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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川西的鄉村

川西平原是中國內地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見地圖2、地圖3)。不過在19世紀和20世紀,這個地區很少能夠找到真正自古以來便居住在這里的土著,居民多是清初移民的后代。明末清初四川連年戰爭、社會混亂,從明正德四年(1509)爆發大規模民變起,社會便一直處于動蕩之中。特別是明末天啟二年(1622)白蓮教起義,更是戰亂不止。明末農民起義首領張獻忠五次入川,并于1644年建立大西政權,之后便是持續不斷的大規模戰爭:有大西軍余部抗清,有殘余明軍抗清,有三藩之亂(1673—1681)等。直至康熙二十年(1681)平定三藩之亂,才結束了半個多世紀的動蕩局面。長時期的戰爭使上游人口喪失十分嚴重,以致達到清初“丁戶稀若晨星”的局面。[1]

由于移民和生產的發展,人口增長,地方社區開始恢復,“漸次招徠,人跡所至,煙戶遞增,城鎮田廬,載筑載興,雞鳴狗吠,聲聞四野”。到雍正時,“蜀中元氣既復,民數日增”。[2]移入之民大多有創業精神,能吃苦耐勞,大量移民定居并逐漸轉化為土著,構成川西社會的主體,促進了川西社會經濟的重建。眾多移民入川,致使土著被湮沒在移民的茫茫大海中,這在中國歷史上亦屬少見,因而歷史上有“湖廣填四川”之說。其實,除兩湖外,其他省的移民也為數不少。大量移民入川聚落而居,滋生繁衍,在異鄉重組了他們自己的社會。四川的許多鄉場,便是由移民所建,一些城鎮也因移民而興盛。[3]

地圖2 1940年代的四川(虛線部分見地圖3)

客居在外,由于對本土懷有的感情以及生存競爭的需要,移民們建立了自己的社會組織以維護自己的利益,會館就是其主要形式。移民普遍建有祠、廟、宮、殿之類的建筑,并供奉其尊崇的神祇或先賢。會館是同籍人士社交活動的重要場所,起著聯絡感情、溝通信息的作用。成員聚會一般相當頻繁,一年達幾十甚至上百次,而且還有特定的全體宴會、慶祝日等。[4]會館的設立,起初主要目的是使遠離家鄉的移民能夠互相幫助,但后來在一些地區逐漸發展成對政治、宗教、社會各方面都有相當影響的機構。各會館首事或客長與地方官進行公務聯系,參與當地稅捐征收、保甲、消防、團防、團練、重大債務清理、濟貧、積谷、賑濟以及孤兒院、養老院的管理,從事慈善事業等。生活的流動性,人口結構的復雜性,同籍會館的互助功能,都加劇了人們與宗法關系的疏遠,在這種情況下,社會組織的依靠遠比宗族紐帶更為重要。這為袍哥的發展,提供了非常便利的條件。

地圖3 1940年代的川西平原

川西平原在地理上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地區,入川陸路一般取道川北的劍門入川,劍門雄關成為四川的天然屏障,所以李白才有“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感慨,寫下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樣的詩句。水路交通則依靠長江,由于三峽天險,行船困難,每年不知有多少木船和船夫被吞噬在波濤之中。這個地區盛產稻米,米谷和土產沿長江順流而下,木船很難逆水回到上游,許多船夫把船賣了,徒步回川(圖2-1)。

正是交通的困難,使四川在歷史上有著相當的獨立性。有清一代,清政府一般任命總督兼管兩個省,但是只有京畿的直隸和四川的總督只負責一個省。這種獨立性,也體現在那個著名的說法“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中。辛亥革命后的四川歷史,更是證明了這一點。從1916年護國戰爭開始,滇、黔、川軍便在四川進行了激烈的軍事對抗,1917年在成都進行巷戰,造成了生命財產極大的損失。1918年,為了避免軍閥混戰,四川督軍熊克武首次提出“各劃防區”的主張,開始了各自為政的局面,雖然1927年國民政府在名義上統一了全國,但是一直到1934年四川基本處于獨立狀態,直到1935年中央政府才真正控制了四川。[5]

圖2-1 長江邊的木船。照片由美國傳教士那愛德1910年攝。

資料來源:《回眸歷史——二十世紀初一個美國人鏡頭中的成都》,第8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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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平原是中國內陸最富庶的地區之一,地勢平坦,土壤肥沃。水稻的種植在長江上游地區居第一,稻米除供本地食用外還大量出口。由于早在公元前3世紀修筑了都江堰,克服了岷江水患,開辟自流灌溉,因此它在生態上是一個高度穩定的地區,也是中國農業最發達的區域之一。我們常說的四川“天府之國”,其實多是指這一帶。[6]這里雖然談不上像江南地區那樣河道縱橫,但也是溝渠交錯,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灌溉系統。油菜籽深秋(11月)播種,一到春天,一望無際的油菜花,黃黃的延伸至天邊。過了清明,天氣轉暖,春天的蒙蒙細雨是川西平原最浪漫的景色,滿眼朦朧新綠,竹林和房屋時隱時現。農民戴著大斗笠,穿著蓑衣,趕著水牛,在田里勞作。簡直就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畫。

深耕過的水田,黑色的泥土大塊大塊地翻了過來,白色的鷺鷥在田里忙著,尋找被犁翻出的尚未自冬眠完全蘇醒的各種昆蟲和泥鰍。這時,都江堰也開始開閘放水,自流灌溉系統把水直接送到田里,肥沃的田地在水里充分浸泡、發脹,在反復耙過以后,泥土變得又細又軟,不久就可以插秧了。川西平原的水田都不大,不規則田埂把田隔成小塊,便于人們在上面行走,也便于蓄水。夏天,秧苗長得郁郁蔥蔥,農事不多,農民得到片刻的喘息。秋天是最忙碌的收獲季節,田里一片金黃。農民用鐮刀割稻,妻子和老人把稻稈扎成捆。孩子們則在田中撿掉下的稻穗。冬天,是休息和節日的季節,人們趕場、赴廟會、過春節,享受勞作之成果(圖2-2)。

圖2-2 一個少年正在使喚水牛耙田,準備春播。甘博拍攝于1917—1919年間。資料來源:美國杜克大學D.M.魯賓斯坦珍稀圖書和手稿圖書館。

完善的灌溉系統,肥沃的土地,充足的雨量,溫和的氣候,使這個地區出產豐富,為中國水稻主要產區,稻谷的種植占耕地面積的60%,另外尚生產大量的蔬菜。所產稻米除自給外,還大量外運。[7]除了稻麥和各種蔬菜外,還有形形色色的經濟作物,如煙草、茶葉、各種水果,另外還盛產麻、菜籽等,養蠶制絲也是主要副業。成都郊區的鄉鎮,是蔬菜的主要來源。種蔬菜的肥料,也主要取之于從城里運來的大糞和尿水。美國歷史學家費正清(John K.Fairbank)曾經描述過,如果從空中看古代的中國城市,就會發現城市被綠色所包圍,但是與城市的距離越遠,綠色也就越淡。就是說,遠離城市的地區,由于農作物的肥料沒有城市近郊那么充足,所以也不那么茂盛和青翠。[8]

川西平原和北方的農村居住形式有著很大的差別,前者是分散式的,后者是集結式的。農民選擇最便于到田間耕作的地點建房,形成了分散的居住模式,即一個耕作區域內散布著許多分離的農戶。川西平原的自然地理條件,良好的氣候環境,完善的灌溉系統,使得農民可以隨田散居。[9]我們可以想象,在中國北方,冬季氣候嚴酷,一家一戶散居將是十分困難的,因此集中居住的村落是他們抵御嚴冬的必要保障。同居住模式一樣,兩個區域的自然村落結構也迥異。聚居的和商品化程度較低的華北村莊,有較緊密的村民關系,而村莊之間卻比較孤立和內向;分散的和商品化程度較高的川西平原村莊(嚴格地講,不能稱為“村莊”,稱“鄉村”可能更恰當些),鄉民關系則較松散,而鄉際關系卻較密切。[10]這些密切的鄉際關系網,是川西平原內部商品流通的有利條件。各鄉農民均需要靠基層市場來進行交換,以彌補一家一戶獨居導致的生活上乃至心理上的欠缺。

農戶三三兩兩地散居在自己的耕地旁邊,耕種和管理都十分方便。從外面來的人會驚奇地發現,平原上散落著一叢叢的竹林,竹林深處,隱藏著一座座院落,便是典型的川西平原農民的居所,當地人一般都稱這些叢林為“林盤”。他們的生活,總是和竹林以及周圍的小水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溝渠里的水清涼又干凈。農民傍晚下工,就在溝渠里洗鋤頭,女人在溝渠里洗衣服和洗菜。這些溝渠也是鵝和鴨的世界,它們在水面嬉戲,水里有不少魚蝦,回水之處,還飄有綠色的浮萍,是鴨子的最愛。勞作了一天的農民回到家里,家家戶戶屋頂上升起炊煙,和朦朦朧朧的暮色融合一起,構成了一幅田園生活的恬靜的、溫馨的圖景。川西平原的農民,基本不燒煤炭,主要依靠從田里收回來的麥稈和稻稈。而燃燒后的草木灰,是種莊稼的好肥料。他們的灶膛口一般都掛著一把陶質的水壺,火苗子從灶口鉆出來,能同時把壺里的水也燒燙,提供了日常的熱水(圖2-3)。

隨田散居的林盤是集生產、生活和生態為一體的復合型農村聚落形態,既反映了一種生產結構,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康熙年間綿竹縣令陸永箕在一首竹枝詞中寫道:

村墟零落舊遺民,

課雨占晴半楚人。

幾處青林茅作屋,

相離一壩即比鄰。[11]

圖2-3 一個典型的川西平原上的院落。人們散居在田野和丘陵,而不是聚居在村莊里。李約瑟(Joseph Needham)于1943—1946年間拍攝。

資料來源:英國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Needham Research Institute, Cambridge University)。

生動描述了這種空間與人和諧的互動方式。林盤創造了一個良好的生態居住環境,竹林中往往還有一口井,提供人們的飲用水。邊緣還種植有其他作物,如水果、蔬菜等,為農家生產生活提供了多種原材料與農副產品。雞在竹林里到處覓食,鴨子和鵝在林盤周圍的稻田或溝渠里漫游,如果有生人接近,狗便“汪汪”地叫了起來。農民們甚至也和自己過世的親人永不分離。在竹林的邊緣,人們可以看到土墳堆,似乎陰間的親人仍然每天關注著人們的生活,分享他們的酸甜苦辣。每逢忌日或者清明節,他們祭祀祖先和親人也非常方便。人們經常可以看到墳前香煙繚繞,擺放著各種祭品。

這里農民的日常生活和勞作都離不開竹子,林盤就是他們取之不盡的供應地。除了蓋茅草房頂的架子,竹子必不可少外,還有吃飯的筷子,蒸飯的蒸籠,院墻的籬笆,挑擔的扁擔,遮雨的斗笠,睡覺的席子,以及許許多多的家具,都是竹子做的。春天來臨,竹林到處是從土里冒出來的竹筍,挖出來自己吃不完,則送到市場上去賣。農民平日很少有現金,如果要去趕場,便從竹林里砍幾株竹子,挑到市場賣了,也就有了一點小錢,可以買點油鹽,甚至割一塊豬肉回來。

平原上的農民多住土墻茅屋,只有家境非常好的人家才有經濟實力建磚瓦房。所謂“茅屋”,其實并不是用茅草,而多是用麥稈或者稻谷稈做屋頂。墻則是用田里的泥做的土磚砌成,做這種磚的方法是:先在田里放水把泥泡軟,然后反復耕犁,使泥逐漸細膩,然后把水抽干,讓泥里的水繼續揮發,漸至半干,又用碾子在上面反復滾壓,讓泥土越來越緊實。當干濕合適時,就可以拉磚了。如果泥土太干,拉不動;如果泥土太濕,拉出的磚容易變形。先把地表土按需要的磚的大小切出來,拉磚要三位男勞力,一位掌握鋒利的平鏟,兩位在前面拉系在鏟上的繩子,一起用力,一大塊磚就拉出來了。然后在田里晾曬,磚干硬以后,就可以蓋房了。這種茅屋冬暖夏涼,材料完全用田里所產,由于勞動力都是靠親戚和鄉親們提供幫助,因而花費不多。這種拉磚和蓋房的活動,也是地方社區聯系和增進親情的活動。鄉鄰來幫助,主人提供飯食,反映了傳統社會中互相依賴的關系。

1945年夏天和沈寶媛同時進行農村社會調查的同學白錦娟,對離“望鎮”只有幾里遠的九里橋的一個農家院子有這樣的描述:

傅太婆的家就是離場三里的小路上,四周都是稻田,茂竹夾著籬笆做的欄墻的一所孤立的宅院。宅的方向在洞子口的東南,大門朝南,院內有北東西三面房子共計十一二間,北房三間通連,東頭另有間耳房,是東房三間通連,南頭也另有一個單間,東頭的北耳房是廚房,南頭的單間是佛堂。西房是四間面積的一大間,用做堆積谷麥農具的。東北角和廚房都有小門通一小院,小院是用一道流經的河與田野為界。小院沿河邊豎立欄柵,開一個弓形的門,從門可以下水,沿岸露出干凈的洗衣石,小院內有竹林,并有一排豬圈,養了八只豬。豬圈南有一大間草房是廁所,糞坑在中間。街門的兩旁都蓋草棚。兩邊草棚是水牛的居室。東邊草棚堆積著些將田里拔下來帶枝的毛豆、胡豆或蘿卜青菜等。[12]

這是川西平原上典型的居住形式和條件,不但寬敞,而且各種功能的房間一應齊全,有豬圈,有水牛棚,有儲藏室。環境優越,周圍是竹林、稻田,小河就在家門口,取水用水方便。如果我們以為“傅太婆”家不是地主也是富農,那就錯了,這是一個50多歲的寡婦獨自拉扯幾個孩子的衰敗的自耕農家庭而已,而且已經是“完全的佃戶地位”。[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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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平原屬于川西經濟區,是長江上游人口最稠密、開發最早、自然條件最好的地區,這一地區每年都有大量稻谷輸出,此外各種經濟作物也很發達。水陸路交通方便,重要的大路和驛路皆由此輻射而出。平原上場鎮密度很大,大約相隔8到10公里即有一場鎮,也即是說,鄉村至場鎮平均還不到5公里。成都是川西平原上的中心城市,是貿易系統的中心,下面有地區城市、地方城鎮、鄉鎮,下延至墟市。農民在生活的許多方面都依賴于集市。農民把農產與手工業結合起來,進行多種經營,提供豐富的產品。集市是溝通地方經濟聯系的主要渠道,是農民之間以及農民和商販之間進行交易的立足點,趕場者出售其多余或剩余的產品,換回自己不能生產的日常生活和生產用品,這屬于農民之間“以有易無”的形式。集市既可作為輸出市場的起點,又是農民日常生活品銷售的終點。集市依賴高一級市場銷售其聚集的土產,又將高一級市場運來的商品出售給農民,從而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成為鄉村商品流通網絡中的一個最基本的環節。[14]

川西平原上的鄉民因生態、氣候、地理等因素的制約,在長期的歷史中形成了自己的生活模式。他們春天和秋天農忙季節在田里勞作,夏天和冬天農閑時,則到當地市場甚至遠至省城做小生意。他們趕場的范圍有時是很廣的,他們的活動加強了農民與集市的聯系,推動了農村集市的興旺。由于普遍實行押租制和貨幣地租,農民在集市上把產品投入流通,取得貨幣,以繳納田租乃至賦稅。另外,對那些從事經濟作物種植和其他專業生產的農戶來說,農村集市更與他們關系密切。大小集市一般都有規則,如規定場期,一旬之內,有三場、四場乃至五場者;規范場市風氣,禁止任何“有壞風俗事端”,而且不許“結盟聚眾”以及賭博等活動;設立交易規則,買賣貨物由交易者“面議成交”,不許“奸商巨賈”把持行市;劃定場市區域,各項貨物如米糧、牲畜等分別都有市場;排解交易糾紛,如果發生爭執,則“憑眾理割”,以免“釀成事端”。[15]

周圍市場場期的安排基本都是相互錯開的,這樣可提高農民的趕場率。[16]從貿易周期上看以旬三場為主,在經濟發達地區場期則較為密集,有旬四場甚至旬五場的。如郫縣犀浦場“市以二四七十日”;郫縣與崇寧、新繁接壤的馬街“市以一三七九日”;郫縣與溫江接壤的德源場“市以二四六八日”;此外,與溫江接壤的何家場、青龍場,與崇寧接壤的新場均是“市以二四六八日”。有的是隔日一集。如郫縣的“縣市,奇日一集”;處于水陸交通之地的郫縣三堰場,“商旅頻繁……市以雙日”。而“官商遙集,車馳馬驟”的崇慶州城場,“其市期一三五七九”。[17]這說明了這些地區商品交易的頻繁和規模,反映了這些地區商品經濟的發展較其他地區要高。

沈寶媛調查的“望鎮”,非常接近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關于中國基層市場的經典研究的所在地(見地圖1的“中和場”)。據施堅雅的考察,避免墟市與市集撞期解決了許多小販的生計。農村中的小販大多只在一個市集交易范圍內活動,他們以市集為據點,到各墟市與農民進行交易,然后回市集將收購來的農產品出售,并補充存貨。在成都東南郊區的中和鎮交易范圍內的小販,可以有這樣的行程:初一逗留在集上交易,初二到黃龍場,初三到石羊場,初四到中和鎮,初五到琉璃場,初六到高店子,初七回到中和鎮,初八到倒石橋,初九到新店子,初十再回中和鎮休息一天;從十一開始,又按這個流程到各地行販。每十天之內,既不會錯過中和鎮的三天集期,也可走遍中和鎮之下的六個墟市。除小販外,其他行當諸如江湖郎中、說書先生、算命先生、手工工匠等也多有類似的活動軌跡。[18]

集市也是重要的社交場所。集市內一般都設有酒館和茶社,是農民的聚會之所,“聚會皆以集期”,“持貨入市售賣,畢輒三五群飲”。[19]那些平時因散居而消息閉塞的人們在那里接觸各種信息,諸如當地新聞、官府政令、婚喪嫁娶等。百姓在那里交流感情和增廣見聞,商人在那里洽談生意,放貸者在那里商談放高利貸,媒人在那里撮合婚姻,巫師、道士在那里卜卦算命,民間郎中在那里切脈看病,拳師在那里舞刀弄棍,跑江湖者在那里兜售假藥,文人墨客在那里談天說地,袍哥在那里招賢納徒、結兄拜弟……真可謂三教九流,無奇不有。集市也是人們消遣娛樂的地方。大多數農民在一生中,從孩提到垂老的活動范圍不出周圍若干集市。他們在那里發蒙和成長,集市上的迎神賽會、廟會、闖江湖者的表演、戲班的劇目、往來客人的談吐……都塑造著他們的心靈和行為方式。集市可以說是他們接觸外界的一扇窗戶(圖2-4)。

川西平原有著中國最密集的茶館。1943年黃裳是這樣描述四川茶館盛況的:

一路入蜀,在廣元開始看見了茶館,我在郊外等車,一個人泡了一碗茶坐在路邊的茶座上,對面是一片遠山,真是相看兩不厭,令人有些悠然意遠。后來入川愈深,茶館也愈來愈多。到成都,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了。[20]

圖2-4 趕場天的鄉村集市。李約瑟于1943—1946年間拍攝。資料來源:英國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

自然環境經常決定生活方式,川西平原的茶館及茶館文化便是在其特定的自然生態和生存環境中產生的。自然景觀與茶館相映成趣,密不可分,正如一首仿唐詩的民謠所描述的:

一去二三里,

茶館四五家。

樓臺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在趕場天,鄉民到最近的市場買賣商品,一般會在茶館停留,與朋友會面,或休息片刻,或放松閑聊。他們甚至也在茶館里做生意,尋找買主或賣家。

較優裕的生存環境也促進了茶館的繁榮。農業高度發展,農民無須整年在田里辛勤勞作,有不少時間從事販賣和休閑活動。在農閑之時,他們的許多時間消耗在鄉場和城鎮中的低等茶館里。另外,在川西平原,地主無論大小,多住在鄉場。鄉場能提供的娛樂非常有限,因此茶館成為他們消磨時光之地。[21]另外,四川的許多茶館,其實都是袍哥開辦的,而且常常就是袍哥的總部和活動中心。在后面的章節中,我們可以看到袍哥及其活動與茶館的密切關系。

總之,1940年代的川西鄉村正在發生劇烈的變化,但是傳統秩序仍然維系著地方社會生活的穩定。相對中國其他廣大地區,這里受日寇侵擾較少,人們在相對穩定的環境中生活。但是這種穩定也只是表面上的,農民、農村社會精英和社會組織在這個動蕩年代面臨著各自的困境,并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生存的各種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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