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與芰
菱又是與女性身體有關的一種蔬類。“水紅菱形甚纖艷,故俗以喻女人小腳,雖然我們現在看去,或者覺得有點唐突菱角,但是聞水紅菱之名而頗涉遐想者恐在此刻也仍不乏其人罷?”這是周作人在其所著《自己的園地》里的一段議論。文中雖然用了疑問句式,但答案卻幾乎是肯定的。這部書我幾年前曾從朋友處借讀過,在此之先我看電影《紅菱艷》,在佩服片名實在譯得精彩之余,自也不免大大“頗涉遐想”過一番。不過這倒反使我為自己喜歡周氏散文又找到了一條理由。可以說,在知人論世這一點上,知堂先生完全可與乃兄并美,雖然兩人的政治態度又是如此的不同。菱也是吾南方物,食用可生熟并舉,其味鮮美脆嫩,令人致遠。《清嘉錄》載清代詩人沈朝初詠菱小詞調寄《憶江南》云:“蘇州好,湖面半菱窠。綠蒂戈窯長蕩美,中秋沙角虎丘多,滋味賽蘋婆。”將菱角與作為當時珍稀水果之一的蘋婆(蘋果)同論,譽之亦可謂盛矣。不過有一點必須指出:菱角生食宜嫩者如水紅菱、青菱等,煮炒則以老菱為佳。另《本草》稱菱為芰實,這種說法其實不完全準確。其誤當始于唐人《通志》所云“芰實即菱也,俗謂之菱角”。古人不用標點,于是歧義始生,到后來就更亂套了。芰本為小菱,但與實字連用,意思就不一樣了,芰實亦作芡實,就變成是芡菇即雞頭。楊升庵謂“菱乃今之菱角,芰乃今之雞頭”。可能就是上了這書的當。《吳郡志》巻三十引《武陵記》佚文“四角三角曰芰,兩角曰菱”,說得比較明白,當然,如果能再加一句小者為芰,大者為菱就更好了。白香山《采菱歌》“菱池如鏡凈無波,白點花移青角多。時唱一聲新水調,瞞人道是采菱歌”,詩寫得好不好另當別論,就憑第二句青角多三字,就敢斷定他寫的一定是芰而非菱。

與其他蔬菜或水果相比,菱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它的角了,這一點與動物中的刺猬相似,可見越是弱小者,越懂得自我保護。此外品種之眾多,形狀之奇異,顏色之豐富,或許會讓聯合國的世界人種專家感覺很不好意思。僅據唐段成式《酉陽雜俎》所載,蘇州折腰菱,多生兩角,荊州的郢城菱,有三角無剌。玄都的雞翔菱形狀如雞翅,而昆明的浮根菱則又葉在水下,菱在水上。這還不包括杭州古蕩的大紅菱,紹興雷門的駝背白,松江的鸚哥青,蘇北的烏菱等等等等。《味水軒日記》作者李日華萬歷三十八年有過一趟神秘的南岳之行,不過旅程開頭部分還是相當明朗的。其九月九日有記云:“由謝村取余杭道。曲溪淺渚,被水皆菱角,有深淺紅及慘碧三色。舟行掬手可取而不設塍塹,僻地俗淳此亦可見。余坐篷底,閱所攜康樂集,遇一秀句,則引一酹。酒渴思解,奴子康素工掠食,偶命之,甚資咀嚼。平生恥為不義,此其愧心者也。”
但李竹懶家鄉南湖的水青菱卻偏生無角,大名就叫無角菱,吃起來極為利爽。這本是古代秀州即今天嘉興市的光榮,不過也有人因為它身上沒有角,覺得好欺負,于是發生過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最初為它做廣告的是南宋人方回,其《聽航船歌》之四結句有云“爭似梢工留口吃,秀州城外鴨餛飩”。所謂鴨餛飩者,形容此菱之形狀,即以湖為碗,以菱為餛飩,奇想逸思,曲盡其妙。稍后周草窗在《癸辛雜識》里引用時,卻把詩題改作《竹杖》,首句改作“跳上岸頭須記取”,據說方某生前曾得罪過姓周的,因有此一番戲侮,這也不去管他。等后來朱竹垞寫《鴛鴦湖棹歌》,“鴨餛飩小漉微鹽,雪后壚頭酒價廉。”事情已經有了質的變化,吃菱居然要沾鹽,可謂前所未聞。再等到他曾孫朱麟應續棹歌百首:“菱生別港角多尖,獨愛南塘味最甜。”餛飩已不提,口味由咸轉甜,而南湖亦悄悄變為南塘。再等到張燕昌復續棹歌百首:“門外南湖菱最美,勝它風味鴨餛飩”,本體喻體終于成功割裂,菱和餛飩分成兩樣東西了。難怪當年我在嘉興跟朋友說想附庸風雅一下,下午他拿來的是幾個孵退蛋(俗稱喜蛋),此即今天嘉興所謂鴨餛飩也。好在南湖菱還是南湖菱,不會因文人們的信口雌黃而改變其原有的本色,不僅風采如舊,而且味道更佳,每年夏末秋初去彼地旅游的客人,幾乎沒有不買上一大簍一路吃回去的。
菱甚至對于癌病患者也是一大福音,這是上網以前就知道的。據現代科學研究發現,菱角肉質內含有一種能夠抗腹水肝癌的物質,多食有利于控制病情發展。但事情雖然是好事情,要想真正付諸實施,又覺難度頗大,這就有點像昆德拉在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討論的主題了。我的意思是說,當患者聞癌色變,病急投醫之初,沒有不寄希望于各種最新抗癌手段,包括化療在內,而絕少有人敢獨樹一幟以身試菱者。等到病入膏肓,藥石罔效,再回過頭來急忙抱起菱筐,視之如救命菩薩,想必又為時已晚,恐非區區一點“肉質內的抗癌物質”所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巨廈于將傾了。可見這事與世界上許多別的事情道理上是一樣的,知易行難,姑置勿論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