不舍,但內心深處,更多的應是欣然。預備立憲正在進行中,改革的路線圖也已明確,他有理由相信,這個世界在慢慢變好。后來的事已不是孫詒讓這一代人能夠想象:士紳一死,群盲遍地,新的未至,固有的一切已被迫不及待地摧毀,直至煙消云散。二十世紀中國留下的教訓和遺產,莫此為甚。

《蟬蛻》以歷史小說的純正筆法,節奏明晰、語調沉郁地講述了樸學大師孫詒讓的一生,同時也為近代變局中的經學家群體存影寫照。它寫出了身處古典時代與現代性轉型的夾縫間的這一代學人的熱心與癡夢、困惑與彷徨,更寫出了他們各自不同的精神突圍方式。它是一部對逝去的時代、逝去的大師的招魂之書,也是一部用世之書,字里行間,更是浸潤著作家的深廣憂憤。

這部小說也如同一幅漸次展開的水墨長卷,政治家、經學家、舊派書生、新潮文士乃至革命黨人在眾聲喧嘩里一一登場,而思想史的傳承脈絡是故事景深處的遠山淡影。那種時而如潑墨奔放、時而如工筆細描的筆調,則自始至終緊貼著人物的內心,也緊貼著時代的筋絡,讓讀者在領略漢字之美的同時,也捕捉到了那個變幻時代的隱形輪廓,獲得一種智性認知的愉悅。

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部傳記小說,因其對主人公一生大事的敘述,皆有所本,故事的外殼,幾乎采用了一種嚴格的編年體。今人讀傳記小說,幾乎都會與作家有一個秘密契約,以為其所寫皆是真實發生過的;但小說的要義,固不能被這些習見所左右。虛虛實實,難寫還是精神,更重要的,還是要說服讀者去接受。由此言之,《蟬蛻》是一部有敘事難度的小說,作家預設并最終完成了這些難度。何以見之?歸根到底,還是在于小說的說服力。

這個小說的開始,是皇宮里剛登上政治舞臺的“蘭貴人”對尚是孩童的主人公的一場試對,結尾,則是在南方鄉村,一個歷盡榮衰的六旬老人在孩子們的吟讀聲中離世。從神童出世,到學者離世,半個多世紀的風云、離合與悲喜,是這個小說的故事長度。當故事由“進宮”獲得第一次加速度,小說開始按著預設的道路奔跑,時代主線上的一幕幕場景,第二次鴉片戰爭、騏祥政變、克復江寧、天津教案、刺馬案、中法之戰、甲午之戰、百日維新,如電影剪接般次第劃過,而其敘事意態之從容,亦可看作一條大河開始流動。其開闊處,氣象宏大,其幽靜處,梅花千樹,更有時代的屏風后面,那些散發著植物清香的女子。

閱讀中,我眼前時時出沒著兩個孫詒讓的身影。一個是小說中的人物,一個是學術史上的人物。前者來自作家的創造,后者為歷史所塑造。漸漸地,這兩個人物合二為一,聲調同步了。而那個經過混合組裝的聲音里,分明又可以辨認出小說家自身的聲線,他們的高亢和低回,他們的憂思,甚至憤怒。

這正是歷史小說的神奇之處,歷史中的人物與小說中的人物構成一種奇妙的互文,他們互為發明,互為闡釋。而最后又由小說家出之于象,形之于文。要達至這步景地,需要小說家一次次地泅渡歷史之河,而對于一部以思想史為寫作背景的長篇小說,它的難度更在于,小說家不只是泅渡,更要沉潛其中,從容含玩。

對中國的歷史小說,我總不太以為然,要么不脫傳統說部氣,散發出陳腐的章回體氣息,要么過于隔空,穿越來去,而在極端年代,以之作說教的工具,更是不堪。幾十年來,對味的歷史小說,竟是少之又少。我所說的“對味”,要之還是小說的現代意味。

在寧波本雅明咖啡館的一個下午,和小遠、小萍一起吃茶,小遠幾次說,他欲以《蟬蛻》這部小說和我的《買辦的女兒》《赫德的情人》為張本,打出“新寫實歷史小說”旗號,以區別于那些全無現代氣息、又不下史料工夫的歷史小說。我對亮明旗幟的做法一向不太主張,總以為單個的作品勝卻口號無數,卻也看出了作家在《蟬蛻》里于史實層面上的用心,以及對歷史小說“虛”與“實”關系上的糾結。我私心以為,若無在這個問題上的糾結,就無法真正進到歷史寫作的深處。

一個作家有無現代感,一是看他對敘事語調和敘事節奏的把控,一是看他在事實和想象之間能否找到一個最合理的比值。太遠失真,太近老套,都難免失去敘事的說服力。一個優秀的歷史小說作家,必得是一個煉金術士,一個神奇的魔法師,他拿著一個敘事的坩堝,煉制小說這枚小金魚,對于虛與實的配比,每個小說家都握有自己的秘方。前面說到《蟬蛻》是有敘事難度的,它更是有著自身的小說美學追求的,這個追求的方向,即賦予歷史小說以現代意味的形式。小遠曾說:三分史料,七分虛構,再將七分虛構還原為本真的拙樸史料模樣,“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那兩只分別叫“紀實”和“虛構”的兔子,它們跑動起來,真是讓人眼花繚亂。

有時候他們是在以實寫實,有時候是在以虛寫實。不是說歷史的盡頭是小說嗎?史籍的空白處,亦往往是小說家騰挪身手的起點。比如主人公原本是粹然經生,對西學抱有惡感,他能慢慢轉變漸次接受,有兩個人對他產生了重要影響,實者為留美歸來的容閎,虛者為信天主教的美麗女子梅娘。小說設置了主人公和容閎在梅州梅園里的一場爭論,而這個神奇的女子始終在側。我從朱芳圃先生做的年譜里實未看到此節本事,但看著梅花勝雪,漫天飛舞,兩學子激揚文字,誰不想這故事是真的呢?我被說服了。

僅此一端還遠遠不夠。法國小說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說,如果有歷史小說這種文體,那也不過是“向內的把握與重建”。歷史小說不應只是演繹史實,推演故事,但凡有史家筆法者,正如同王國維所說,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始可入情入理。也就是說,他須從內里體察人性,再如偵探一般,進入歷史現場,一一認清案發現場,爾后再返身出來,告訴讀者他之所見。此即所謂“拆碎了七寶樓臺”,再重建一個樓,乃是一個充滿著創造快感的運思過程。其時間可長可短,長者如尤瑟納爾寫《哈德良回憶錄》,幾乎耗盡一生,起筆時尚是少女,完稿已是老嫗。小遠、小萍著《蟬蛻》,前后歷十年,碎拆下來的七寶樓臺,蓋了拆,拆了又蓋,這一勞動十年不歇,也是小說家的匠人精神。

《蟬蛻》是《末代大儒孫詒讓》的修訂版,在這次升級改造中,有關于“墨學”的一章內容加入。因主人公是個通經的碩儒,他的幾部大書,《周禮正義》涉制度,《墨子間詁》涉器物,《契文舉要》涉金石,他又是個自甘在民間的人,章太炎當年就說過他,“行亦大類墨氏”。無論于全書的體式而言,還是人物和故事的完整性,我很高興書中終于補入了此章。小遠說為此他啃了一遍《墨子間詁》,我知道他看的是玉海樓舊藏影印的刻本,繁體豎排不說,還要重新點校。這一些功夫,雖是小說之外的,卻也實屬必要,它們已變作了小說大廈地底下的基石,讀者看不到,小說家為此所做的功夫,于我卻是心有戚戚焉。用經學家治“小學”的功夫組織小說部件,用一種博物式的態度對小說中的典章、制度、禮儀、街容、飲食、衣飾一一考證,這種百科全書式的寫作,或許也是讀者會喜歡讀《蟬蛻》的一個理由。

古典時代已經終結,無論歷史中還是小說中的人與事,皆已無可奈何花落去。斷裂一次次地發生,昨日的世界如同一塊舊大陸漸漸漂移出現代人的視線。即便今日的孫家后人,也大多移民海外,對先祖于一部中國思想學術史的意義,對昔日里的文化輝煌,亦大多不明就里。今人視昔,已如高山不可登,如孤島不可渡。《蟬蛻》以學人性命為其性命,以學人心魄為其心魄,神魂與之,夢寐思之,為今人勾勒出了那個漸漸漂遠的昨日世界的隱形輪廓,為逝去的文化英雄重鑄今生,今人若要重返,《蟬蛻》便是渡海的舟楫,登山的步道。更何況,時代是這樣的亦新亦舊著,“蟬蛻”固屬無奈,卻也心甘情愿,因此有蟬衣焚去的青火,有蟬翼毀去的焦味,也有終于明白世界大道后的欣然,此是書中人的悲欣交集,亦是著書人的悲欣交集。

沈從文在上個世紀說,他作為小說家的理想,是用文字造一個小而精致的希臘式的神殿。經學家以字證道,小說家通向他的“道”的,依然只能是語言和文字。誠然,文字只能是指向光明的一根手指,遠非光明本身,但用文字砌一座紙上的“玉海樓”,追尋水云深處的一縷香魂,以此叩問寂寞的先行者,啟迪后來的青年,庶幾也可說是以小說證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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