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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

楊曉峰[3]

我家的老宅,坐落在江蘇啟東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二十多年前,外公外婆相繼離世,老宅再也無人料理,漸漸衰落,到處雜草叢生,墻塌壁倒,變得十分荒蕪。但每逢清明掃墓或到鄉(xiāng)下走親戚,我總?cè)滩蛔∪タ瓷弦谎郏呱弦蝗Αqv足在荒涼的園子前,悲從心涌,在我淚眼朦眬中,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串起我悠悠的鄉(xiāng)愁,模糊的往事變得異常清晰……

據(jù)說,我出生的那年,外公專門為我修了一條路,意在前途發(fā)達,未可量也!那年,正值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作為小學校長的母親義無反顧地忙著應(yīng)付各項中心工作。于是,在外公外婆的懷抱里,我開始了難忘的童年。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開始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生活的環(huán)境。老宅是典型的莊園式的,房子的北側(cè)是一條約三四丈寬的河塘,西側(cè)有一條貫通南北的小河。后來,外公在宅子的東側(cè)和南側(cè)也挖了一條小溝與西、北兩側(cè)的河溝相連。這樣,一個長方形的水帶給宅子鑲上了一圈淡綠色的邊。正對著南門的是一座小木橋,旁邊栽了兩棵柳樹,依依低垂,隨風飄擺,似在有禮貌地迎接前來拜訪或串門的人們。老宅古樸但不失新意,凝重但不失活潑。

外公喜歡養(yǎng)花種樹,他把宅院打扮得像個花園。春天來臨,沿溝的桃樹、梨樹、李樹、蘋果樹、櫻桃樹競相綻放花朵,白的宛如流云浮空,紅的恰似彩霞滿天,還有粉的、淡黃的,爭奇斗艷,五彩繽紛。一些不知名的小花也紛紛開放,綠油油的蔬菜長勢喜人,且條理井然,更點綴了宅園的風光。四邊河溝里的各種魚兒也舒展起來了,特別是那些紅鯉魚,在清水里上下翻動,仿佛一幅極有情趣的立體透明畫卷。一群鴨子悠然來回于碧水之上,垂柳之下,不能不使人想起“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的詩句來。河塘的北側(cè)是一片蒼翠的竹林,郁郁蔥蔥,鮮嫩欲滴。竹林是我們的最好去處,尤其是夏天,既可以避暑,又可以游戲,還可以爬桿等。據(jù)說,我孩提時就是步履蹣跚,走一步抓一根竹子,很快學會了走路。

兩歲后,外婆懷里的我已閑不住了,在外公的幫助下,我“發(fā)明”了一種叫“打水”的游戲。大人每天上農(nóng)田前,外公先給我盛上滿滿兩大盆的水,我自己再搬出大大小小的瓶子,又拿出醫(yī)院掛水的皮帶子,把水從一個盆子放到另一個盆子里,再從盆子流到瓶子里,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這樣不吵不鬧,一晃就是一天半天的。外公高興地說:“從小就愛動腦筋,以后一定有出息的。”

外婆是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勤勞善良,任勞任怨。盡管裹著小腳,但干活可謂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外婆不識字,但心如明鏡,質(zhì)樸的話語中透著中肯的道理。農(nóng)忙時,外婆也會把我?guī)У教镱^。這下可好,我頓時覺得這天這地好大好大。那清新的風,空氣中飄蕩著的麥子成熟的芳香,翩翩飛翔的蝴蝶和蜻蜓,躲在濃蔭下執(zhí)著呼喚的蟬兒,農(nóng)田里歡蹦亂跳的蟾蜍,無不引起我極大的興趣。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是那樣的精彩,而大人們“哎呀嗚哇咯——”的拉長音勞動號子,更使我覺得有趣。于是,我開心得滿地里亂跑打滾,有時也模仿大人的樣子,手拿著麥稈用清脆的童音高喊著“哎呀嗚哇咯——!”引得大人們笑得前仆后仰。這樣,一天下來弄得渾身是泥,小臉也被太陽曬得黝黑黝黑的。但戰(zhàn)利品總少不了,檢查一下口袋,兩只小兜兜里好幾只蟾蜍正眨巴著眼睛,對你笑呢。當然,調(diào)皮是小孩的天性,往往無意中會犯些錯誤。一次,我偷偷溜到河邊看大人們捕魚,一不小心滑入河中。等到外婆聞訊趕來時,我已被人救起。一見到外婆,驚魂未定的我不禁大哭起來,原本以為外婆一定會抱起我好好安慰安慰的,沒想到她迎面就是一個巴掌,打得我目瞪口呆!多少年以后才明白外婆的良苦用心,水火無情啊,這樣的錯誤哪能再犯呀!

小孩子最開心的時候是過年,穿上新衣服在伙伴面前顯擺了又顯擺,拿著壓歲錢在手里掂了又掂。外公是生產(chǎn)隊里公認的長者,他自己生活過得很儉樸,但給小字輩的壓歲錢向來是很慷慨的,有時一次要給十來塊錢,這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啊。過年放鞭炮、貼春聯(lián)著實令人感到熱鬧,但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還是蒸年糕。聽大人講,蒸糕時最忌諱的是大聲喧嘩,這會讓年糕不熟。所以每當蒸糕的時候,我總是屏住呼吸,默默地看著外婆把大塊大塊的木柴塞進灶膛,外公慢慢把米粉放在蒸籠里,心里默念著快點熟吧,快點熟吧。灶膛里的火越燒越旺,烘得人暖洋洋的,屋里的蒸氣越來越重,像下了一場大霧似的。好不容易聞到香味了,只聽得外公大喊一聲“起蒸——!”接著,他猛地把幾十斤重的籠子端起來,倒扣在桌子上,裹著布一陣地猛揉猛捶猛打,年糕便蒸成了。這時候,大家才圍攏過來,用白線拉下一塊塊年糕盡情品嘗。等了很久的我,一下子抓起一大塊直往嘴里塞,嚇得外婆連聲說:“別噎著,慢點吃!”

春節(jié)的高潮是鬧元宵。正月十五晚上,農(nóng)村的家家戶戶都要上墳祭祖。一些調(diào)皮的孩子便堆起干草點火一燒了之,到處烈焰騰空,映紅了一張張幸福的笑臉。夜幕下,片片火光,遙相呼應(yīng),頗有點“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味道。而鄉(xiāng)村的小路上,我和小伙伴們一人拉著一盞兔子燈,大喊大叫擺開了一字長蛇陣。現(xiàn)在想想,若是把當時的情景拍攝下來,一定比西方流行的燭光游行還要有趣。斯人斯景,至今歷歷在目。

我的少年時期,學校的“中心工作”特多,諸如積肥、捉蟲、抓麻雀、刮蟾蜍漿、回收廢鋼鐵等,都是有指標的,那自然少不了外公外婆幫忙。而活動搞得最多的則是文藝演出,“學大寨”“學小靳莊”要宣傳;“破四舊,立四新”要宣傳;“批林批孔”也要宣傳。我是學校的文藝骨干,自然很活躍。每當這個時候,外公外婆總是我的第一個觀眾,他們也經(jīng)常幫我出謀劃策。有一次為演活“翻身農(nóng)民”,他們讓我穿上外公的棉襖,著外婆的小腳鞋,頭上盤毛巾,腰間扎根藍綢帶,手里拿一桿旱煙槍。走路時再學著老人的樣子,一馱一蹲的,活脫一個“小老頭”。媽媽下班后,看到這個模樣也笑得合不攏嘴。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始終是和藹可親的,盡管他脾氣暴躁,但對我很少動怒。外公早年闖蕩上海“十里洋場”,見多識廣,無數(shù)個神話、傳說、故事,在他的腦海中匯集成流。無論在皓月當空,“織布娘娘”歡唱如訴的仲夏之夜,還是在數(shù)九嚴寒,捧著手爐懶散地沐浴著冬日陽光的正午,甚至在田頭路邊,只要他在,氣氛就變得分外生動。左鄰右舍的大人孩子都喜歡聽他講故事,一旦激動起來,他還又唱又跳的,令人捧腹。而大人們咧著嘴,臉上洋溢著的各種表情,尤使我覺得好玩。等到大人們很滿足地走了,我便拉著外公的手問:“后來呢?”小孩子聽故事最喜歡問的是“后來呢?”——這幾乎成為必然。

外公是個很堅強的人,然而有一次他卻哭了。事情是這樣的:外公愛動腦筋,他在宅院里種了幾十種花木果樹,把老宅點綴得生機盎然,我們小孩子就在這些樹下游戲玩耍,生活怡然自樂。不料,“割資本主義尾巴”那陣,上面下了指示,所有的果樹一律砍掉。這下可把外公激怒了,他氣得跳上跳下地罵娘,舉著斧頭說誰砍就跟誰拼命,大家都不敢動手,領(lǐng)頭的只是反復說明這是上級的指示。過了許久許久,外公停止了咆哮,只見他拿著斧頭,一步一步地向一棵長滿了半生不熟的果子的梨樹走去。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外公曾在這棵從外地嫁接過來的枝盛葉茂的梨樹上傾注了多少心血啊,如今他要親手把它砍掉,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又是一個何等悲壯的場面!全場鴉雀無聲,大家屏住呼吸,目光都集中在外公那微微佝僂的身軀上。外公緩緩地、緩緩地舉起了斧子,像是在下著最大的決心。這時,人群中傳來輕輕的嗚咽聲,外公的手抖動了一下,停在半空中足足有一支煙的工夫。突然,像晴空響過一個炸雷,外公大喊著:“我叫你長!我叫你長!”猛地舉起了斧頭左劈右砍。一時間,成片的樹枝紛紛落地,那些青青的小梨子,在地上蹦跳起來。當外公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樹下時,那棵原先長勢喜人的大梨樹已是一片狼藉。這個時候,人們才緩過神來,一哄而上,把剩下的幾棵果樹也一掃而光。外公呆呆地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眼睛里閃著晶瑩的淚花,口里喃喃自語:“本是個豐收年,本是個豐收年啊!”以后的幾天,很少聽到外公的笑聲,也聽不到他動人的故事。沉重的氛圍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這樣,在外公外婆的身邊,我度過了難忘的十三年。后來,由于要到縣城去求學,我不得不揮淚離開老宅。臨別時,外婆飽含憂傷地不斷問道:“難道一定要走嗎?難道真的要走嗎?!”外公則反復地說門前那條路是專門為我造的,“前途發(fā)達,未可量也!”我懷里揣著長輩們的深情厚愛,步履分外沉重。我想,路邊那些“甘作新泥只為路”的青青小草,不正是長輩們默默奉獻的寫照嗎?二十多年過去了,從大學畢業(yè)到踏上工作崗位,多少往事如過眼煙云,唯獨故鄉(xiāng)的老宅卻是那樣的銘心刻骨,那里有我摯愛的親人,那里有我溫暖的記憶,那里有我揮之不去的濃濃鄉(xiāng)愁……

(2003年1月14日初稿,2016年1月14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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