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語言學視域下的北京地名研究
- 楊建國
- 5123字
- 2019-11-29 11:33:02
2.4 文化語言學如何研究地名
如何理解從文化語言學的視角來研究地名?要說清楚這個問題,需要簡單回顧一下20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現(xiàn)的中國文化語言學熱。對于文化語言學的理解,按照重心結構說,將其歸為語言學的分支學科;按照語序優(yōu)先說,可將其歸為文化學的分支學科;按照“語言文化”整體觀照說,可將其歸為跨學科的一類。
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中國文化語言學熱呢?大的背景是出現(xiàn)了“文化熱”。語言學界出現(xiàn)了以游汝杰為代表的“雙向”“交叉”文化語言學、以陳建民為代表的社會交際文化語言學、以申小龍為代表的全面認同文化語言學。更多的學者“從語言角度窺探漢人的心理素質、思維方式、風俗習慣,窺探漢族的文化背景和社會現(xiàn)象”(邵敬敏,1991)。針對當時的語言學研究轉向,陳建民(1989)下面這段話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從結構語言學到文化語言學,標志著從語言結構系統(tǒng)的研究轉向語言功能的應用研究,從單一學科到綜合學科的發(fā)展,從小語言學到大語言學的過渡。文化語言學的出現(xiàn)具有使我國語言研究由單純的描寫型向人文型轉折的重大意義。”
具體到地名的研究,只是文化語言學研究的一個觀察點。地名,作為專有名稱的一種,按照地名學的命名范式,它由“專名+通名”組成;按照語言學下屬的語音學、詞匯學、語法學的不同學科要求,對地名可以做韻律分析、詞義分析和結構分析;而按照文化語言學的研究范式,既可以從語音因素、詞匯因素和語法因素去挖掘地名得名和改名的文化內涵,也可以直接探討制約某一或某類地名取名和改名的文化起因或動因。研究的基本視角是歷史的和比較的。歷史的視角是指通過地名構建的語言世界逆向回溯并挖掘地名命名者對當時的山川地貌、居住環(huán)境的認知以及社會文化、審美心理等對命名者的影響;比較的方式,是指深入到文化精神的內在的層次,而不止于一般的文化背景的描述,這使文化語言學的比較研究有別于其他語言學的比較或對比的研究。具體而言,就是通過對現(xiàn)存地名進行回溯,由地名的命名、更名理據(jù)梳理出北京城區(qū)和郊區(qū)縣的地名文化資源,并從其文化內涵的角度考察專名中蘊含的封建衙署、經(jīng)濟生活、駐軍營衛(wèi)、社會意識、社會心理、宗教信仰、民族融合、移民情況、宗族觀念、歷史人物(含民族英雄)、歷史事件、傳說故事、五色五行觀念、地標建筑等諸多信息。借此讓讀者通過北京地名,了解歷史上北京地區(qū)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民族遷徙與融合、宗教信仰、軍事活動與政治變革;也可以由此窺探中華民族的思維特點、思想觀念、心理特征、審美特點等。
說到文化,“文化”一詞,實為英語culture的翻譯,原意為“培養(yǎng)”。生物學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動物都有其行為模式特征。其中一類是親代通過基因傳給子代的,這種特征的傳遞方式稱遺傳傳遞,傳遞過來的行為稱本能,如蜘蛛織網(wǎng);另一類則是子代向親代或其他個體學來的,這種傳遞方式稱文化傳遞。及至人類,神經(jīng)系統(tǒng)高度發(fā)達,獲得空前的學習能力,人類的行為模式大部分是后天學來的。特別是當人類發(fā)展出語言和文字之后,縱的方向上可以繼承歷史上傳留下來的一切經(jīng)驗,橫的方向上還可以吸收其他人群的經(jīng)驗,這是人類所以優(yōu)于其他一切動物的主要原因。
文化是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概念,難有統(tǒng)一認識的話題。20世紀60年代,美國學者阿爾弗雷德·克羅伯和克萊德·克拉克洪(Alfred Kroeber and Clyde Kluckhohn,1963)就已經(jīng)梳理出一百多條文化定義。那以后,關于文化的新定義還在不斷冒出。這一事實至少說明兩點:第一,人們對文化的認識見仁見智,文化范疇可寬可窄;第二,文化是一個動態(tài)更新的概念,文化的內涵是不斷變化的。
從事文化學研究的學者,周遍考察文化的歷史演進及不同歷史階段的文化定義,是很有意義的。Braisted(1945)、Schafer(2008)的著述有詳細的介紹,此處不一一羅列。我們對于文化總的認識是,以英國學者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1958)第一次給出的經(jīng)典文化定義為基礎,保留信仰、藝術、道德、法律、習俗等子范疇,限定“知識”主要為人文知識,增加承載或映射文化的語言文字以及物質遺產。值得特別強調的是,文化的核心是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文化沉淀為社會心理,影響人們的言行舉止,人格魅力或缺陷都與文化緊密關聯(lián)(楊建國,2012)。
文化分類有二分法、三分法、四分法、多分法之別,本文只討論至四分法。
二分法: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大文化和小文化;廣義的文化和狹義的文化;物質文化和非物質文化。
三分法:觀念文化、制度文化和器物文化(Malinowski,1944);器物文化、制度文化和理念文化(傅佩榮,2009)。
四分法:物態(tài)文化、制度文化、行為文化、心態(tài)文化(程裕禎,2003)。
從二分法到三分法,物質文化更名為器物文化,精神文化(非物質文化)分解為觀念文化和制度文化。從三分法到四分法,器物文化更名為物態(tài)文化,觀念文化更名為心態(tài)文化,制度文化不變,增加了行為文化。
四分法是基于文化的結構所做的層次劃分:
物態(tài)文化,是指人類的物質生產活動及其產品的總和。
制度文化,是指特定社會群體在社會實踐中建立的規(guī)范自身行為和調節(jié)相互關系的準則。
行為文化,是指在長期的人際交往中約定俗成的習慣和風俗。
心態(tài)文化,是指人們的社會心理和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包括人們的價值觀念、審美情趣、思維方式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文學藝術作品。(程裕禎,2003)
我們在后面的地名研究中,會參考上述的文化定義和文化分類框架。我們會重點借鑒人類文化語義學(ethnosemantics或ethnographic semantics)的研究方法,采用人類學研究認知科學的方法來研究不同文化環(huán)境中意義的結構方式和文化制約語義變異的原則。(David Crystal,1997)認知科學(cognitive sciences)究竟都包括哪些內容,各家各派,看法不一。《MIT認知科學百科全書》(The MIT Encyclopedia of Cognitive Sciences, Wilson,1999),按組成認知科學基礎的6個部分進行介紹,這6部分的標題分別是:哲學;心理學;神經(jīng)科學;計算智能(Computational Intelligence);語言學和語言;文化、認知和進化。在人類語言學家看來,語言的使用是人類的一種行為,語法和詞匯是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
人類(語言)學家與語言學家不同,他們從來不認為語言隔離于社會生活,而是堅信其與文化和社會結構的相互依賴性。無論北京的老地名系統(tǒng)還是新地名系統(tǒng),都有力地支撐了人類語言學家的看法。當然,社會語言學家和文化語言學家對于語言與社會生活的關系都持大體一致的看法。
利奇(Leech,1981)提出了語言的五種交際功能,分別是信息功能、表達功能(用以表達使用者的情感和態(tài)度,如罵人的話、感嘆語)、指示功能(影響他人的行為或態(tài)度,如命令和請求)、美學功能(為了語言的成品本身,如詩歌)、酬應功能(保持交際活動暢通和良好的社會聯(lián)系,如英國文化中的談論天氣)。以此觀之,北京地名的指稱功能相當于利奇所說的信息功能,這是最主要的,有少量地名具有表達功能,如正義路、光明路等;還有個別的地名具有美學功能,如百花深處等。不過,利奇認為與語言的社會作用關系最直接的是表達、指示和酬應功能。而與地名的社會作用關系最直接的卻是信息功能和表達功能。這里的信息主要指指位信息和指稱信息,表達功能主要指地名命名者的情感、態(tài)度、寄托和理想等。
利奇(1981)還提出了語言的七類不同的意義,包括邏輯意義(理性意義)、內涵意義、社會意義、情感意義、反映意義、搭配意義、聯(lián)想意義和主題意義。就地名系統(tǒng)而言,地名主要具有理性意義、社會意義和情感意義。理性意義有時叫作“外延”意義或“認知”意義,是語言交際的核心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所指”這個概念與理性意義相重疊。僅就話語的含義而言,meaning可指客觀上某個具體的事物(專有名詞),可指某類事物(普通名詞,這里涉及概念,即心理抽象作用的產物),甚至可指毫無客觀對應的事物如神話中的角色、情節(jié)。社會意義是一段語言所表示的關于使用該段語言的社會環(huán)境的意義。這看起來與地名扯不上任何關系,但聯(lián)系到地名的文讀音和白讀音,一些地名源于少數(shù)民族語言,或發(fā)音具有方言性質,就不難看出地名確實蘊含著社會意義。地名及其發(fā)音能告訴我們生活在該區(qū)域的人所生活的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情感意義是指語言如何反映講話人的個人感情,包括他對聽者和他所談事物的態(tài)度。經(jīng)常通過所用詞的理性內容或內涵內容明確地表達出來。從地名蘊含的情感意義可以看出命名者對居住環(huán)境的態(tài)度。
“什么是意義”是哲學問題,我們存而不論。“如何表述意義”是語言學問題,也是語言文化研究解讀地名命名或改名背后的文化動因不能回避的問題。知道如何表述意義,意義建構的背面就是意義解構的鑰匙所在。
語言具有準確性和模糊性。不過準確性和模糊性是相對的,“準確”依照邏輯事理、文化、心理等標準可以分出不同的層級,按照“精確—比較準確”等所謂的“度”來加以衡量。地名中嚴格講只有地點、地址具有準確性,條狀的街巷胡同及道路名也具有準確性。除此之外,像地方、地域、地區(qū)等指稱都是模糊的,也許它們的地理疆界在特定時期是有定的,但在人們的心里卻是無定的。模糊是不是不好呢?這不能一概而論。現(xiàn)實生活中,屬于事務語體、科技語體的言語交際才要求準確,象軍事偵探、地圖制作、郵政傳送、物流快遞、自然科學研究等行業(yè)的事務,更是要求精確。但除此之外,像政論語體、藝術語體都是主觀性強的言語表達,是語言準確性和模糊性的統(tǒng)一。關于語言的模糊性,康德的認識頗有道理,人類生活中不能沒有模糊語言;不可能處處用精確的語言代替模糊語言;“模糊觀念比清晰觀念,更富有表現(xiàn)力。”[2]
前文說過,社會語言學家和文化語言學家對于語言與社會生活的關系都持大體一致的看法。那么,社會語言學和文化語言學究竟有沒有區(qū)別呢?陳原(1983)認為,社會語言學一方面應當從社會生活的變化,來觀察語言的變異,另一方面要從語言的變化或“語言的遺跡”去探索社會生活的變動和圖景。社會語言學研究語言與社會,語言與思維,語言與文化,語言與符號,語言與塔布,語言的相互接觸等若干問題。應該說,社會語言學與文化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有很大的交集,二者主要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更重視社會性,強調社會生活與語言生活的共變;后者更重視人文性,強調語言的變化與文化的變化是互為因果的共變關系。因此,文化語言學除了研究語言與思維,還研究語言與哲學、語言與政治、語言與神話、語言與宗教、語言與民俗、語言與文學藝術,等等。簡言之,文化語言學的研究視域要更為寬廣。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社會語言學涵蓋了文化語言學,因為社會語言學的研究對象里就有語言與文化。為了更好地說明問題,我們簡單談一談人文性和語言文化世界這兩個概念。
語言的人文性思想是指人類各民族的語言,不僅僅是一個符號體系或交際工具,還是該民族認識、闡釋世界的一個意義體系和價值體系。如果以西方語言作為參照,漢語的人文性尤為突出。漢民族從不把語言僅僅看作一個客觀、靜止、孤立、在形式上自足的對象,而把語言看作一個人參與其中、與人文環(huán)境互為觀照、動態(tài)的、內容上自足的表達與闡釋過程。在漢語的分析和理解中,人的主體意識有更多的積極參與。如果說西方語言是思維客體化的產物,那么漢語就是思維主體化的產物。漢語的理解和分析,必須著眼于它的主體意識、語言環(huán)境、事理邏輯、表達功能、語義內涵,這與形式上自足的西方語言有很大的不同。前者是以神統(tǒng)形,后者是以形攝神。(徐行言,2004;申小龍,2008)
語言文化世界是英國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Karl Popper,1972)提出的“三個世界”之一。所謂“三個世界”,即物理自然世界(物理客體或物理狀態(tài)的世界,世界1),人的精神世界(意識狀態(tài)或精神狀態(tài)的世界,或關于活動的行為意向的世界,世界2),語言文化世界(思想客觀內容世界,尤其是科學思想,詩的思想和藝術作品的世界,世界3)。世界3具有客觀性、自主性和實在性三個特點。世界3思想內容是抽象的客體,不是具體的;它們處于邏輯關系之中,而不是聯(lián)系著大腦過程。自主性思想是世界3理論的中心思想:世界3雖是人的創(chuàng)造,但部分是自主的,是一個有一定程度自主性的領域。世界3的特性和規(guī)律既不是物理的,也不是精神的,并且還不能還原為物理的或精神的。其實在性包含著兩層含義:一是它們在世界1中的物質化或具體化;二是它們可引導人們去生產其他世界3客體,并作用于世界1。三個世界的相互作用以世界2為中心,世界1是世界2的認識對象,是世界3的材料庫。世界3通過世界2感知和把握世界1,世界2聯(lián)系著世界1和世界3,是世界1和世界3之間的橋梁。語言文化世界,是不同民族用適合本民族思維方式對物理自然世界和社會認知的產物,是人的文明的結果,是語言符號建構的意義世界。人的主體性反映在語言的人文性上,需要研究者和讀者把握語義的隱喻性、概念的非確定性和意義的可增生性,概言之,就是挖掘人對環(huán)境認知的符號化能力。如果說北京的地名系統(tǒng)是不同歷史時期的北京人在對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符號化認知中構建的一個語言文化世界,那么一個個地名符號的人際和代際傳播,使我們得以透過這個符號世界去尋覓、探究北京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