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期北京話語氣詞研究
- 陳穎
- 7092字
- 2020-01-07 15:01:05
2.6 了
學界對于“了”的語氣詞性質并沒有統一的認識,王力(1943)和呂叔湘(1942)認為它是表決定的語氣詞,朱德熙(1982)認為“了”是表時態的語氣詞,胡明揚(1981)的語氣詞系統里沒有“了”,徐晶凝(2008b)把“了”看作是語氣詞系統里的邊緣成員。
“啦、咯、喇”的語氣詞身份沒有太多異議,多數人認為它們是“了”和“啊”的合音,因為有“啊”的參與所以能表示語氣。本書第四章專門探討“了”和“啦”的關系,認為“啦、咯、喇”是“了”的弱化形式,故本節以“了”為代表。
本書不涉及句中動詞后純粹表示時體的“了1”以及被包含在更大的成分里的“了”用例,如“雨水太多了的年頭兒……”,只討論句末“了2”的情況。為敘述方便,除非特別說明,文中之“了”均為“了2”。
句末“了”有表示語氣的作用,特別是在句末名詞性成分后時,如“各處滴下來的水,都凍得成了冰錐兒了”。(《尋津錄》)王洪君等(2009)認為“了”是話主顯身的主觀近距交互式語體標志。但“了”在表語氣之外還有表示時體變化的作用,通常解釋為“表示新事態的出現”。根據郭銳(2008)語義結構分析法,本書把和完成/實現有關的“了”大致分為三類:變化義(事件/計劃/條件/認識變化,如“小王去圖書館了”)、感嘆義(表達主觀情緒,如“小偷最壞了”)和偏離義(相異于某種標準,如“顏色太淺了”)。此外,早期北京話的“了”還有三種特別用法:表持續(店門關著了)、夸張(還不少了)及用于列舉項后。
2.6.1 變化義、偏離義、感嘆義
趙元任(1968/1980)把“了”分為七類:表示開始;新情況引起的命令;故事里的進展;過去的一件單獨的事;現在完成的動作;用在說明情況的結果分句里;顯然的情形。其實,這些意義都是與時體有關的。呂叔湘(1942)和王力(1943)都認為“了”是決定語氣,和表示確認的“的”相比,具有動態,表示覺察、決意、推斷,這些說法也關注到“了”所表示的變化情況,這當然和“了”表示“了結”的源義有關。何文彬(2013a)將這種時間上的變化概括為“軸”,并指出“了”是說話人的主觀處理方式,在時空軸、知識軸、意志軸和感覺軸上都體現了主觀性。所以,“了”因為主觀性而具備了一定的語氣詞的功能。“了”之所以不能被看作和“啊、嗎、罷”一樣的語氣詞,就是因為它表現出的說話人的主觀情緒最少,對聽話人要求的等級最低。
根據郭銳(2008),“了”由實現/變化義通過隱喻、推論等手段發展出“計劃改變”“認識變化”“條件變化”“話語進程變化”等義項。時體意義和主觀意義的交織使“了”和其他語氣詞的用例數量不在同一個層級上。本書統計數據中不再作更細的區分,在此以《尋津錄》為例,略舉幾例:
“了”從變化義推論出狀況相異,進一步引申出與預期標準相異,即“偏離”:“了”作用的謂詞表示的性質、程度高于預期。相比變化義,偏離義“了”的主觀性增強,時間性減弱。如:
“了”由表示偏離標準發展出引出說話人的情感,即“偏離”義的主觀化(subjectivisation),說話人用強烈的個人情感表達謂詞所表示的性質。如果再帶上程度副詞或情態副詞,整個句子就成為感嘆句。如:
感嘆義是在偏離義的基礎上主觀化而來,因此二者的界限并不明確,區分需看主觀程度的多少,往往需要依賴語境,根據表達意愿來判定。
2.6.2 用于列舉
“了”用于列舉格式中,前面以“甚么”提起,每個列舉項都是引語性質的名詞性成分,后面附上“了”,表示確認所引述的話語。如:
太田辰夫(1987)認為,用于列舉的“了”來源于“哩”,和變化義的“了”是不同的語源。“哩”從明末清初開始用于列舉體詞,在《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中寫作“咧”,就是說,順序為“哩——咧——了”。
本書2.2節已述“哩”具有南方話性質,表示列舉的“了”應與“哩”無關,而是來源于“咧”。后文第七章將詳述“咧”的北方方言性質,在完成義和夸張義上與“了”多有交叉。表列舉的“咧”均見于旗人小說,《小額》的列舉既用“了”,也用“咧”,可見表示列舉的“了”帶有北方方言色彩。
列舉用法從“咧”變為“了”,和晚清民國時期的虛詞語音弱化過程有關。“咧”從li?弱化為l?/l?(不晚于1909年,參見第七章),“了”從liao弱化為lo、la進而弱化為l?(不晚于1904年,參見第四章),用法相同,讀音相同,因而“了”在字形上替換了“咧”。在本書考察的語料中,用于列舉的“了”正是在這之后才出現的。
2.6.3 持續義
在早期北京話語料中,句末“了”可表示持續義。
“了”句使用動作動詞,有“正”或“著”,形成“V著了”和“正V了”格式。如:
還有“還沒V了”格式,表示某種動作行為或性質狀態未發生或存在,是廣義上的持續。如:
《警務支那語會話》中既有“還沒……呢”句,又有“還沒……了”句,參較可以看出“了”的持續義:
“了”句中使用非動作動詞,有“還”或“著”,形成“還V了”和“V著了”格式,這種由過去動作所帶來的狀態持續也被稱作結果義(陳前瑞,2008)。如:
有的“V著了”既可表示動態持續,也可表示靜態持續:
2.6.4 夸張義
“了”句中使用形容詞或非動作動詞,通常是比較句或帶情態副詞,表示夸張的主觀情態。如:
“了”的感嘆義用法持續到今天,夸張義的用法相當于“呢”,不見于今天的北京話。
2.6.5 變化義、持續義和夸張義的關系
2.6.5.1 變化義、持續義、夸張義兼用形式的類型學觀察
通常認為,“著”表持續,“得”“了”表完成[13]。但也有同一個語言形式兼表持續和完成的情況。如敦煌變文中的“得”既可用在非持續動詞后表完成,如“遠公出得寺門”,也可用在持續動詞后表持續,如“仙人抱得太子,悲泣流淚”(吳福祥,1996)。又如“著”雖然是持續體助詞,但在近代漢語中也和“了”一樣作為完成態助詞使用,而且今天吳語仍保留這一用法:
蔣紹愚(1994)認為這種用在不可持續動詞后的“著”,在唐代就已經表示動作已達到目的或有了結果,所以發展為完成貌詞尾。陳前瑞(2008)提出了“著”的語法化雙路徑:

圖2.6 “著”的語法化雙路徑
陳前瑞(2008)認為,這里的“著”是結果體,句中的“蓋著”既可表示持續狀態,也可表示“蓋”這個動作完成。因而,完成體和進行體通過結果體而連接到一起。
從類型學角度看,結果意義成分可以進一步演化為完成體。韓語的ko issta兼表完成和進行,結果義由近似形式-e issta表示;Newari語的cwan-e形式兼表進行和結果(陳前瑞,2008)。前文所列早期北京話語料中的“了”的用法類似于日語的-te iru,用同一個形式兼表結果、完成和進行。
對持續的動作或狀態加以強調,就容易發展出夸張情態義,如前文2.2.2節所述,“呢2”即是如此。
表2.10 結果、進行、完成、情態的類型學考察

2.6.5.2 “了”持續義和夸張義的演變
查《兒女英雄傳》和《紅樓夢》,未見“了”有持續義和夸張義的用例。19世紀80年代至20世紀20年代之間,“了”的持續義和夸張義都有一定的用例。
表2.11 “了”的持續義和夸張義用例統計

對這種特殊現象有兩種解釋。
最簡單的猜測是純粹因音近而誤用,將“呢”誤記為“了/喇”字形。這一時期的“了”和“呢”都處于讀音弱化過程中(參見本書第四章和第五章),《官話類編》的“了2”已弱化為“喇”,讀為la(見4.2.4節),“呢2”也已弱化為“哪”,讀為na(見5.4節)。“了”所表示的持續義和夸張義有可能本來就是用“呢”表示的,只是因為音近而誤記了。域外漢語教科書往往會交由母語者審核,但這一時期“了”“呢”音近,可能難以排查。
另一種猜測則是基于持續義和完成義的密切聯系,“了”的持續義是由“著”帶來的。
(一)“V著了”格式
這是早期北京話語料中常見的格式。根據動詞的性質不同,有的表示動態持續,有的表示靜態持續,無論哪一種,都是持續義多于完成義。如:
前一例從上下文看應理解為靜態持續,后一例在語境中仍可兩解,既可以理解為動態持續的“正做著呢”,也可理解為靜態的“處于做的狀態”。
現代北京話中,靜態動詞也用于“V著了”格式,“著”表持續,“了”表完成。如:
現代北京話動態動詞用于“V著了”格式中時,“著”通常用作補語,表示達成目的或結果,沒有類似《官話指南》“做著了”表示持續的用例。如:
(二)“不V著了”格式
早期北京話還常見靜態動詞未然否定形式,結構為“不V著了”。其中“了”表示計劃變化,是完成義,“著”的持續義不明顯。18世紀末蒙古車王府曲本《劉公案》就已有用例:
20世紀初的京味小說中共檢到23例。如:
但今天北京話已基本不說“不坐著了/不活著了”。檢CCL現代漢語語料庫,結果如下:
表2.12 CCL語料庫“不V著了”“不V了”用例統計

從演變的過程上看,“著”原本是持續體標記,但在表示完成的“不V著了”結構中,“著”的持續語義被磨損了。我們推測,這個磨損的過程中間可能還存在一個階段——“著”被結構同化為完成義,即結構中的“著”和“了”都表示完成,共同表示某動作的變化。到了當代,北京話中“著”只表示持續而沒有完成義,由于經濟原則,結構“不V著了”就不再使用“著”,只保留“了”而成為“不V了”。
(三)“正/還V著了”格式
為了強調持續還可以使用“正/還”,形成“正/還V著了”格式。
持續義在格式內部由“著”傳遞給“正/還”,離開了“著”,“還V了”格式仍可以表示持續,和持續義的“還V呢”格式很接近,都可以用在問句中。“了”在格式中沾染了持續義。
(四)“還沒V了”格式
否定某種動作行為或狀態的持續使用“還沒V了”格式。將“還(沒)V了”重新分析為“還沒V/了”,“了”就從表持續轉而回到表完成。
下例中兩個“了”句可作持續和完成兩種分析,但和“了”平行的“哪2”等同于“呢2”,是持續夸張用法(參見2.3.2.2節),故“了”還是視為持續義為宜。
“了”在與持續義“呢”平行的格式中,沾染了“呢”因為強調持續義而帶來的主觀性,因而也有了情態義,特別是在比較句中:
“了”在早期北京話語料中表現的持續義和夸張義,很可能是因為“了”受到“著”的影響而產生。“著”兼有持續義和完成義,在“著了”格式中,“著”表示完成并帶上同義的“了”。后來“著”多用于表持續,“了”在格式內受到影響也帶有持續義。在“還V了/呢”格式中,“了”和“呢”一樣因為強調持續義而發展出夸張情態義。圖示如下:

圖2.7 持續義和夸張義“了”的演變路徑
這一猜測最大的問題是整個發展演變的速度太快,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內,由復雜的格式而影響到虛詞語義的變化,不太符合語言發展的一般規律。但這一時期正是南北官話交替融合之時,這一過程可能受到了方言的影響[15]。
(五)方言證據
1892年《官話類編》共436例“喇”,大部分是作為“了”的弱化形式出現(參見4.2.4節),其中5例“喇”作為南京官話詞處理[16],與“來/來著/呢”等詞并列。以下錄出這5例,a例和b例的“喇”與“來/來著”并列[17],是完成義;c例的“喇”雖與“來著”并列,但和“了”連用,應為夸張義;d例和e例的“喇”與“呢”并列,也是夸張義。
子/東西都是誰,你指給我看看,我要撕你掙/扯你,你才得了饞癆饞痞,又有懶癆懶痞喇/呢。
如果這一時期南京官話的“了”既有變化完成義又有夸張情態義,在南北官話交融時期帶入到北方官話,也是合情合理的。考察21種語料,“了”表持續和夸張的用法在1859《尋津錄》中還未見到,1867《語言自邇集》出現個例,1881《官話指南》和1892《官話類編》大量使用,之后便只是零星出現。很可能是因為1903年清政府頒布的《學堂章程》規定以北京音為“統一天下之語言”的標準(張衛東,1998),這一標準的確立使那些南京官話帶入的現象只能曇花一現。由于這一時期南京官話材料有限,這一猜測尚待證實。
不過,“了”和“著”兼表完成和持續的現象在方言中并不少見。皖西贛語和皖南徽語的“著”都既可表完成也可表持續。皖中江淮官話的“了”“著”不分。巢縣話中都說成“吱”t??,蕪湖話說成“孜”ts?,安慶話說成“著”t?o。蕪湖話例句:
皖南吳語的“咯”既可表完成,如“吃咯飯再走”(=了1),也可表語氣,如“飯煮好咯”(=了2),也可表進行持續,如“小王歪咯頭看書”(=著)(安徽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1997)。
表2.13 “了”使用情況統計

(續表1)

(續表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