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從古記錄看虎噬人器物
在我看來,對饕餮的理解之所以出現偏差,最重要的原因是沒有完整地看待資料:思想史研究者忽視對圖像資料加以分析,考古學家則忽視了關于饕餮的文字記錄。比如以下四條記錄,本是認識饕餮的基本資料;但不知為何,常常被人們忽視:
第一條記錄見于《呂氏春秋·先識覽》:“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這段話說明:饕餮是一種神話事物,人們曾經用“鑄鼎象物”的方式把它記錄了下來。從周鼎的情況看,它的形象表現出“有首無身,食人未咽”的特點。在《呂氏春秋》一書中另外有五條關于“周鼎著象”的記錄,可以證實這樣的理解。總之,聯系現有的圖像資料可以判斷,“鼎著饕餮”也就是夏王朝所謂“遠方圖物”,鼎上畫的是邊遠民眾的神話事物。

圖3-06 清畢沅圖注本《山海經》中的狍鸮
第二條記錄見于《山海經·北山經》,說有一種神獸,“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鸮,是食人”(圖3-06)。根據晉代人郭璞的注解,這個狍鸮也就是“像在夏鼎”、事見《左傳》的饕餮。聯系現有的圖像資料來作判斷,饕餮有兩個特點:一是“虎齒人爪”,二是“食人”。
第三條記錄見于《左傳·文公十八年》,說“縉云氏有不才子”,“謂之饕餮”。這些不才子被堯帝“投諸四裔,以御螭魅”。有研究者認為,在這條記錄背后隱藏了一個史實:“唐虞之際(或可能較晚或更早),曾有某些強悍民族與唐虞民族互爭雄長,但后者終獲勝利,而將前者逐至荒遠之地。饕餮等四兇族或即這類強悍民族。”[12]
第四條記錄見于《呂氏春秋·恃君覽》,說饕餮、窮奇等民族分布在“雁門之北”“西荒”或“西南方”,同信仰鷙鳥、豬和儋耳(大耳)的民族有一定關聯。《神異經》的說法是:西荒中有“苗民”,“為人饕餮,淫逸無禮,舜竄之于此”。我們知道,所謂“苗民”,是一個同九黎有族源關系的民族,原來住在彭蠡澤、洞庭湖區域,后來被舜驅趕而遷至三危,融合于氐羌[13]。由此看來,饕餮代表了一個居住在中國中南部、曾經往西北遷移的民族。
以上四條的內容是不是彼此沖突的呢?是不是同現有的圖像資料相沖突呢?不沖突!因此,我們可以借這些記錄建立起這樣一個認識:饕餮其實是某西部民族所崇奉的神靈。這個民族曾經和中原民族互爭雄長,失敗后被驅逐,但它仍然保持著自己的神靈信仰。這個神靈以介于人虎之間的動物為主要標志,形象特點是“有首無身,食人未咽”“虎齒人爪”。夏王朝曾經用“鑄鼎象物”的方式,在青銅圖像上記錄了這個神靈;周王朝則進一步從它的形象中,引申出某種告誡意義。這種告誡其實是民族偏見的反映。正因為這樣,后來有所謂“為人饕餮”之說,把“饕餮”當作惡劣品德的代表。這恰好也表明,饕餮和渾敦、窮奇、梼杌、鷹鷙、儋耳、豬等事物有信仰上的關聯。

圖3-07 商代父庚方鼎
采自《保利藏金》,第20頁。
我的意思是:對于古人的記錄,我們必須尊重。關于同一件事,記錄必有不同,這是正常的,因為不同的記錄有不同的來源。我們不能用這一點做理由來否定古代記錄,相反,要從不同的記錄中找出它們所共有的底層,也就是共同指向的真相。以上這些話——關于饕餮是西部民族所崇奉的神靈,和渾敦、窮奇、梼杌、鷹鷙、儋耳、豬等事物有信仰上的關聯;關于它以介于人虎之間的動物為神靈的標志,形象特點是“有首無身,食人未咽”“虎齒人爪”——正好構成了饕餮傳說的骨干,因此,可以確認關于饕餮的第一個定義。
我們為什么要尊重古人的記錄呢?有一個理由:這些記錄實際上代表了古人的考古學研究和民族學研究。同現代人的考古學研究、民族學研究相比,它們是更加接近現場的。它們說明:在商周兩代,饕餮藝術是一個真實的存在。事實上,現代人的研究也證明了這一點:饕餮藝術有清楚的表現。比如商代的那些虎噬人器物和神獸噬人紋飾,便明確體現了饕餮的形象特點。以下是幾個比較典型的例證:
這是兩件流失在海外的青銅器,左件藏在日本京都的泉屋博物館,右件藏在法國巴黎的塞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Musée Cernuschi de Paris)。它們都是商代后期的器物,形制也基本相同,高度分別是35.7厘米和35.2厘米。它們的造型特點是:通體呈現為猛虎蹲踞形。頂部有蓋,蓋上有立獸。蓋上那個圓環叫提梁,提梁上雕飾夔紋,提梁兩端有獸首。老虎的前足上裝飾了顧首龍紋。老虎用兩爪抱著一個人,把人放在上齒之下,好像在吃他。這個人身體與老虎相對,手拊在老虎的肩上,腳踏在老虎的后爪上。他的頭發在后頸部截齊,后背衣領飾有菱形紋,領下有一小獸面;他的臀部至上腿部分則飾有對稱的蛇紋。老虎身上也有種種紋飾:后足側飾虎紋,背上飾牛首紋,中脊塑有扉棱,頸側和尾上飾有鱗紋。銅卣腹下部則裝飾了龍紋,兩旁各置一條魚紋。右邊一件銅器的外底上另有牛角獸面龍身動物的紋飾和魚紋。

圖3-08 商代虎食人卣
這兩件青銅卣明顯代表了某些族群所崇奉的神靈。因為在老虎身上飾有扉棱、鱗紋等龍的標志性紋飾,代表它具有生殖的神性;老虎身上又飾有夔紋、蛇紋、牛首紋和魚紋,代表它集中了若干種圖騰的神力。因此,它絕不是自然的老虎,而是作為神靈的老虎。
其次,在它的形象中,利齒和人爪都得到了強調,而它的整體又呈“食人未咽”狀態,所以它明顯屬于饕餮之神。另外,關于這兩件虎食人卣的來歷,傳聞和實地調查都證明它們出土于湖南安化與寧鄉交界附近。器物表面有銹色,也符合湖南紅壤埋存物的特點。聯系古代流傳在湘、鄂、巴交界處的廩君傳說,可以推測,這兩件器物是古代虎民族(也就是崇奉老虎的民族)的神物。

圖3-09 鳥獸紋觥
這兩件器物也產于商代后期或周代早期。鳥獸紋觥通高31.4厘米,由美國弗利爾美術館(Freer Gallery of Art)收藏。它的上部有蓋。蓋的前端是露牙齒的獸首,有卷角,像是大角羊形。蓋的后端是牛首,蓋背上有伏龍。蓋兩側浮雕夔紋、大象紋和顧首麟獸紋。它的下部為觥體。觥前端浮雕了一只鸮(也就是貓頭鷹),鸮喙突出,鸮面有虺紋,鸮腹有扉棱。觥后端則浮雕一個獸面,獸面口中含有一個人,這個人也構成觥的后足;人身上飾有蛇紋。圖3-09下所展示的就是這個獸面噬人的景象。

圖3-10 后母戊鼎
后母戊鼎原名“司母戊鼎”,是中國古代青銅器中體量最大的一件器物,高133厘米,長112厘米,重875公斤,現在由中國歷史博物館收藏。它是一件大型方鼎,有立耳,有長方形腹,有柱足。鼎腹上下各以夔龍相對,組成獸面紋。鼎腹兩側浮雕獸面紋和夔紋。鼎腹中間為素面,內壁銘有“后母戊”三字,說明這個鼎是商王文丁為祭祀他的母親戊而鑄造的。右圖所展示的是后母戊鼎的立耳部分:兩耳外側是一對浮雕的立虎,虎口相向,同咬住一個人頭;兩耳的四足飾有獸面紋。
以上A、B兩組器物有兩個共同點:一是由鸮、大角羊、牛、龍、夔紋、象紋、麟獸紋、虺紋等神性符號裝飾起來,二是以“食人未咽”為題材。但B組器物另外有一個特點,也就是把吃人之獸分別塑為虎和獸面。這樣一來,它們就在吃人的虎紋和獸面紋之間建立了一種同位的關系。這意味著,圓雕的虎和浮雕的獸面或虎,具有共同的本質。這個本質是什么呢?其實就是所謂“饕餮”。也就是說,“饕餮”最初指的是那些以食人之獸為圖騰和族群神靈的民族。

圖3-11
這兩件龍虎尊分別是商代中期和后期的器物。上邊一件在1986年出土于四川廣漢三星堆,下邊一件在1957年出土于安徽阜南朱砦潤河。它們的形制基本相同:大口,侈唇,折肩,直腹,高圈足。頸上都有三圈弦紋,肩上都以高浮雕鑄成游迤形狀的龍,龍首突出尊外作探視狀。龍首下為器腹部,腹部的主紋都是高浮雕的老虎。虎首突出于器表之外,張口作噬人之狀,虎身向兩側展開。虎的形象是大腦袋,肥耳朵,尾巴下垂,尾尖上翹。人在虎頸下,手臂屈舉齊肩,兩腿分開下蹲,臀部下垂與腳平齊。虎身下方左右有夔龍紋,圈足上有一周陰刻獸面紋。圖3-12集中展示了其中虎噬人的情景。
以上B組、C組四件器物有兩個重要的形象特點:一是“食人未咽”,二是同鷙鳥相聯系。例如鳥獸紋觥以鷹鸮型鳥為主體紋飾,這表明它是鷹鸮族群的神物。而后母戊鼎上噬人之虎有“臣”字形目,這一形狀是由鷹鸮的眼睛和鉤喙構成的(圖3-13),也反映了對鷹鸮的崇拜。前面提到,《呂氏春秋·恃君覽》說:“雁門之北,鷹隼所鷙,須窺之國,饕餮、窮奇之地。”現在看來,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鷹隼所鷙”是信奉饕餮的民族的特點。也就是說,鳥獸紋觥和后母戊鼎,是保留了“鷹隼所鷙”的饕餮民族文化成分的祭祀重器。

圖3-12

圖3-13 商代玉鸮
“臣”字眼是殷商時代出現的一種近似平行四邊形、眼角略帶弧度的眼形。周代“臣”字眼的特點與此不同:扁而細窄,眼角下勾或上翹,并有細長弧線。采自《古玉刀工鑒別·高古卷》,湖南美術出版社,2006年,第93頁。
這件銅鉞是商代晚期的器物,1976年出土于河南省安陽殷墟婦好墓。鉞身通高39.5厘米,刃寬37.5厘米。肩下兩側浮雕出雙虎噬人紋飾。鉞身中部銘有“婦好”二字。它作為饕餮藝術的特點是很鮮明的——由兩虎相對而顯示的“食人未咽”的形象。
類似的形象也見于西周早期的器物,如龍紋五耳鼎(圖3-15)。這個大鼎于1979年在陜西淳化史家塬出土,現在由淳化縣文化館收藏。這也是一件具有相當體量的器物,高122厘米,口徑83厘米。折唇,上面有兩立耳,耳上兩龍大張其口,形態和婦好銅鉞上的兩虎相當。

值得注意的正是這種兩龍相對噬的形態。它和婦好銅鉞紋飾在形式上是相同的,可以想象,這里蘊含了相同的意義。也就是說,龍紋鼎把老虎的巨耳改換成龍的長角,把所咬的人首改換成某種徽識,這種置換,表明虎的巨耳和龍的長角有相近的含義,人首被咬食和徽識被咬食也有相近的含義。我們知道,巨耳、長角是神性的標志;而五耳鼎的徽識也見于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所藏的西周前期的銅簋,位于浮雕獸面的鼻尖之上(圖3-16)。既然如此,人首和徽識就有相近的意義,也就是作為神靈標志的意義。這一點證明,所謂饕餮,它的原型是不固定的,因此不能把它簡單地解釋為虎或獸面,而應當解釋為同“食人未咽”相關聯的動物神靈。這神靈實際上是特定族群的化身。
根據以上種種,我想,我們已經有條件來回答“饕餮是什么”的問題了。關于這個問題,過去有很多說法。有人認為饕餮指的是“梟羊”;有人認為饕餮源于牛頭;更多的人則認為饕餮代表虎首,例如有人說“食人饕餮的頭像與那些不食人的饕餮面并無兩樣”,它們“最初的圖像很可能就是以獠牙凸露的猛虎為原型的”。[14]現在我們知道,這些看法是似是而非的。從后母戊鼎、龍紋五耳鼎紋飾中虎和其他動物相代換的情況看,饕餮的確可以解釋為梟羊、牛首或“鷹隼所鷙”——這是這些看法“似是”的地方。但這些看法犯了盲人摸象的錯誤。它們沒有想到:在不同的表現形式的掩蓋下,這些食人神靈之間是存在同一性的,饕餮的本質就在于這種同一性。
我的意思是,古人曾經對饕餮作過多元的解釋:或者認為它“身多毛,頭上戴豕”;[15]或者把它稱作如羊如牛的“蚩尤之像”,認為“其狀率為獸形,傅以肉翅”;或者稱它為“狍鸮”,把它描寫成“其狀如羊身而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的食人怪獸。[16]這些彼此矛盾的解釋,其實正好說明:饕餮是隱藏在種種動物面具之下的“一般”,其本質就是具有超凡能力的神獸。
總之,現在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古代的饕餮神話和饕餮藝術,在內容、形式上都是彼此相對應的。通過比較研究可以確定:饕餮也就是某種具有超凡能力的神獸;作為標志物,它們代表了崇奉這種神獸的族群。在這些族群中,它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即表現為若干種具有圖騰色彩的神性動物。老虎和鷹鸮是其中最重要的動物。這也就是關于饕餮的第二個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