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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賁
- 5字
- 2019-11-29 12:17:57
第一輯 人性
1 沉默中有明白的聲音——伊維塔·澤魯巴維爾《房間里的大象》
美國社會學家伊維塔·澤魯巴維爾(Eviatar Zerubavel)的《房間里的大象:生活中的沉默和否認》是一本可以一口氣讀完的小書,但卻是一本頗耐尋思的書。澤魯巴維爾長期研究人的認知應該如何放到社會和文化環境中去理解的問題,《大象》是他整體研究的一部分,其他的著作還包括Time Maps, Hidden Rhythms, Social Mindscapes等等。社會學對認知問題的研究與心理學和神經生物學不同,但也有所聯系,它的重點不在于個體的普遍心理,而在于個體的社會心理。它視野中人的認知是在社會文化環境中形成的,個人既受到這個環境的影響和限制,也參與形成和維持這個環境。
“房間里的大象”指的是,人們參與在一個如房間里的大象一般顯而易見的“公開秘密”中,“人人心知肚明,卻沒有人當面提起”。(3頁) [40]這種公開的秘密其實也是一種合謀的沉默。澤魯巴維爾分析了它的多種構成因素:秘密、恐懼、尷尬、禁忌、愚昧,尤其是否認。造成真相或事實否認的可能是心理的或社會的因素,也可能是政府意識形態的控制,其中最有效、危害最大的是政治權力的壓制。政治權力操控媒體、濫用宣傳、恫嚇威脅、欺騙誤導,對民眾進行洗腦和思想限制。合謀的沉默不僅是一種社會現象,而且它本身就是一種社會性結構,澤魯巴維爾稱之為“沉默的雙重墻壁”——通過集體性的不看和不做、不聽和不說,整個社會營建起一種如“雙重墻壁”般厚重的沉默。它對否認進行否認,對沉默保持沉默,是一種對真相的雙重把守,視真如仇、守謊如城。《房間里的大象》一書的論題和論點簡潔明了,但同時也為我們討論集體沉默提出了一系列值得進一步深入思考的問題,其中包括,不同社會制度中的沉默特性可能有何不同、“雙重墻壁”與“沉默的螺旋”有何區別和關聯、秘密與沉默合力締造怎樣的專制暴政。
一、三種不同的沉默機制
澤魯巴維爾在《房間里的大象》中提到了三種可以加以區分的沉默機制,它們分別是禮儀性沉默(世故)、社會習慣的沉默(禁忌)和政治性沉默(政治正確),它們是在不同“壓力”下形成的沉默,前兩種的共同特征就是它們的非政治性。(57頁)在一般情況下,這三種沉默是可以相互滲透、混雜和轉換的,但是,在政治高壓的制度中,政治性沉默則因其依賴高壓統治、暴力懲罰和集體恐懼而另屬一類,所以需要另作討論。對此澤魯巴維爾寫道:“世故與禁忌之間的界限并不像看起來那么涇渭分明。由‘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ness)引發的沉默就是一例,當人們不使用種族標簽,以避免被看作是種族主義者時,該界限就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了。這種‘禮節性的壓抑’(polite repression)是缺少明確權力結構及高壓政治元素的社會環境和情境下所特有的。可以想象,在具有明確權力結構的社會環境和情境中,人們被噤聲的特定形式將頗為不同。”(56—57頁)
禮儀或社會習俗的沉默也常稱為靜默,靜默是一種自我節制,也是對某種“壓抑”的服從。“禮節性的壓抑”(polite repression)是社會交際習俗性的規范,是民間生活傳統的一部分,并不是由政府權力或其他公共權威體制來規范的。例如,作為交談禮儀的一部分,禮節性的沉默一直受到人類學、語言學、社會文化學等的關注。美國人類學家巴索(Keith Basso)研究了美國西部阿帕奇(Apache)部落文化的沉默后發現,阿帕奇人認為在許多場合都應該保持靜默,而在西方人看來,這些應該是說話的場合。巴索認為,阿帕奇人這樣看待沉默是因為,“知道什么時候不說話和知道什么時候該說話一樣,決定著什么是文化意義上的合適行為”。例如,解決沖突,西方人用談的,阿帕奇人會用沉默不語。巴索解釋道,“這種時候,當事人會覺得與對方的關系尚不明朗,難以預測”,所以先不要說話為好。 [41]
奧斯特貝格(E.?sterberg)在對冰島人的研究中也得出類似的結論,“冰島人會在可能有危險的時候保持沉默,而說話幾乎總是危險的” [42]。這類似中國人說的“禍從口出”。她認為,在沖突時保持沉默,是一種“拖延策略”,而且,不說話是因為“說出口的話就再難收回”。這也類似于中國人說的“覆水難收”。不隨便表態,不一定是因為具有“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的美德,而是話一出口,便難以收回。與其說了之后麻煩,還不如干脆別說。說話和花錢一樣,雖然一時痛快,但一出去,就回不來了。
靜默本身可以是一種交流的形式。英國19世紀詩人特普(Martin Tupper)說,“適時的沉默比說話更雄辯” [43]。當然,這不一定是指文學創作中所運用的那種盡在不言之中的沉默。美國社會學家高夫曼(Erving Goffman)說,交談的禮儀是“一種公共的安排,讓人知道什么時候必須說話,什么時候應該沉默”。語言學家稱此為“社會體制性不語”或群體決定的沉默。 [44]
交際中的沉默經常會伴隨不同手勢和面部表情,因此具有足夠的表意作用,表達的是熱情、冷淡、親密、疏遠、客氣或敵意等等。不同人士對交際中的沉默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中世紀法國神學家和詩人德·里爾(Alain de Lille)稱沉默寡言為傲慢無禮,蕭伯納則稱沉默是“最完美的鄙夷表現”。法國作家德·梅內(Chevalier de Méré)說,沉默不語是“一個大毛病”,另一位法國作家德·拉羅什富科(Duc de la Rochefoucauld)則主張,“人要知道什么時候該沉默”。 [45]
禮儀性靜默需要知道什么場合不該出聲(如廟宇、博物館、劇院、圖書館),對誰不要作聲(如皇帝或死人),如何用靜默表示敬畏(對神、統治者,為官員出行開道的“肅靜”“回避”),誰應該少言寡語(公婆面前的媳婦、主人面前的奴仆)。
有時候,個人之間的禮儀性沉默(合宜或得體)與群體和社會的習俗沉默(禁忌、規矩)的區別會變得模糊,于是形成某種集體性沉默。法國社會學家孔德(Auguste Comte)稱此為“沉默的合謀”(conspiracy of silence)。例如,西西里島上有“緘默”(Omerta)的規則,要求族群內部的事情不對外人談起。黑幫和黨派也有類似的規矩,稱為“紀律”或“黨性”。這些組織懲處破規者比對敵人還要兇狠,是一種靠恐懼和合謀來維持的沉默。 [46]
沉默經常是一種令對手害怕的威脅方式和壓制對手的震懾手段。美國人類學家吉色南(Michael Gilsenan)曾記下一位械斗者的話:“他什么都不說,沉默真叫人害怕。” [47]什么都不說往往比大聲吼叫、謾罵、肆意宣泄更為可怕,即所謂的“暴風雨前夕的寧靜”。具有攻擊性的集體(如軍隊、秘密警察)為了保持震懾和威嚇的勢能,都一定會有嚴格的噤聲保密紀律。
沉默對宗教有著特殊的意義,也是許多專門研究的課題,屬于社會語言或社會文化學的范疇。麥克康夫萊(E.McCumfrey)指出,“沉默是宗教最本質的因素之一”。 [48]宗教沉默不止一種,有個人的、群體的、異教的、基督教的、教堂內的、禱告者的等等。與其他形式的禮儀性沉默一樣,宗教沉默經常不是負面的,而是有正面的意義。宗教沉默是一種對神的敬畏和虔誠,是在內心傾聽神旨的方式,由于說話無法表達心靈和精神的至深感受,所以緘默不語。《道德經》的“大音希聲”,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說的“凡不能說的,必須保持沉默”,也都可以作宗教性沉默的理解。
澤魯巴維爾在《房間里的大象》中研究沉默,重點是“集體性否認的形成機制和結構”,這是一個兼及社會性沉默和政治性沉默的選擇。他關注的只是那些負面的,而不是可能有正面意義的沉默。他對自己的議題選擇寫道:“我首先從審視各種各樣的社會規范、習俗和人們關注以及交流的傳統入手,觀察人們把哪些視為值得關注的和可以討論的,又有哪些是被視作無關緊要的和可以忽視的。其中,我特別審視了那些約定俗成的,禁止人們去看、去聽和去說的習俗,無論是不可越雷池一步的絕對禁區,還是說一些相對更微妙的、世故城府的處世準則。”(24—25頁)這些大多是造成社會性沉默的傳統禁忌和習慣忌諱,包括性和與性有關的生理、癖好,尤其是同性戀問題,也包括成為“不方便話題”的種族問題、貧困或城市無家可歸者的問題等等。
政治性沉默是澤魯巴維爾關注最多的問題,如德國人那里與納粹屠殺猶太人有關的話題,還有某些國家對一些重大歷史事件和政治人物的噤聲。他說,“在我們和他人討論交流中,哪些不能進入我們的意識,又有哪些不能公開承認其存在,這不僅僅受迫于社會規范和習俗的壓力,也有來自政治領域的限制。畢竟,權力本身就含有控制人們可介入哪些信息領域的能力,以及他們想要傳遞哪些信息的能力”。政治權力對言論的這種控制“促成了強制性的‘盲、聾、啞’的存在”。(25頁)澤魯巴維爾用日本的傳統圖畫“三不猴”來比喻在集體沉默中同時存在的盲、聾、啞。這三只猴子分別捂住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嘴巴,成為與房間里的大象同樣重要的動物形象。三不猴的意思是,雖然不說是沉默的直接起因,但最后一定要有不看和不聽的積極配合。因此,沉默的合謀不僅是不說者的串通,而且也是不看、不聽者共同參與的集體合作。
澤魯巴維爾審視政治權力制造集體沉默時所使用的壓迫和操控手段,其中包括“從正式的內容審查制度到不那么正式的,轉移注意力的手腕”,也包括“控制人們表達領域的各種手段,從正式的議程議題設置安排,到不那么正式的所謂‘沉默守則’”,還有各種關于不得“妄議”的規定。(25頁)在討論這些手段和舉例說明的時候,他往往并不區分民主與非民主政治制度下的沉默特性,這幾乎是西方學者討論沉默的一個共同特點,相對削弱了對專制和極權制度下政治性沉默的獨特性和殘害性的揭示。
例如,他認為,制造沉默的主要手段之一是設置禁區。他指出,“要確保人們在談話中遠離‘禁區’,一個行之有效的方式是使得該被禁談的話題無從命名”。(51頁)為此,他舉了兩個看似相似,其實性質并不相同的例子。第一個例子是“天主教的傳教士們,會很小心地避免直接提到‘雞奸’之名(此為‘無名之罪’)。這就像如果你對某事避而不談,那么終將導致此事無以名狀”。第二個例子是喬治·奧威爾的小說《1984》里的“新話”(newspeak),所謂“新話”就是被權力部門控制的和反復使用的一些固定說法,起到用“必須這樣說”來對人民進行封嘴的作用。這經常是通過嚴格控制可用的詞匯量(被控制到最低)和強行限定語義(被嚴格限制在官方定義)來進行思想控制。(51—52頁)
這兩個例子被歸入同類,相提并論,其實并不恰當。天主教教士避免直接提到“雞奸”,其實只是一個“禁忌”和“忌諱”的例子,因為天主教教會并沒有一個專門負責宣傳和思想管制的權力部門在規定不能提及“雞奸”。而奧威爾所說的“新話”卻是由“真理部”所規定使用的,除非你使用它對某一件事的說法,你是根本無法提及此事的。
一般社會語言里有“委婉語”或“代替語”,但那些不可能是奧威爾所說的那種“新話”。“新話”不是為了避免難堪,而避免使用習俗避諱的詞語,“新話”是為了防止“異端思想”而造出來的正統意識形態語言。正如奧威爾所說,“人們實際上是不可能追隨一個異端思想的,因為人們最多只能感知到這是一個異端的想法,再想做進一步的描述和感知時,則會發現無詞可用”。(52頁)
二、專制制度的“雙重墻壁”沉默與傳統社會的“沉默的螺旋”
澤魯巴維爾在《房間里的大象》里所運用的那個核心政治權力現象——光著身子的皇帝——正說明了政治強制沉默的關鍵問題:是皇帝的專制權力使得人們因為害怕和恐懼而不敢說出真話的,這才營造了以皇帝和他的專制權力為中心的集體謊言。澤魯巴維爾稱這種“雙重墻壁”沉默為“結構性沉默”,也就是“秘密周圍的秘密”所造成的“超級沉默”(meta-silence),那就是“對沉默保持沉默”。其實,沉默中經常包含對沉默的沉默,只不過有的明顯,有的不明顯而已。例如,波茲曼在《童年的消逝》中所說的父母對兒童保守關于性的秘密,在孩子們面前不談性,但不會對孩子說,我們不要談性。他們會對不談性這個沉默保持沉默,裝作根本沒有性這回事。所以,“秘密周圍的秘密”并不是澤魯巴維爾的新發現。
對不同的“秘密周圍的秘密”應該有所區別,一個重要的區別標準就是,是什么樣的力量在維持秘密和秘密周圍的秘密。大體而言,有兩種力量,一種是社會習慣的禁忌,一種是政治權力的壓制。它們的不同在于,后者可以動用國家機器和實行制度性暴力懲罰,而這只能發生在國家權力全面控制社會的專制或極權制度中。
澤魯巴維爾為“雙重墻壁”結構性沉默所舉的一個例子是美國神學教授馬克·喬丹(Mark Jordan)所說的天主教“同性戀禁忌”。喬丹說,“如果說有一個關于天主教牧師們同性戀活動的‘秘密’的話,那這個秘密,就是一種迫切的焦慮感,而這種對于所知不多且令人恐懼的事情的焦慮,是必須要小心地加以隱藏的。安排各種措施來保守秘密的真實原因,正是這種焦慮及其所導致的慌亂的努力。所以,其‘秘密’本身,就是努力地掩飾焦慮不安”。(93—94頁)這其實是一個“禁忌”的例子,還不是政治權力壓迫的例子。如果一位天主教教士寫一篇關于同性戀的文章,并尋求發表,這篇文章并不會因為“政治審查”而被編輯槍斃。天主教的這一禁忌與美國社會多年前在同性戀問題上的沉默相似,而與專制極權國家的政治“噤聲”則有根本的區別,后一種噤聲是以政權嚴格管制和政治審查一切出版物來保證實現的。
同性戀的禁忌性沉默更能從諾埃勒-諾依曼(Elisabeth Noelle-Neumann)提出的“沉默的螺旋”得到解釋(這在下面還要談到),而政治噤聲則更能說明“雙重墻壁”的問題。這種噤聲之所以是政治性質的,是因為它侵犯公民的言論自由權利。政治噤聲發生在整個國家的范圍內,它在政府權力的強制和壓迫下推行,清楚顯示了國家制度性暴力與集體沉默的關系。澤魯巴維爾為此提供的例子是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的阿根廷的軍人專制政府,當時,噤聲被用來“作為征服的武器……對他人聲音進行扼殺”,秘密警察讓許多人神秘消失,任何目擊這種“被失蹤”現象后人們的議論,都被當局嚴令禁止。澤魯巴維爾說,“此為令人難過的雙重噤聲的例子。先是某個人或者一群人被綁架,他們的悲慘結局無處可查,緊接著他們曾經存在過的事實也成為禁忌,人們不可能對此進行真正的談論”。他指出,這是一種“專門用來削弱人們力量的抑制性的沉默”。(74頁)這正是極權警察國家的標志性特征。
極權統治下的集體沉默經常是強迫人民歷史失憶的統治結果。蘇聯作家葉甫圖申科在勃列日涅夫時期曾經與一群青少年交談,他驚訝地發現,他們居然都不知道斯大林時期的歷史。對此,他感慨道:“我突然覺得明白了,今天的年輕一代沒有任何了解過去悲慘事實的知識來源,因為書里和教科書里都是不記載的。就連那些曾經在報紙上刊登過的文章,提到誰死了,也還是對死亡的原因保持沉默。……沉默代替了事實,而沉默其實就是謊言。” [49]那么沉默的是誰呢?僅僅是報紙、書籍、教科書、官方歷史書?還是整個社會都參與了這一沉默?美國政治學家彌爾(J.S.Mill)曾說過,人們“獲得國家歷史,并因此結成記憶的族群,其實都是與過去的一些事件聯系在一起的” [50]。人民“獲得”的“國家歷史”是那些記錄下來,或者說被權力允許記錄下來的“事件”,而那些沒有被記錄或不被允許記錄下來的事件,就此被武斷地從國家歷史中剔除,也從族群記憶中排除出去了,徹底消音。對歷史真實保持沉默,雖然是從改寫歷史開始,但最終卻表現為族群的集體忘卻。每個沉默的個人,每個在族群中按權力意志來記憶或忘卻的人,都參與在以沉默代替真實、以沉默維持謊言的共謀之中。
專制極權下的集體沉默并不是大家不說話,而是大家在權力的指揮下大聲、齊聲說同樣的話。每個人都會在對某些事物保持沉默的同時,為了不讓人看出自己沉默,過度適應集體發聲的需要,一個比一個嗓門更高地對正確的對象高聲頌揚和表示擁護。所以這種沉默一點也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沉寂,而是一種高聲喧嘩。集體高聲喧嘩展現了一種詭異的“公共性”,正如博克所說,公共性并不無一例外都發揮積極作用,“它可以用作非正義和操控扭曲公眾看法的工具” [51]。扭曲公眾的看法,讓他們不僅覺得有話可說,而且可以暢所欲言,這就避免了強制噤聲的壓抑和憋屈。這種看似代替沉默的奉旨集體發聲才是最有效的極權統治手段。這種性質的集體發聲,怎么發聲,怎么變調,什么時候發什么聲,都是由權力喉舌統一、直接指揮的。
專制極權的集體沉默是在高度組織化的政治和社會制度中實現的,這種組織化形成了一般社會關系無法比擬的有效相互監督環境。在這種環境里,每個人都必須有好的表現,不光自己要有正確行為,而且還要揭發別人的不正確行為,告密和打小報告于是成為一種以揭發別人不正確行為來證明自己正確行為的正確行為。為了生存,每個人都必須學會謹言慎行,管住自己的嘴巴,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不讓任何告密者抓住可能的把柄。納粹新聞主管人施特萊徹(Julius Streicher)在他發行的周刊《襲擊者》(Der Sturmer)中,刊登過大約6500名在1935—1939年反猶不力者的名單,有的是對猶太人太客氣,有的是與猶太人有生意往來,這些名單都是由告密者提供的。 [52]不要說是公開表示不滿,就是私下里說的話,也會有人檢舉揭發,成為罪證。
挪威社會學和政治學家喬恩·埃爾斯特(Jon Elster)在《政治心理學》一書里分析了極權國家里的“告密”,他指出,“告密”(informing)是一種取代了“信息”(information)的結構性現象。這是俄國邏輯學家亞歷山大·季諾維也夫(Alexander Zinoviev)提出的一個觀點。在以噤聲控制社會的極權制度中,“有公開和正式‘信息’的地方,信息是虛假的,它很快會導致告密行為”。沉默經常是以謊言和欺騙的形式有聲地表現出來,形成“發聲失真”。由于公開的信息是虛假的,所以真實的信息只能在暗地里傳播:當權者有他們的保密“內參”和“文件”,老百姓有他們的小道消息。不同信息渠道錯誤叉道會造成“泄密”或“告密”。但是,內參的機制注定不能產生可靠的信息,這是因為,一方面,“因為沒有人想成為壞消息的傳送者,所以存在一種夸大成就的系統傾向”;另一方面,“因為沒有人想提高當局的期望,所以存在一種少報積極成就的系統傾向”。 [53]
與極權統治下制度性的沉默或發聲失真相比,一般社會中的沉默只是少數人迫于弱勢而保持的沉默,而且也不至于造成制度性的發聲失真。政府權力對全體國民的發聲限制與“主流意見”對“少數人意見”的壓制——在同性戀、婦女、少數族裔等問題上的消聲和邊緣化——是不同的,將二者混為一談,會造成對極權沉默復雜性、嚴酷性和邪惡性的嚴重忽視。我們不妨用“雙重墻壁”和“沉默的螺旋”來分別比喻這兩種不同的沉默,因為沉默的螺旋比雙重墻壁更能解釋自由民主社會里少數人因弱勢而保持的沉默。
沉默的螺旋指的是,人們在表達自己的想法和觀點時,如果看到許多別人也有與自己一致的觀點,就會公開說出來,意見一致的參與者越多,他們就越會大膽地在社會中發聲并擴散自己的意見。相反,人們如果發現某一觀點無人或很少有人理會,甚至被群起而攻之,那么,即使他們贊成這個觀點,也會選擇保持沉默。弱勢一方的沉默反過來會更加增強另一方的壓倒性發聲勢頭,如此循環往復,便形成一方的聲音越來越強,而另一方的聲音越來越弱,這是一個螺旋發展的過程。
這樣理解和解釋社會中對某些有爭論問題的沉默,有三個基本要點。第一,人有害怕孤立的心理弱點,“不被孤立”是引發人類社會行為的最強烈的動力之一;個人會因為害怕孤立而改變自己的行動。第二,社會中人們對不同意見贊同程度的分布形成了“意見氣候”,包括現有意見和未來可能出現的意見。社會成員的意見形成,尤其是意見表達,受到社會意見氣候的影響。第三,人有“準感官統計”的本能,以此判斷意見氣候的狀況,判斷什么樣的行為和觀點被自己所處的環境認同或不被認同,什么樣的意見和行為正在得以強化或弱化。這三點加到一起,通俗一點說就是,人有安全本能,都怕落單,都喜歡隨眾。人為了適應環境,保護自己,都會察言辨色和見風使舵,這是一種普遍的群眾心理,在各種群眾理論中已經有了很多的相關論述。
群眾理論經常被用來解釋極權制度下的群眾現象,但應該看到,一般的群眾理論既有助于,又不足以充分幫助我們認識極權統治的本質和特征,其中包括極權制度下的“雙重墻壁”沉默。例如,在極權制度下,人們對官員腐敗并不是別人不說,我也不說(如發生在美國南加州貝爾市的官員集體貪污案),而是,就算你要說,統治權力也不讓你說。你不可能在被嚴格控制的公共媒體上找到發聲的機會。德國歷史學家弗蘭克·巴約爾(Frank Bajohr)在《暴發戶與牟利者:納粹時期的腐敗》一書中對德國納粹極權體制下的納粹腐敗和反腐作了細致深入的分析,正如他所指出的那樣,官員的貪腐在被官方權力機構調查并做選擇性的公布之前,是籠罩在沉默中的,打破沉默的民間信息被當作“謠言”來加以禁止。人們雖然有時在私底下議論,但是,一般人都知道在公開場合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他們對官方的沉默保持沉默,對自己的沉默也保持沉默。如果說,人們有一個關于官員腐敗,無官不貪的“秘密”的話,那么還有一個更大的關于秘密的秘密,那就是,為什么會出現無官不貪的現象——船要沉了,耗子都只顧著自救,這是一個比無官不貪更可怕的秘密,一個真正被深鎖在雙重墻壁后面的秘密。
三、沉默掩蓋怎樣的“秘密”
澤魯巴維爾指出,噤聲不僅被統治權力用來作為征服的武器,而且用來“保密”,“保密工作就是通過確保特定的信息不被暴露于眾,以阻止可能的破壞性場面出現。其工作就是要降低秘密持有者的威脅性,從而暗中維護現存的權力結構”。(75頁)沉默經常是與秘密聯系在一起的,要認識沉默的危害(對誰有危害、什么樣性質的危害),就必須對秘密的性質和可能的危害有所了解。討論沉默或秘密的危害離不開倫理的思考。
美國倫理學家博克在《秘密》一書里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種倫理思考。她把沉默視為秘密的一個方面,“沉默是秘密的第一道防線——希臘語arrétos(‘不可言’)就是這個意思。開始的時候,它是指不說(unspoken),后來也指不可言說(unspeakable)、語言無法表達(ineffable)和禁止言說(prohibited),有時候也指討厭的和可恥的事情,這樣一來,秘密的多種意思就全齊了”。 [54]
秘密是正大光明的反面,狡詐、陰暗、偷偷摸摸、蔽人耳目、鬼鬼祟祟,因此,人們會由秘密聯想到說謊、否認、抵賴、欺騙。這樣的聯想甚至讓人們以為所有的秘密(尤其是用沉默來保守的秘密)都是欺騙。這是把秘密與保守秘密的手段錯誤地混為一談。其實,沉默不等于秘密,沉默只是保護秘密的手段之一。
將秘密誤以為欺騙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所有的欺騙都與保守某種秘密有關,至少它要為自己是欺騙這件事保守秘密——騙子一定不能讓別人知曉或察覺他在行騙,否則他的欺騙也就失去了效用。當然,也有不在乎欺騙效用的欺騙,它因此無須保守自己是欺騙的秘密,這種欺騙被稱為“公開的謊言”。這是一種欺騙者和被欺騙者都心知肚明的欺騙。雖然所有的欺騙都需要秘密,但并非所有的秘密都是為了欺騙,那些被允許或被認為應該保守的秘密經常被稱為“隱私”,如家人的親密關系、匿名投票、個人信息的保密,等等。
同樣,沉默是言論的反面,讓人聯想到的首先是對言論的壓制。沉默是因為存在著限制自由公開言說的禁忌、懲罰、恫嚇、恐懼。這樣的聯想讓人推導出沉默總是與某種負面的事情有所關聯。沉默是因為有人用強制手段在壓制言論,而壓制言論和制造沉默則是為了保護某種見不得人的陰暗秘密。因此,沉默經常都在指向某種陰暗的、見不得人的秘密。
對沉默的負面看法與對秘密的負面看法頗為相似,人們會問,既然你沒什么需要隱瞞的,沒有見不得人的,為什么要沉默,為什么不能說,為什么要保密?民主的公開原則便是基于這種“不虧心無秘密”的想法,美國第28任總統托馬斯·伍德羅·威爾遜(Thomas Woodrow Wilson)說,“秘密意味著不規矩”,既然沒有做見不得人的虧心事,那就公開,不公開一定是因為有貓膩。人們普遍要求政府政務公開,要求媒體自由、言論自由、公民知情權,是因為相信這些是監督政府的最佳方式。他們把保密視為不民主的借口,也都是基于這樣的看法。 [55]
許多社會學者和心理分析師也把秘密本身視為負面的東西,人們所隱藏的往往是他們視為可羞恥的事情,因為不好而不想讓他人知道。個人在生活中可能會對自己的好事情保密,他們也許會有顧慮,怕露財招嫉恨、顯露成就會被視為炫耀、沒城府或沒教養,等等。但是,政府和政客是沒有這種顧慮的,他們有好事巴不得大肆宣揚,引為政績,所以他們的秘密更令人起疑。
政治生活和公共生活中相互聯系的秘密和沉默之所以被視為有害,有三個根本原因。第一個前面已經提到,秘密和沉默是與公民的言論自由和知情權相悖的,強行命令保守秘密和保持沉默必然以侵犯公民權利和人權為代價。
第二個原因是,人對秘密的負面看法與害怕秘密有關,秘密讓人懷疑是有陰謀詭計。凡人都會害怕被暗算,害怕被報復,害怕我在明處人在暗處。一般人都本能地不喜歡,也不信任秘密太多的人。他們要求公開,是為了增加自己的安全感。公開有助于預測危險,碰到意外情況可以按常理出牌,合理應對。秘密增加了壞事的不可預測性和人的不安全感,破壞了生活的品質。秘密對有秘密者也不是一件好事,人要坦蕩蕩才自己心安,秘密太多,人難免心理陰暗。榮格(Carl G.Jung)說,秘密行事是一種心靈毒藥,秘密行事的人會在群體中被疏離,人們會把這樣的人視為“行事鬼祟”。 [56]同樣,秘密多的政府會被視為不能正大光明,必然是有不可告人的勾當或利益需要隱瞞。民眾強烈要求官員行事坦然和公開個人財產,不僅是他們的知情權范圍,而且更是因為他們需要對政府官員的行為和操守能夠保持一種常態的放心。
第三個原因更為重要,那就是,權力與秘密的結合必然產生腐敗,而這樣的腐敗總是需要用強行維持沉默才能遮掩。權力與秘密的結合不僅產生腐敗,而且一定產生暴虐的統治,而且,權力與秘密的結合本身就是暴虐統治的產物。博克指出,阿克頓(Lord Acton)的名言“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應該與他說過的另一句話結合起來理解。阿克頓說,“每一件秘密的事情都會變質,即便是正義的行政也不例外。任何一件不容討論,不能公開的事情都是不保險的”。博克說,阿克頓向我們提出了這樣的警告,“秘密與權力結合在一起是極端危險的。對于所有的人來說,秘密都帶有腐敗和非理性的危險。如果他們對別人有不尋常的權力,而權力又是秘密運用的,那么濫用權力的誘惑就會非常之大”。 [57]
主子對奴隸、雇主對員工、上司對下屬都可能以秘密的手段來濫用權力,這已經足以造成很大的危害。如果政府、政黨以秘密的手段來濫用權力,那就會造成更為嚴重的后果。掌權者們所保守的不再是個人秘密,而是集體秘密,官場上的集體腐敗就是這樣的秘密,它需要集體保守。在他們之間出現激烈權力斗爭的時候會出現一些人“揭發”另一些人的局面,借助信息的自由流通(當然是有限的)搞臭、搞垮對手。澤魯巴維爾稱之為“檢舉揭發”,“自由流通的信息會瓦解現存的權力結構。這一點最鮮明地體現在檢舉揭發(blackmail)上。一個人只消把可能對身居高位的人不利的消息傳播出去,就有可能徹底顛覆他們之間存在的權力關系”。(74頁)在成功地徹底顛覆對方之后,勝利的一方在他們之間又會形成新的集體秘密。
一個集體既然要固守某些秘密,就一定會有許多事情不能讓民眾或“外人”知道。這樣的秘密集體,包括政黨、政府或者二者合一的統治集團,往往會陷入一種類似于“囚徒困境”的處境,博克稱之為“分享的困境”(shared predicament)。分享的困境指的是,知道集體秘密內情的那些“自己人”必須共同行動,他們不會同生死,但會同進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守護這種集體秘密的重要特點是層層加密的內外有別,以“幫規”“紀律”來強行維持。澤魯巴維爾指出,有秘密的集體都有不把“家丑”暴露于眾的禁忌,也都有不成文的“沉默守則”(codes of silence)。比如傳統的西西里幫規,就是禁止黑手黨黨徒互相出賣的規矩;還有臭名昭著的“藍色沉默墻”(blue wall of silence)。政治權力組織的“沉默守則”更勝于黑幫組織,他們不僅自己嚴密把守“沉默墻”,而且還把整個社會強行納入沉默墻的防守范圍之內,由此而形成“沉默文化”(cultures of silence)。沉默文化的原則也就是其守密原則,而守密的委婉語“紀律性”“不造謠,不傳謠”都不過是一些“遁詞”。(51頁)
對秘密和守護秘密的沉默都必須提出一個倫理判斷問題:以揭開秘密為好?還是以不揭開為好?對秘密的倫理判斷實際上也是對不同事情該不該保持沉默的行為原則。正如博克所說,是否應該解開秘密,“對于心理治療和事件調查都是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這個倫理判斷首先應該針對“邪惡的秘密”,對邪惡的秘密,是不去管它,容忍它,不斷受其禍害,還是用揭露它來打敗它?另一方面,如果秘密是為了“保護某種可貴的東西——愛、友誼,甚至生命本身”,那么我們就有守護這些秘密的道德責任。 [58]因此,不管是遭到脅迫,還是受到利誘,向權力出賣朋友,告密和背叛都是極其可恥的事情。專制統治一方面把任何它不愿意讓民眾或外部世界知道的事情說成是“國家機密”,以“嚴懲泄密”為手段來守護它那些見不得人的秘密;一方面又用各種組織手段逼迫民眾相互告發、出賣和背叛。它一方面以個人不應該對組織有任何秘密的偽道德理由,肆意侵犯公民的個人隱私;一方面又以防范暗藏敵人為借口,把正常的政府治理變成秘密警察統治。這樣的統治把秘密變成了它自身的目的,使掌控秘密的和被秘密控制的人們都無時無刻不生活在非理性的害怕、猜疑、恐懼、相互戒備和不信任之中。這時候,沉默掩蓋的已經不只是秘密,而是一種荼毒整個國家和人民的犯罪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