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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賭文化”和“骰子人生”——約翰·赫伊津哈《游戲的人》、魯汶·布雷勒《賭博與投機》

2016年伊始,美國強力彩票已經積累到15億,千百萬從來不玩彩票的美國民眾也都熱血沸騰地加入進來。就在同一時間,中國股市震蕩,國內媒體以《滬市新年8天跌近600點,投資者賬戶均虧20萬》的標題報道“A股8天蒸發10萬億”的消息。彩票是“玩”,股市是“投資”。誰都知道,股市是一種“投資”的商業經濟機制,也是進行投資活動的場所,然而,在2015年7月股市發生劇烈動蕩而且非理性震蕩的時候,人們經常地以“賭博”和“投機”來稱呼發生在股市里的行為。這種行為也經常被稱為“玩”——玩股票。投資是嚴肅的,怎么能說是形同游戲的玩呢?

荷蘭社會學家約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在《游戲的人》(Homo Ludens:A Study of the Play-Element in Culture)一書里寫道:“游戲與嚴肅性之間的模糊界線在股票交易業務中對‘玩’和‘賭’兩詞的使用上得到有力的說明。賭博者在輪盤賭的賭桌上很情愿地承認他是在玩,而經濟商不然。他會堅持說抱著僥幸心理炒賣股票漲落價是生活中嚴肅事業的一部分,至少是商業生活的一部分,并且還是社會的經濟功能之一。兩種情況下起作用的都是贏利的希望,但是,前者純粹的幸運通常得到承認(所有的‘盤算’都不靈了),后者的參與人卻用他能預計未來市場趨勢的幻想來欺騙自己。無論如何,二者在智力上的差別是極其微小的。” [70]

一、玩股與游戲

赫伊津哈關注的是“玩股票”的兩個主要特點:“無須智力”和“贏利的希望”。真正嚴肅的投資需要非常專門的知識和理性思考,說買賣股票是一種無須智力、只憑“幻覺”就可以的玩耍,實際上是說它只是一種憑偶然運氣的賭博行為,跟輪盤賭和擲骰子差不多。許多人在股票市場上一驚一乍地頻繁倒手,確實可以說是這樣一種賭博行為。

然而,以贏利和發財為目的的玩股票有著太“嚴肅”的目的,似乎并不符合赫伊津哈對“游戲”的定義。赫伊津哈認為,游戲中所蘊含的意義,是超越生活中現時需要之上的,它也賦予行動以意義。游戲介于“本能”和“心智”(mind)、“意志”(will)之間,它不只是本能,但又還未上達心智和意志的地步。赫伊津哈認為游戲具有下列的特點:一、它是一種自由、自主與自愿的活動;二、游戲的活動是有意地要在日常生活之外,成為一種非嚴肅的活動;三、但與此同時,從事游戲的人是高度專注的;四、游戲是一種與物質興趣無關的活動,在從事游戲時,是不會有任何利潤可言的;五、游戲是在其固有的時空界限內進行著,它有著固定的規則,并以有秩序的方式來玩;六、透過游戲,會促成社會群體的形成,這些社會群體有著自己的“秘密”,它們會透過“偽裝”或其他方式來強調它們與整個普通世界的差異。 [71]

玩股票不可能成為赫伊津哈所說的那種游戲,因為它不是與物質興趣或利潤無關的活動。物質興趣和追求利潤恰恰是玩股票最重要的動力和目的。赫伊津哈所說的游戲是一種規則公平、透明的競賽,參與者憑借自己智力和技能來進行。它之所以有趣、令人興奮和投入,是因為它的懸念和不確定的結果。賭博雖然也有操作規則,也令人興奮和投入,還有懸念和不確定的結果,但卻不像游戲那樣需要智力和技能,只有運氣好就能贏,否則便是輸,靠的是“機遇”。

正是按照是否依賴“機遇”的標準,赫伊津哈把“棋類游戲”與“牌戲”區分開來。棋戲是比牌戲更公平的游戲,靠的是游戲者的智力與技巧,而牌戲雖然需要智力和技巧,但牌好牌壞的機遇對游戲結果仍然起著很大的作用。他寫道,“牌戲不同于棋戲之處在于,它們從未成功地完全剔除掉機遇性,以致機遇性使牌戲墮入賭博的范疇。這就不大適合俱樂部生活和公開的比賽。而更具智力性的游戲就有許多協作的可能,正是在這一領域,有強烈地轉為嚴肅性和過分嚴肅性的變動”。赫伊津哈認為,牌戲一旦變成了一項“運動”,會更失去游戲的意義。例如,“叫牌手冊和職業訓練體系使得橋牌成為一項死板正經的事務……它使得心性能力進一步單一化,而不以任何方式給心靈增加財富”。 [72]赫伊津哈在游戲中看重的是一種能提升人精神的“莊嚴的娛樂”,這樣的娛樂在今天的商業或體育活動中,恐怕是越來越難以尋覓了。

其實,無論是棋類還是牌戲,一旦成為“現代體育”體制中的“項目”,有了像為國爭光,或“奪標”“爭冠”一類的外部目的,也就偏離了游戲精神。赫伊津哈寫道:“大量的桌上游戲極早就為人所知,有些甚至是在原始社會,而且主要因其機遇性的特點,變得相當重要。無論它們是機遇性游戲還是技巧游戲,都含有某種嚴肅性的成分。快樂的游戲情緒在此沒有什么機會表露,尤其是在機遇性極少的國際象棋、西洋象棋(draughts)、西洋雙路棋(backgammon)、跳棋(halma)等游戲中。所有這些游戲都還具有我們……的游戲定義。只是最近以來,公開性侵占了它們,把它們納入到體育之中,舉行公開性的錦標賽、世界杯賽,登記成績,以文字形式印發報道,這對于不通此道的局外人來說真是荒唐可笑。” [73]

二、稚化的游戲人生和難得糊涂

赫伊津哈在《游戲的人》一書中強調游戲的自由精神和規則,這二者看似矛盾,卻是相互依存的。他把“游戲”視為與“理性”和“運用工具”同樣重要的人類活動特征,他說,除了“智慧的人”(Homo Sapiens)、“勞動的人”(Homo Faber)之外,“游戲的人”(Homo Ludens)也將在人類的用語中占有一席之地。如同“工具制作”一樣,游戲并非人類特有的活動或功能,不過在赫伊津哈的觀點中,人類社會所有的文明發展,最早的形式都是來自“游戲”。他不僅將游戲當成一種人類本能的活動,而且更是從文化現象的角度來探討游戲在人類文明中的重要地位。赫伊津哈甚至認為,人類社會中現存的所有文化形式,包括法律、戰爭、學術、詩、哲學、藝術等,其實都與人類的游戲有著內在的關系。

我們也許可以在這些文化形式中加上一項,那就是,游戲也可以成為一種應對當下生存環境的“生活藝術”。人們常用“賭”和“博”這類比喻說法來言說或比喻形同游戲的生活藝術,它被審美化為“人生如戲”“難得糊涂”“活在當下”“人生能有幾回搏”。今天,許多中國人抱著這樣一種據說是“現代人”的生活態度過日子。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現代”生活態度呢?

現當代文明逐漸喪失游戲的原創精神而變得日漸淺薄,赫伊津哈對此感到憂慮。他認為,一種看似“游戲”,但實則是“幼稚”(puerilism)的心態已經逐漸主宰了當代的文明,主要是由于“官方幼稚主義”的推動。他指出,“這種仿佛是青春期的心理和行為,看來已統治了文明生活的大部分領域……它們現在占滿了我們的文明,并以毫不掩飾的麻木不仁來自我宣揚。這類習性中,群體習性也許最為強大,也最令人驚駭。它產生出最低級的幼稚主義:大喊大叫或種種慶賀呼號、穿戴證章和各種政治性裝飾與制服、以行軍隊列或某種特別的步伐行走,著迷于空冗散漫的集體性巫魅和宗教儀式。在心理方面與此極類似的是:對淺薄娛樂的貪求、粗糙的感覺主義以及群眾集會的歡欣、群眾示威、游行等” [74]。由于人們熱衷于經常是政治正確的嚴肅“幼稚行為”,許多偉大民族逐漸失去了殘留的榮譽感、幽默感、禮節和公平游戲的觀念。

三、求解公正的神意

凡是“機遇”都是不可預測的。在有信仰的世界里,“機遇”是公正神意或正義天意的顯示。在沒有信仰的世界里,“機遇”則是純粹偶然或無端發生,與正義、公正、正邪區分沒有關系。這是神意機遇與賭徒機遇的根本區別所在。

顯示神意的機遇雖然不可預測,但卻是有秩序和規則可循,這些秩序和規則是由信仰系統所提供的,與人們普遍遵循的基本道德倫理相關聯。因此,它雖不可測,但卻不是像賭那樣完全沒有可確定的因素。有信仰的人向神求福祉的機遇,不僅是求福祉,而且是求與德性和善行一致并相伴而來的福祉。宗教教誨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社會制度所保障的優勝劣汰、以正壓邪都是為不可預測的機遇提供某種可以確定的因素。

求解神意的“卜”和賭命運的“博”音同義殊。“卜”和“博”音同,意思也有關聯,甚至使用的器物或方式都可以是一樣的。而且,卜是占卜,博是賭博,都是把眼光投向不確定的未來,并借由卜或博的不確定行為來達到某種可確定目的。

但是,這二者的不同更為重要,更為本質。“卜”關乎天意或神意,而“博”則純粹是沒有定向的偶然。“卜”的前提是有秩序,是有神意或天意在起主導機遇的作用;而“博”的前提則是無秩序,不存在任何比“偶然”更高的其他主導力量,偶然儼然成為生存世界最高的主宰。人生活在“博”的世界里,成功或失敗都不是人自己的努力可以決定的,都不過是像買彩票結果那樣的偶然發生。

彩票(lottery)是現代最常見的賭博之一,lottery這個字是從lot來的,它的條頓詞語根是hleut,指的就是用擲卵石的方式來裁決爭端或財產分割。意大利語的lotteria和法語的loterie都是來自這個詞根,后來演化為“機遇游戲”(game of chance)。Lot這個字不只是指彩票,而且也是指一個人的命運,這兩個意思是有關聯的,人的命運無常,不可預測,命運好則發達,命運差則潦倒。

遠古的人類用抽簽、抓鬮的方法來卜測神意,也用這樣的辦法來選舉領導者,或裁決難以決斷的爭端或案件。這么做是因為有一個信念:在人難以為一些重大事情做決定時,抽簽或抓鬮的結果代表了神所意愿的選擇。人雖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神的權威足以讓人口服心服地接受神的任何一種決定。連諸神在他們之間有爭執而需要裁決時,抽簽或抓鬮(碰運氣)也是決定的方式。希臘神話中諸神用掣簽(cast lots)的方式分配他們在宇宙中的統轄權。宙斯得到了天空,波塞冬(Poseidon)得到了海洋,成了海神;哈迪斯(Hades)輸了,得到的是冥界。

我們可以把抽簽、抓鬮、擲石塊或其他物件統稱為“擲”的方式。在古希臘語中,dike既是“正義”,也是“擲”的意思。Dikē是正義女神,也是道德秩序和公正評判的精靈。然而,無論是道德秩序還是公正評判都不是由女神武斷決定的,而是來自太古的習俗,是在社會里一直實行的規范和被遵守的規則。希臘神話里的幸運女神是Tyche,跟正義女神一樣,她也經常是蒙著雙眼的。她坐在一個大的輪子(象征不停轉動和變化)上,拿著一個舵(象征導向)或一個羊角(“豐饒之角”,象征福祉)。正義女神和幸運女神的畫像經常在一起。幸運與正義是同時起作用的。古希臘人用“擲”的方法分割遺產和選出執法官,是一種公認的公正裁決程序。后來羅馬的僧侶也是用這個方法選出來的。

最初的“擲”有倫理、法律和宗教的含義,“游戲”也是如此,這就使得“擲”與“游戲”有了某種關聯。赫伊津哈指出,游戲,德語中的pflegen和荷蘭語中的plegen來自古英語的plegan和古法語的plega,它們的意思是“保證、擔保、承擔風險和讓自己受到危險”。 [75]他認為,許多民族都在宗教活動中有擲骰子的習俗。在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中,世界本身就被想象為一場在毀滅之神濕婆(Siva)和他的王后之間的骰子游戲。 [76]

神意和命定(destiny)是同一個意思,而“命運”(fate)則是用某種方式來探知的神意或命定,用木棍、擲石頭,或者從圣書中隨意翻出一頁。無論是擲物還是骰子游戲,或是別的偶然決斷法,它的目的都是為了作出決定,對法律或宗教事務形成決斷,而不是賭博(games of chance)。卜神意的目的不是為了獲得錢財,也不是為了消遣或娛樂,而是為了做出某種嚴肅的決斷。每一次“擲”都有特定的情境,因此是不可重復的,這與買彩票或股市里買進賣出的重復賭博完全不同。

為做決斷而“擲”,這么做是出于對某種超自然的精神力量的信仰,這種力量控制著擲的結果,讓神意或天意能以凡人一目了然的形式顯現出來——它的公開和透明也是我們今天的公共決定所需要的。因此,當古人在卜神意的時候,他們并不覺得是無目的的偶然機遇在起作用,恰恰相反,他們看到的是早已由神意決定的必然。因此,關于某件重大事情的最后決定——戰爭、分割財富、群體共同行動——“卜”必須經過這樣的程序方才能得到確定性,讓人安心,并有信心。

后世的人類改用其他方式對重大的公共事務做出決斷——專制君王的意志、民主的公民投票、最高法院的裁決等等。這些決斷的方式都是某種信仰系統的一部分,而不是單純的選擇形式,是不同的信仰系統使得新的決斷方式在人們眼里具有了比“擲”更大的合理性。但是,從古代以神為中心的信仰系統看來,卻未必如此。古希臘人成群結隊地為決疑來到神諭處所,沒有神諭的同意,他們就不能對是否要開戰、締結和約或實行新法律作出決定。后來,在許多世紀里,君王們以占星術來預測未來。今天中國的一些達官貴人偷偷咨詢“風水大師”,看上去似乎也是在祈求某種超自然力量的庇佑,但是,他們在意的只是功利的效果,而不是真的希望這個世界里確實能有一種懲惡揚善的信仰秩序。

四、賭博與投機

自文藝復興之后,人們就已經認識到機遇在人生中的重要作用,像帕斯卡和馬基雅維里這樣的思想家都關注過機遇的問題,隨著人們對機會、運氣、偶然性、不確定性、不可預知性有了更多的認識,他們對商業、政治、軍事,乃至文化藝術和時尚等等的隨機性、復雜性、風險也有了許多更深入的思考和探索。但是,機會、運氣也好,偶然性、不確定性也罷,帶出來的都是人的自主性與可能性的問題,否則就會成為消極無為的宿命論、命定論或玩世不恭、憤世嫉俗的犬儒主義。

傳統的對賭博(不包括消遣娛樂的賭博游戲)和賭徒(不包括棋類、牌戲的愛好者或偶爾去賭城度周末的人們)的負面評價,大多與賭博的消極無為和追求不勞而獲、暴發橫財有關。例如,賭博鼓勵人們愈來愈相信運氣,而不相信通過理性設計去籌劃和做事業;賭博使賭徒深信不勞而獲,只要甘冒風險便能大賺一筆;賭博更是鼓勵投機心理,而非正常消費及投資。

羅馬尼亞裔美國經濟學教授魯汶·布雷勒(Reuven Brenner)在《賭博與投機:關于人的某些決定的理論、歷史和未來》一書里把賭博放在人性(人有冒險和求刺激的本能)和社會結構(產生、允許、反對、禁止賭博的理由或措施等等)的復雜交織地帶來加以考察。他考察了賭博的歷史,尤其是歷史上禁止和發行彩票的具體事例,并將賭博與投機和投資做了區別。 [77]

“賭”指的是不用自己的技能來追求錢財的行為。這是一個很嚴格,也很狹隘的定義,最典型的賭博就是擲骰子、拋硬幣、猜奇偶數這樣的賭。布雷勒認為,“當人們用‘賭’來描述生意往來或股市交易時,往往包含著這樣的價值判斷:行為者在交易時沒有或不能運用特別的技能,既無好的判斷,又缺乏專門的信息”。 [78]今天中國股市里有許多這樣的股民,他們在不同程度上缺乏能力、判斷和專門信息,因此他們所進行的股市行為是不同程度上的“賭”,與“偶然性游戲”(games of chance)是同一性質。

投機不是“偶然性游戲”,投機指的是,一個人“持有與公認正確意見或‘市場’不同的獨自觀點,并以此采取行動”。例如,在大家不買某種商品的時候,偏偏買下這種商品,然后在價格高漲的時候賣出去,以此牟利。股票、房產或其他生意中都有投機。然而,投機不只是一種商業行為,也可以是政治、學術或其他性質的行為。投機是“拿想法來打賭”(betting on an idea),為將來謀劃而“采取某個行為的人,他的決定并沒有十足的證據基礎,無法確定是否正確和有理”,所以有見風使舵的冒險成分。 [79]重慶“唱紅打黑”時一些奔向重慶,為所謂“重慶模式”搖旗吶喊的知識分子中就有這樣的政治投機分子。

投機與賭博的另一個不同在于,投機是在特定的環境條件下進行的,每一次投機都是一個特別的決定選擇,每次選擇的成功幾率也不相同。投機不具有賭博的那種可重復性和幾乎不變的或然性。擲骰子或玩轉盤賭錢財可以不斷重復,每次幾率也不會有什么變化,賭是盲目的,經常是名副其實的“瞎”賭,而投機則是“瞧準了”才去冒險。投機與賭博的再一個差別是,投機比賭博的本錢更大,投機在“逆市場操作”中獲利,沒有相當的本錢做不了這個生意。

賭博和投機的共同之處是,二者都是為了暴富,發人們稱之為“橫財”的那種財。這不是投資要發的財,也是投資與這二者最重要的不同之處。投資的一般定義是:“現在不消費,為的是把節省下來的資金用來增加未來的消費。”但是,布雷勒認為,這樣的定義尚不能把投資與儲蓄和投機區別開來。因此他認為需要另作定義:投資是“花費金錢和其他資源(如時間、精力),從事以前已經有人從事過的事情。這種付出的方式,與風險小于投機的‘習慣性’方式相一致,即以(過去的)經驗作為向導”。 [80]投資采取的是被經驗證明有效的進途,而不是投機那種逆向操作。投資與投機的另一區別在于時間,長為投資,短為投機。二者之間的再一個區別是動機,投資求合理的回報,是相對平穩的收入,投資若有損失,對個人財富的影響不大。相比之下,投機追求的是高利潤,是快速和突然的變富,因此投機者常有投資者所沒有的那種奸詐、貪婪和暴發戶的負面形象。

五、游戲的“魔力圈”

人們生活在信仰喪失、秩序失范、人心渙散、前景黯淡的狀態下,碰運氣、撞機遇就會成為一種常態。在這樣的世界里,到底什么才是值得期盼的未來和希望,到底什么是生活的道理、做人的原則、該扮演的角色、該遵守的規范,都會變得模糊而茫然。各個領域中的賭博和投機都會隨之增加,商業的、政治的、學術、知識的都不例外。

社會的亂象與賭和投機心態是同時發生的現象。需要分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政府權力經常以破壞穩定、擾亂民心、道德腐蝕為由來禁賭或打擊投機。但實際情況是,賭和投機是癥狀,而不是病的本身。總是社會現狀已經因為某些原因出現了問題,這才引起更多的賭和投機。

這時候,一些社會領域中便會出現種種與賭博和投機心理相一致的急功近利行為,包括政治、學術、教育、文藝創作、新聞報道,甚至宗教、健康和慈善的投機和機會主義。在不同程度上,這些都與制度性權力運作的方式有關。僅就經濟體制而言,由國家主導的彩票和受政府操控的股市是最明顯的。繁榮的牛市是政治穩定和社會繁榮、人民幸福的門面和象征。賭和投機讓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到每天股票的漲跌上,轉移了他們對社會和政治事務應有的關心。每個人都能在共同體沒有出路的狀態下,為自己找到一條追求幸福的出路。這是很有助于社會穩定的。賭和投機的機會降低了社會里已經存在的或不可避免存在的不確定危機,化解這種危機,或者至少使它不至于發作。正如布雷勒所說,賭和投機維持了人們在沒有出路時的“希望”,“如果人們不能從允許賭和投機的制度中獲利,誰知道他們又會對什么革命的、意識形態的或宗教的制度上下賭注呢?或者因絕望而做出什么鋌而走險的事呢?” [81]

政治權力左右(不同于正常的管理)股市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它能收到一時的效用,但它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對經濟制度長遠的穩定發展卻可能會有非常不利的影響。因此,這種政府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急功近利、碰運氣的賭博行為。在它的手中,股市本身不過是一個被擲起的骰子。這樣的操控力同樣把媒體、學校教育、學術、社會組織變成它權力賭博的骰子,贏了,得到的是它一己的利益,輸了,失去的是整個國家和民族的精神元氣、信仰、未來和希望。

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來看,現代世界里,政治只是人類活動的一個領域,它有自己的游戲規則,如果它強行干預或限制社會中其他領域中的活動,就會破壞它們各自的游戲規則。政治哲學家沃爾澤指出,現代生活世界中的諸多社會領域是相對獨立的,有它們自己的原則、規則和價值目標(他稱之為不同領域各自的特定“正義”),政治權力不應該隨意干涉。 [82]與此同時,他也指出,諸多社會領域雖然相對獨立,但并不是絕對隔離的。由于人們同時生活在不同的領域中,不同的領域必然相互發生影響。國家權力是對其他領域影響最大,也最特殊的一個。國家的職責是保持和維護其他領域的獨立,盡管每個領域的成員都應盡力保護自己,但當他們受到威脅時,最終還是得要求國家的保護。在具體的社會領域中,總是會有人為謀私利而企圖破壞公平規則(如商業行為的欺行霸市、欺騙行詐、偷工減料、內線交易),這時候,政府權力就有責任維護和恢復被威脅或破壞的領域規范。

赫伊津哈在《游戲的人》中從人類文化學的角度,用“游戲”范圍和范圍內規則的概念,同樣提出了社會不同領域活動區分的觀念。他認為,作為一種特殊的、自我完足的活動,游戲的嚴肅性和自我意識在于,游戲者為自己設立了一個可以稱之為“魔力圈”的范圍。他寫道:“我們最感興趣的一點是,游戲在何處進行。通常它是劃在地上的一個簡單的圓圈,dyutamandalam,但它具有魔力的意義(magic significance),防止各種欺詐手段,選手們在履行完所有義務之前不許離開它。有時候,會特別為比賽臨時建起一個大廳,這個大廳即成圣地。摩訶婆羅多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建立薩伯哈(sabha)這個游戲大廳,在這里潘達瓦斯(Pandavas)將同他們的對手遭遇。” [83]

魔力圈(magic circle)在游戲與它之外的事物之間劃出了疆界,在游戲中,魔力圈經常是某種有形的空間,如棋盤、競技場、角斗場、運動場地、舞臺、祭壇。魔力圈不僅有空間的界限,而且還有時間的界限。時間界限規定游戲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結束,把游戲在時間上與日常活動劃分出來。游戲就是在一個特定的時空魔力圈里發生的特定活動。魔力圈意味著人為規則或慣例常規。規則或慣例只適用于在魔力圈內發生的特定游戲活動,沒有魔力圈之外的效能。

重要的文化活動也都是在特定的魔力圈里發生的。廟宇、教堂、學校、報社、體育、文藝、股票市場都是如此,不同的魔力圈內規則雖不相同,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魔力圈內的規則是在游戲之前就設置好的,必須由游戲者共同遵守,不允許任何人“獨玩”或控制游戲規則,也不允許外在勢力對之進行干涉或改變。游戲規則產生游戲的理想樣式和具有權威的規范標準。例如,游戲競賽要求參賽者從一開始就機會均等,棋局開始時雙方的棋子是一樣的,這樣才能避免一方在一開始就處于吃虧的境地。

游戲的競爭必須是公平的,稱之為“公平游戲”(fair play)。赫伊津哈強調,公平是游戲最基本的倫理價值觀,認真堅持和無條件地落實公平原則,使得最輕松的游戲也具有嚴肅的一面。游戲不僅考驗游戲者的力量、智能、努力、堅韌、耐力、靈活性等等,也考驗他們是否誠實、守信,是否能平等、公平、坦蕩、尊重對手。任何被視為公平的游戲,都有一個倫理層面,也都包含以這些倫理原則對參與者行為所做的經常評估。

游戲魔力圈的意義還在于,它為社會性的良好秩序提供了一個范本(學校的體育精神教育可以直接為學生提供相應的訓練)。良好秩序的社會是一個法治社會,法治就是規則,制定規則的人不能同時也執行規則。法律不能朝令夕改、公器私用,更不能允許特殊集團的利益凌駕于它之上。若非如此,法治的游戲就會被毀掉,因為它單純是為了權力的目的,而根本無視權力該有的方式。權力不等于正義,就如同競賽不等于游戲。如赫伊津哈所說,“競賽不僅是‘為了’某種目的,而且是‘用’某種方式或手段來爭取。人們爭相要成為第一,靠力量或敏捷,靠知識或靠財富,靠神采出眾,慷慨大方,靠貴族血統,或靠子孫眾多。他們用體力或臂力來比,或者比理智、比拳頭,以奢侈的鋪張陳列互相攀比,說大話,自吹自擂,用漫罵最后還用欺詐和詭計。照我們的想法,欺騙作為贏得一場比賽的手段會使之失去游戲的特色,整個地毀掉這場比賽。因為對于我們來說,游戲的要素就是堅守游戲規則——即公平競爭” [84]

六、賭徒文化與骰子人生

有人說,“政府的人為干預把股市變成了賭場。中國民眾的非理性把股民變成了賭徒”。其實,任何一個特定歷史時刻的社會中,普遍的信心越薄弱、價值觀越虛無,人們就越是會把短期牟利的賭博和投機當作具有普遍意義的行動選擇方式。人們沒有長期打算,是因為無從形成長期的預計,當然也就不可能有長遠的規劃。這種情況并不只是在股市里才有。股市大起大落的非理性起伏和普通股民在股市里幾乎盲目地賭命運,這些都不過是近幾十年來許多人在不同社會領域里形成賭博心態的一個寫照,無論是金錢和精力,還是心血和努力,各種投入,都只有很短的投資期,對投入者來說,“長期”就是眼前的兩三年,甚至更短,而不是接下來20年的未來。而且,不管什么投資,不僅急切地求速效,而且不顧一切地求高回報,因此不惜鋌而走險,孤注一擲。

這種急功近利的投入是因為生存狀態充滿了不可預測的因素,沒有信仰可以幫助人們對未來保持恒定的希望。賭博心態是一種對不確定性的應對。這是一種眼前的,而不是長遠的不確定性。有些賭博在下注后可能立刻就知道結果,例如擲骰子或是玩輪盤,而也有些賭博在下注后一段時間才知道結果,例如要等一場比賽甚至是一個球季的結束,但這一段時間不會太長,沒有人會賭10年后某個球季結果的。

賭博是一種拿有價值的東西做注碼來賭輸贏的游戲,它有一個經濟的定義,是指以錢或具物質價值的東西對一個事件與不確定的結果下注,其主要目的為贏取金錢或物質價值。也就是說,為了在不久后獲得有風險的可能贏利,必須先拿出一些實實在在有價值的東西來下注。通常情況,下注前無法確定結果,停止下注后才開始游戲。在個人來說,賭博下的注可以是金錢,也可以是名譽、職業道德、做人的價值觀。貪婪的欲念讓人利令智昏,甘愿用生命和生活中實實在在的好東西——健康、錢財、家庭、誠實、平靜安寧——去換取虛無縹緲的一夜暴富夢想。在國家來說,賭博下的注可以是環境、自然資源,也可以是政府信譽、信仰和權威、民心向背。

賭博看似一種自主的選擇,但賭博的人自己并不自由,更不能主控自己的行為和命運。社會生活中的賭徒,他們不過是一只無形之手中隨時可能被擲起的骰子,這只無形之手就是無所不能的政治權力。民眾之所以為骰子,難以擺脫骰子人生的命運,是因為他們在心理上依賴把他們當骰子來玩耍的政治權力。

賭徒們往往一次賭輸了,下次還會再賭,覺得下次一定有更多贏的機會(稱為“總結經驗”)。這就是賭徒謬誤(Gambler's Fallacy),亦稱為“蒙地卡羅謬誤”(Monte Carlo Fallacy),指的是賭者經常以為,隨機序列中一個事件發生的機會率與之前發生的事件有關,即其發生的機會率會隨著之前沒有發生該事件的次數而上升。例如,重復拋一個公平硬幣,連續多次拋出反面朝上,賭徒可能錯誤地認為,下一次拋出正面的機會會較大。

賭徒指望命運的眷顧,但他們又希望有某種規則,使得他們的賭博不至于成為完全沒有規則的機遇之博。在政治權力控制一切的社會里,他們無力建立可以共同認可的公正而有效的規則,不得不指望政治權力賜予他們這樣的規則。美國經濟學家、諾貝爾經濟獎獲得者詹姆斯·布坎南(James M.Buchnan)在他的公共選擇理論中指出,政治權力并不是公正無私的,它所做出的公共選擇,包括種種影響競爭輸贏的規則,也并不總是有效的。這就意味著,在市場發生某種失敗的時候(如股市的崩潰),政治干預時也需要考慮到政治干預失敗的可能,這種失敗的干預不僅無效,而且會使得事情變得更糟糕,問題沒有解決,反而產生了新的問題。而政治失敗一旦發生,它本身的問題會比其他問題更難得到解決。

當前中國社會中那種無所適從、盲目跟風、貪婪功利、道德虛無主義、賭博心態和投機心理是非理性的。要改變這種狀態,不只是要看到當今社會里的賭徒心態,而且更需要提出理順政治權力與社會生活關系的問題。社會生活只有從政治權力的不當影響力下獨立出來,社會中人才有可能變得更負責任,更有自信,更加理性,也更有擔當。非如此,不能真正擺脫他們的骰子人生。這種改變需要的不只是隨機變換現有體制內的不確定規則,而是建立一種與賭博和投機不同的確定規則,它必須體現為與憲政法治穩定性相一致的公共生活秩序。憲政法治及其核心價值的穩定是對常態秩序的承諾,只有這樣的秩序才能為社會共同體和個人自主選擇提供具有更大確定性和理性期待的長遠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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