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保羅·尼采:核時代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締造者
- 石斌
- 4014字
- 2019-11-29 16:56:59
三、核壟斷的喪失與西方戰略困境
1949年9月3日,在阿拉斯加沿岸和蘇聯邊境執行例行巡邏任務的一架配有遠程監測設備的美國“氣象偵察機”檢測到大量非正常的放射性粒子。經過進一步探查,美國人很快確認,他們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蘇聯在上周某個時候引爆了一個核裝置。
在尼采看來,這標志著蘇聯對西方的威脅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更危險的”階段。[93]
尼采不久前剛剛進入國務院政策設計室,并擔任副主任。在“遏制”戰略的主要設計者、國務院頭號“蘇聯通”凱南的領導下,政策設計室在華盛頓決策圈內口碑甚佳,有“一批深謀遠慮的思想者”之譽。不過凱南此時已有去意。自艾奇遜接替馬歇爾任國務卿以后,凱南就意識到自己在國務院的作用已經到了盡頭。他打算離開政府,回母校普林斯頓大學繼續從事自己擅長和鐘情的研究與著述工作。按照凱南的說法,他與艾奇遜在性格上有沖突,艾奇遜對他和查爾斯·波倫這些熟知蘇聯問題的職業外交家始終不能給予完全的信任,在艾奇遜領導下的國務院,自己已經變成一位“宮廷弄臣”、一只令人生厭的“思想牛虻”。[94]
實際上,政策分歧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早在1949年5月巴黎外長會議開始之前,凱南就提出,西方應該理解蘇聯的安全關切,在軍備建設上有所克制,并認為美國有可能在互利共贏的基礎上與蘇聯就德國的中立和非軍事化等問題達成協議。相反,艾奇遜認為完全沒有妥協的可能。他甚至斷言,“依靠俄國人的合作與善意……是世界上最危險的事情”,而美國如果放棄對德國的責任,將付出“高昂代價”。因此他主張盡力扶植西德,使之成為歐洲復興的引擎和對抗蘇聯的前哨。[95]尼采以及約翰·麥克洛伊(John J.McCloy)、羅伯特·洛維特(Robert Lovett)等都支持艾奇遜的立場。凱南此時已陷入孤立。1950年元旦,尼采正式接替了凱南的職位。
自1949年秋季以來,美國外交必須面對幾乎同時出現的兩大事態:蘇聯核爆炸和國民黨正在失去整個中國大陸。在尼采看來,這意味著國際戰略格局正在發生根本性的變革。
美國該如何應付這種形勢?凱南認為,在中國問題上,美國無論怎么做都已無法影響事態的發展,最好是靜觀其變,至少暫時如此。在蘇聯試爆核武器的問題上,既然美國的核壟斷已被打破,就不宜在戰略上繼續依賴核武器,而應積極推動核裁軍,最好是與蘇聯就國際原子能控制問題重開談判,必要時也不妨單方面裁軍,這樣不僅可以紓解蘇聯的安全擔憂,也有助于避免核對抗和核戰爭。凱南甚至認為,就促進美國對外政策而言,核武器可能已變得有害無益。核武器的存在對整個世界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應盡早抓住時機予以銷毀。[96]同時凱南也不贊成美國維持大規模的常規軍事力量,認為解決問題的辦法只能是依靠更多的外交技巧。
在尼采看來,凱南的觀點雖然頗有說服力,也很吸引人,然而卻是片面和不現實的。艾奇遜曾經參與實施有關國際原子能控制的巴魯克計劃,對凱南的主張更是感到驚訝。[97]關于核武器在美國國家安全戰略中的地位與作用問題,艾奇遜的觀點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美國的核優勢地位會逐漸喪失,美蘇差距肯定會縮小,因此美國及其盟國必須設法恢復常規力量均勢。按照尼采的說法,艾奇遜甚至認為,“如果蘇聯打算入侵西歐,美國光靠核武器不可能阻止,即使攻擊蘇聯本土也無法阻止這樣的行動。”[98]
尼采本人的看法實際上較為折中,他認為,由于當時的地緣環境和政治氣氛對西方不利,短期內要恢復歐洲常規軍事力量的平衡相當困難,美國應設法盡可能長久地維持核優勢,同時致力于常規力量建設直到實現平衡。[99]
1949年8月,就在美國獲悉蘇聯核試驗成功的幾周前,尼采首次奉艾奇遜之命,代表國務院參與由參聯會主席布萊德利率領的北約軍事小組,赴歐洲考察西方的常規防務需求。[100]這次歐洲之行,使尼采對全球戰略環境和西方的安全政策有了更具體、更全面的認識。
尼采發現,西方正陷入某種戰略上的兩難困境。自1948年以來,美國軍方一直奉行一種基于美國核壟斷、代號為“半月”(Halfmoon)的所謂“觸發線”(tripwire)軍事戰略,目的是依靠對蘇聯本土的核打擊來反制蘇聯利用地面部隊的顯著優勢進攻西歐。用布萊德利的話說,這實質上就是后來艾森豪威爾政府“大規模報復”戰略的邏輯。[101]然而在尼采以及許多美國軍方人士看來,隨著美國核壟斷地位的喪失,這種戰略將逐漸失去原來的效用,甚至成為一種危險的選擇。他們估計,在1954年左右,美國的核威懾將被蘇聯的核報復能力所抵消,于是蘇聯可以利用其常規優勢,或在世界各地逐步蠶食,或對西歐發起全面進攻。在這種情況下,西方將只剩下兩種同樣糟糕的選擇:毀滅或者妥協。用核武器來回應常規進攻很可能導致自殺性的核戰爭;而奉行綏靖政策又等于甘拜下風,將鼓勵更多侵略行為,助長盟國失敗情緒,使西方最終仍然不得不攤牌,而且是在處于劣勢的情況下攤牌。
當1947年7月喬治·凱南在《外交》季刊上化名“X先生”發表《蘇聯行為的根源》一文時,對于“遏制”蘇聯“擴張”這個基本目標,美國決策層已經形成共識,分歧主要在于采用何種手段來達到這個目的。就軍事戰略而言,在“NSC-68號文件”出臺之前,主要有兩種主張。以國防部長福里斯特爾為代表的一派認為,由于美蘇關系日益惡化,必須保持更加強大的軍事態勢,為可能發生的軍事沖突作好充分準備。福里斯特爾認為美國當時的核壟斷地位可以提供“若干年的戰略機遇期”,美國可以乘機彌補與蘇聯在常規軍事能力方面的差距;而以國務卿馬歇爾為代表的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歐洲復興是當務之急,認為蘇聯的軍事威脅雖然嚴重,但相對于戰后歐洲政治與社會方面的混亂局勢而言并非首要問題,因為歐洲如果積弱不振,蘇聯即使不用武力也有許多可乘之機。[102]
杜魯門盡管認為有必要做好軍事準備——事實上,杜魯門政府在20世紀40年代后期的防務預算比過去和平時期的歷屆政府都要高——但考慮到重整軍備耗費巨大,加上戰后美國正面臨前所未有的通貨膨脹率和公共債務,在戰后初期他始終將平衡預算作為政府的首要任務。按照杜魯門的要求,1950財政年度的軍事預算仍然以144億美元為最高限額。軍方無法說服杜魯門增加國防預算,又必須設法彌補美國軍事能力的明顯不足,結果只能選擇更多地依賴核武器和戰略空軍力量。例如國防部很快就決定放棄一些輕型和中程轟炸機項目,將節省的資金用于發展具有核投射能力的B-36遠程-洲際轟炸機。約翰遜為了迎合杜魯門和國會控制預算的需要,甚至將陸軍和海軍裁員10萬人。[103]
但蘇聯擁有了核能力,對美國原本以核壟斷為前提的軍事戰略近乎釜底抽薪。在尼采看來,美國有兩種可能的戰略選擇。一種是堅持現行軍事戰略與軍備計劃,繼續依賴核報復能力,但同時要向蘇聯清楚地表明,即使它也擁有類似的核報復能力,對西方任何形式的攻擊都將遭到核反擊。這樣也許有可能最終形成“相互確保摧毀”(MAD)的局面,從而產生一種威懾力使蘇聯認識到,其敵對行動將嚴重得不償失,盡管美國也面臨同樣風險。在尼采看來,這種“要么全有、要么全無”的戰略不僅缺乏靈活性,而且風險巨大,甚至可能適得其反,不僅可能由于誤判或誤解而增加戰爭概率,還可能動搖“遏制”戰略的基本原則,因而難以令人信服。由于“最后手段”之外的報復性核打擊會導致大量平民傷亡,嚴重違背戰爭手段上的“相稱性”原則,因此不僅難以得到國內外輿論支持(這方面美國面臨的困難可能比蘇聯更大),還可能損害美國和西方在冷戰中的“道德優勢”,并最終降低蘇聯發生內部變革的可能性。
因此,尼采認為,美國的戰略選擇顯而易見:想要避免要么選擇沖突升級與毀滅、要么采取綏靖政策或孤立主義的兩難困境,唯一的辦法是大力擴充常規軍力、建立起一個前沿防御體系。這種選擇有三個好處:第一,這將提高西方靈活反應的能力,能夠針對不同形式的敵對行動采取相應的反制措施而不必輕易訴諸核武器或者導致核戰爭。第二,前沿常規防御將有助于顯示美國維護西方安全的決心和西方軍事能力的可信性,從而增強聯盟內部的凝聚力。第三,這還可以表明美國僅僅把核武器當作最后手段,從而有助于占據道德制高點,維護“自由民主國家”的國際形象,為遏制戰略的實施和“轉化”蘇聯的長遠目標創造有利條件。[104]
很顯然,尼采以及許多軍方領導人此時所倡導的這種戰略觀點,主要是基于對蘇聯軍事“能力”而非實際“意圖”的理性分析,是從“最壞假設”出發所做的風險評估和應急考慮。而這恰恰是尼采的上司喬治·凱南所不能贊同的。
凱南的觀點與此前他在“長電報”和《蘇聯行為的根源》一文中所持的立場相比,已經有了明顯變化,與遏制戰略的官方表述、即他親自參與制定的NSC20號系列文件也拉開了距離。“NSC20號文件”指出,蘇聯的根本目標是“主宰世界”,只要俄羅斯繼續由蘇維埃政權所主宰,美國面臨的危險就不會減弱。蘇聯只信奉實力的邏輯,和解姿態只會損害西方的安全。而且,蘇聯所擁有的能力是“危險和直接的”,美國最合乎邏輯的選擇就是做好軍事準備,最保險的辦法就是保持軍事優勢,“以便迫不得已時能夠發動戰爭”。[105]
但大約從1949年開始,尤其是蘇聯原子彈爆炸之后,終其一生,凱南都在告誡美國政府,過分專注于蘇聯的實力尤其是軍事實力而無視蘇聯行為的根源與動機,很可能會夸大蘇聯威脅的性質,關上和平解決的大門。出于對蘇聯社會的親身體驗以及對蘇聯歷史、文化的深刻認識,凱南相信,蘇聯對西方的敵意更多的是出于對自身安全的嚴重關切,而這與它過去屢遭西方入侵的歷史經驗有關。蘇聯的戰略是防御性的,它更關心的是如何捍衛自己的邊界,而不是擴充自己的領土;在敵對行動上它更傾向于政治顛覆而不是公開入侵;它只有在確信不會遭到有力抵抗的情況下才會尋求軍事擴張。總之,西方所面臨的主要是政治與意識形態威脅而非軍事威脅;需要努力的方向是加強外交、振興經濟、鞏固西歐非共產黨政權、維護聯盟內部的凝聚力。[106]因此,在凱南看來,尼采等人成天鼓噪要通過擴充軍力來遏阻多半永遠不會發生的蘇聯“閃擊戰”,是一件相當古怪的事情。
尼采和凱南所代表的這兩種戰略觀念之間的分歧,隨著杜魯門政府圍繞是否要研發氫彈所展開的爭論,逐漸公開化,成為決策當局無法回避的一個議題,從而為美國安全戰略的調整埋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