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一流大學的管理之道:大學管理研究導論
- 程星
- 5621字
- 2019-12-27 16:16:51
題記
這不是一本關于教育研究方法論的教科書,盡管我在寫作過程中努力地想把自己講授這門課程時的心得體會融入其中。這也不能算是一本大學管理指南,盡管書中的每一個研究案例都是應大學管理者的決策要求所做的。這大概也不能算是一本研究專著,因為我在書中所用的敘述語言會讓嚴謹的學者們感到不安。過去的20年中,由于工作的關系,我一直在美國大學的管理和研究這兩個領域的夾縫里生存:在管理者的圈子里兜售高教研究,在研究者的圈子里客串管理人員。兩個圈子里的酸甜苦辣都多少嘗到一些,也常為這兩條道上的車因跑不到一塊兒而痛失良機感到惋惜不已。我常常想,連同樣以大學作為自己工作對象的這兩撥人都無法理解對方的工作,我們怎么能指望大學圈子外面的普通老百姓能夠看懂今天的大學呢?難怪近年來五花八門的大學排行榜大行其道,大眾通過一目了然的排名既滿足了對神秘的高樓深院里發生的一切不可遏制的好奇心,又無須深究名次背后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所代表的意義。
但名次背后的數字確確實實有它們的意義,只是沒有幾個圈內人會耐心地用大眾能夠理解的語言將大學運作的內幕給大眾細細道來。想來有點奇怪,當今書店里充斥著各式各樣關于商業管理的書籍,大到“海洋”(《藍海戰略》?),小到細節(《細節決定一切》?)。其實回頭想想,如何管好一個企業和咱們平頭百姓關系并不大。不信您在心里將自己最好的朋友列一遍,有幾個在當CEO?可是,大學的管理及其興衰卻關乎千家萬戶。即使您的孩子不在上學年齡,難道您沒有幾個親戚朋友正在為自己或孩子的上學問題而忙得焦頭爛額?退一萬步說,即便您自己的大學教育在20年前就已經完成,但假如您的母校因為疏于管理而導致質量下滑,那您當年點燈熬油好不容易掙到的學位不也跟著掉價?
為什么不太相干的商業管理類書籍能夠吸引大眾眼球,而非常相干的大學管理類書籍卻門可羅雀?我相信每一個人對這個問題都有自己的看法。我無意在不同的學術領域之間挑起任何競賽。作為高教研究隊伍中的一員,我唯一能做的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說輕點,大學研究界的人們從來就沒有像商業研究界的同仁那樣對于自己產品的“市場”有一種敏感;說重點,大學研究人員在研究和寫作時從來就沒有像商業研究界的同仁那樣把自己的讀者放在心里。結果是,高等教育研究的著作和論文如汗牛充棟,但大多數作品連從事日常管理的大學校長、院長們都看不懂或根本不愿看。
我的上一本書《細讀美國大學》出版后,很多朋友、原來的非朋友以及至今仍素昧平生的讀者給我送來很多意外的和不那么意外的恭維之辭。受寵若驚之余,亦曾想略作辨析,起碼對哪些是客話套話、哪些是真實評價略知一二,以免因為過于得意而顯山露水。不是嗎?今后的日子還長得很呢,難免會有要在學弟、學妹面前故作高深的時候。為了一本書就把自己的虛榮毫不掩飾地“秀”在世人面前,未免太不值得了吧!問題是,世人皆醉我獨醒、萬般虛榮皆浮云,還真不是憑我這點修養就能達到的境界。幾番嘗試之后只得草草收兵。退而求其次,假設別人真是全心全意地喜歡拙作,那么我是否能夠從“消費者”的反饋信息中總結出那么一兩條經驗,以便今后如法炮制?
作如是想之后,居然有了那么一點柳暗花明的感覺。有趣的是,從學界到社會,對于拙作的褒和貶居然都集中在我那所謂“微言大義”的敘事方式。褒者對書中通過故事實例闡述高校管理理念的寫法贊不絕口,貶者則對此深表惋惜。在后者看來,只要我的文風略為正式一些,該書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學術研究的高雅殿堂。
其實用淺顯的故事來說明高深的道理,在我原是迫不得已。過去近二十年間,我所從事的高等教育研究,一直是最讓人不堪卒讀的所謂“實證研究”,即通過大量數據的收集和分析,對高校管理中存在的問題及其未來發展進行描述和預測,或是對現有的理論或“假設”(hypothesis)進行論證。假如“無一字無出處”是中國古人做學問的最高境界的話,那么,“無數據無研究”則是當代美國教育科學研究的最高境界。如此這般混飯吃,其中辛苦自不待言。每到年關回首瞻望,竟是一片空虛。且不說一年苦干、三年等待的“實證”論文發表以后鮮有讀者問津,有時連行業中的同仁都不屑一顧。特別是高等教育研究者往往以解決管理中的實際問題為己任,但高校的決策者們別說根本不可能坐下來拜讀這些研究雜志上佶屈聱牙的論述和連篇累牘的統計圖表,有時連助手為他們準備的一頁提要都無暇問津。這樣的高教研究,意義何在?而我《細讀美國大學》中的篇章,原是應一家通俗雜志編輯之邀寫給高教圈子以外的人看的,誰知結集出版后居然激發了行業內人士的興趣,可謂歪打正著。特別是近年來頻頻受到國內大學校長和管理部門的邀請,讓我去他們的校園就書中的一些題目開設講座,竟讓我找到了一點經天緯地之才被明主擇而用之的感覺。將心比心,歷代中國知識分子受到皇上一點重用就開始骨頭發輕、腦袋發熱,實在不難理解。
但是,得意歸得意,多年實證研究的訓練畢竟早已造就我的思維方式,熱度再高也難以將研究員燒成故事員。我可以繼續給校長們講故事,但故事背后必須有研究的支撐,研究背后必須有數據的支撐。所以,假如不為了別的,僅僅是為了能將故事講下去,我也得繼續我的實證研究啊。問題是,作為研究員的我和那個作為故事員的我常常會鬧矛盾,有時甚至鬧得不可開交。
比如說,前些年我在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給在職教育局局長(superintendent)和中小學校長(principal)的一個博士班開一門教育研究方法論的課程。教了六七屆學生下來,結識了不少美國中小學教育第一線的管理者和決策者。以前一直以為當中小學校長是哄孩子和家長的官,只要哄得孩子和家長高興就萬事大吉了。和這些官員、學生一接觸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美國公立中小學的經費大多來自學校所在地區的居民家庭收入所得稅。因此,當一個教育局局長或中小學校長,不但得是教育專家,有時更需要是政治家,因為他們不僅要對孩子及其家長負責,必須能夠向他們展示一份優異的教育成績,更重要的是,他們還要對所在學區的全體納稅人負責,必須能夠滿足居民對學校的很多社會需求。做著這么一份工作來哥大念博士,這些學生除了想為今后的仕途發達鍍金以外,當然還希望學校能夠實實在在地教他們三拳兩腳,好在今后的工作中施展。我的研究方法課是他們完成博士課程的必修課,課程內容涉及諸多數據收集和分析之類的“雕蟲小技”,讓這些平時風風火火慣了的“領導們”大喊頭疼,以至于幾乎所有學生都用各種不同的方法,有時委婉曲折,有時直截了當,向我提問:既然明明知道將來的工作中我們不會親自去做這樣的分析和研究,為什么現在要花這么大的力氣來應付這門課程呢?
我不能不承認他們問得有理。的確,教育管理和其他應用學科一樣,研究者與操作者總有一定的分工。作為研究者,他們的工作是通過大量的數據分析得出嚴謹的研究結論、漂亮的管理模式,發表無懈可擊的學術論文。但實干家們每天面對許多具體的問題,必須在給定的時間內作出判斷和決策。這種時間上的壓力使得他們在決策時只可能有兩種選擇:或者依靠長年積累的經驗,或者依靠直覺和本能。關于后者的通俗說法是“拍腦袋”,且兩者似乎都和教育研究無關。
那么為什么有的決策經得起時間考驗,其決策者亦隨之成為萬眾瞻仰的行業領袖,而其余的則沒有那么幸運呢?大學的教育學院,特別是管理專業的院長、教授們理所當然地相信他們工作的成果直接導致對這兩種決策者的區分,而我的研究方法論課程成為教育管理專業的必修課便是明證。不幸的是,這種假設實在有點一廂情愿,連那些曾經受益的實干家們都不如教授們所期待的那樣常常心懷感激。的確,翻遍當今所有的教育研究雜志,我幾乎找不到任何能讓繁忙的管理者們在十分鐘以內消化得了的研究成果。中小學教育研究如此,大學教育亦不例外。假如高校管理研究的成果不能為管理者和決策者所吸收,那么研究者再用功、研究方法再“科學”、研究結論再漂亮,結果還不是“無事煩惱”(much ado about nothing)?
正是出于這點考慮,做慣了研究員的我放下架子(本來就所剩無幾的),在《細讀美國大學》中當了一回故事員。雖然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到于丹的水平和易中天的名氣,但著實過了一把癮。特別是那種被小女生追著在書的扉頁上簽名的感覺,研究員做到著作等身也不會有?。∫搽y怪那些學術明星們一旦上癮就欲罷不能。
但光靠講故事來推介學術研究的成果,對于那些在工作中慧眼如炬的管理者和決策者們來說,難免有輕侮其智力水平之嫌。再說,雖然我可以毫不夸張地宣稱,我的每一個故事背后都有研究的支撐,但聽故事的人聽到的只是結果而非過程,因而往往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輪到他們自己面對千變萬化的大學管理現象時,很難做到隨機應變,自然也就無法再造故事中的輝煌或避免重蹈故事中主人公的覆轍?,F代大學早已成為美國前加州大學校長克拉克·凱爾(Clark Kerr)所說的“多元大學”(multiversity),其內部和外部的多重功能極為復雜。像過去那樣仰賴蔡元培、張伯苓式的著名校長及其雄才大略來實現行之有效的管理與決策,已經不太現實。今天的大學管理仍然有賴于領導者的智慧和素養,但更需要經過科學化、專業化考究的為政方略。這樣看來,教育管理學院將研究方法論作為必修課,實在用心良苦。
問題是如何幫助管理者掌握研究方法及成果。在高教研究領域,研究員為了表述他們嚴謹的思路,的確需要運用一種有異于日常生活語言的表達方式。只是做研究和教研究的人大概都沒有念過MBA,也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的“顧客”以及他們“產品”的“消費者”究竟是誰。所以,他們深刻無比的思想需要經過放得下架子的故事員們一番“翻譯”之后,才能為日理萬機的實干家們所接受、所賞識。不過話得說清楚,我自己是研究員,有正事要干,偶爾充當一回故事員其樂無窮,但改行當故事員,專在其他研究員和領導之間當翻譯,非我所愿。即便是我所愿,也不是長久之計。高教研究文獻如汗牛充棟,且每日每時層出不窮。假如研究員需要配備翻譯才能“對人類有較大的貢獻”,那得建多少“翻譯學院”才能做到供需平衡??!
這樣看來,要使高教研究真正得以為管理者和決策者所用,研究者既不能“只管埋頭研究而不抬頭看路”,也不能一味指望翻譯家或故事員為他們搭橋鋪路。唯有幫助管理者和決策者掌握高教研究者們的研究方式和表達語言,才能填平研究和實踐之間的鴻溝。否則,高教管理研究就成了一個本末倒置的世界:高教研究人員一騎絕塵,在前面風光無比,留下高教管理人員望塵興嘆,只能繼續實行“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拍腦袋決策法”。
出于這點考慮,我只得再次放下架子(至此已經蕩然無存的),在高教研究人員和管理人員之間充當一回“橋梁工程師”。坦白地說,我的這個決定基本沒有什么新意,因為許多高教研究人員早已作過各種嘗試,希望能夠與管理人員有更多的溝通。他們努力的成敗得失自有公論,原不是我所能夠或應當在此妄加評論的。我只是注意到一個現象,即大多數發生在研究和管理這兩支隊伍之間的溝通努力是以某些具體問題為著眼點的。
比如說,如何對來自貧困家庭的學生進行資助,一直是美國高校面臨的一個重大決策問題。圍繞這個問題,許多高教研究人員,包括大學教育研究專業的教授和其他研究人員都做過大量的研究,也提出過各種資助模式。這些研究以解決教育實踐中的具體問題為目的,研究人員亦隨時將其研究成果向管理人員進行通報,無疑對當今美國大學的學生資助政策產生了重大影響。
然而,對于日理萬機的大學校長或院長們來說,學生資助只是他們每天必須應對的無數問題之一。假如說他們在這個問題上的決策得益于研究,那是因為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和普遍性早已引起研究人員的重視,后者是有備而來。但是,管理者們所面對的絕大多數問題是突發性的,需要他們在較短的時間內作出反應。而且,反應可以是即時的,影響卻可能是深遠的。這就需要管理人員在運用研究作為決策輔助手段時具有舉一反三的能力。因此,作為“橋梁工程師”,我想在本書中做一點新的嘗試,即以研究方法作為線索,通過對一些高校管理的研究實例及研究方法進行剖析,來幫助管理人員了解并熟悉高教研究的方法與過程,看看那些貌似高深的研究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但愿高校的管理決策人員多少能夠悟得些個中秘訣,以便在今后碰到類似問題時有所借鑒,亦能在對手下研究人員發號施令時不至于顯得過于氣短。
剖析研究案例最大的難點在于,高等教育研究的圈子實在太小,拿誰的文章說事都難免冒犯同仁,生編硬造又實屬不易(真能那樣的話還不如改行寫小說),一圈轉下來還是只能在自己身上打主意。本書所收集的研究案例都是我在過去十多年的高校管理工作中認認真真研究過的一些問題。由于工作職責的局限,我所研究的大多數問題和學生有關。盡管高校其他方面的問題,包括教授和教學的管理、高校財務管理、多元文化問題、后勤管理等,都非常值得認真研究,但在這些方面我所做的一些研究和撰寫的報告有些屬于學校內部文件,不宜發表,在編寫本書時只得割愛了。其實這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了以方法而不是以問題作為貫穿本書線索的意義所在:每一所大學的政治、文化和教育環境都大相徑庭,管理者所面臨的問題也不可能相同。所以,對于他們來說,碰到某個具體問題時照搬現成研究結論的概率不高。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地“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了。
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有句名言:“未經考究的生活是沒有價值的生活?!痹谌粘4髮W管理中,未經研究、分析和論證的管理與決策雖然有可能奏效一時,卻未必能夠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因而也是沒有價值的。畢竟,由“三八式”老干部管理大學、改造大學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我們有幸(或是不幸?)生活在一個全球化、信息化和商業化的時代,我們商界的朋友們連開爿小店、設計一件家具都得做可行性研究,盡管他們明明知道自己的產品或商業行為也許只能在市場上紅火幾天、幾個月,至多幾年。而大學是一個“百年樹人”的行業,我們的管理和決策行為將影響一代人以至幾代人。從這個角度看,大學管理者未經考究就貿然決策,或是高教研究者經過考究卻任其成果束之高閣,兩者都讓人難以接受。
于是,我的這本新書便有了產生和存在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