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博雅漫記:北京大學1986級入學30周年紀念文集作者名: 汪浩 翟躍文本章字數: 6135字更新時間: 2019-11-15 18:01:57
父親真的真的很愛我
美醋[4]
父親把世間最珍貴的一份愛給了我。在我50歲,北大入學30周年的日子里,必須寫篇文章紀念他。他在等。
切實感悟到父親對我有多好,是在他走后。時間越長,年齡越大,感受越強烈。沒人像他一樣真心認為我舉世無雙了。只有在他的鏡頭里,我才那么年輕、快活、任性、溫和、天高云淡、風清月朗。看到別家有個老爸爸,哪怕是流著哈喇子,我也心生艷羨,要是父親活著,看到今天的我,該多么好。
父親做任何事都認真。在吃飯這件天大的事上,更不湊合。他的小碗干炸一絕,未見其碗,已聞醬香。大學時周末回家,父親的美食是我的盼望。印象最深的一次,一進家門,就見逼仄的廚房里,已擺滿不下十種面碼。炸醬面具備,只欠我這一陣風的掃蕩。返校時,父親除了給我帶些吃的,每次還要神秘兮兮地塞我一把零花錢,一個勁兒地問夠不夠,即使不要,也非再找補幾張。父親窮大手,摘完星星摘月亮,那副甘心情愿、一定讓我成全了他的樣子,多少年過去,想起來就在眼前,在今天。我欠父親無數個鄭重的感謝,粗楞冰冷的情感,是在近些年一點點回歸,變細變暖的。愛是本能,更是一門功課。對親人、朋友的愛和贊美,需說出口。只是等我想表達,愿意表達,會表達了,父親已經不在。
20世紀80年代初甚至更早,在一個英語節目里,出現了“熱狗”這個稀罕物。隱約有消息說“熱狗”來中國了!“熱狗”引起了我的密切關注,不理解一只狗能熱到哪里去。我的好奇進入父親的耳朵,他便聽出追星的緊迫。父親很上心,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一大早便興致勃勃地帶著我,展開地毯式的全城大搜索。西單、東單、王府井百貨大樓,沿中軸線,由東到西,從南到北,大半天走了大半個北京。“熱狗”遍尋不著,且音訊全無,我的熱情漸冷,父親雖有些疲憊,腳步失去了最初的昂揚,斗志卻絲毫未減。直到臨近傍晚時分,父女二人終于發現了一個小面包摟著一根小紅腸。巨大的落差,令我當場失望。父親的眼神里,卻閃現出告捷的亮光。是的,他找到了小面包裹著小紅腸。在與外界隔絕了很久的那個年代,一位父親看到女兒跟著電視節目認真學英語,他認為就有必要弄清楚這洋玩意兒的來頭。二十多年后,當我帶兒子在紐約街頭吃著熱狗,父親領我穿梭京城的一幕重現。狗不重要,也無關熱涼,透過它,我看見了父母的愛。沒有比我們父女、母子間的兩代親情,再高出一度的溫暖街景了。
父親對我極其用心,但絕不是一味地望女成鳳,他只希望我自強,有個安身立命的本事。他還希望我即使身為女子,也不要過分專注外表,把時間和精力全花在穿衣打扮上,特別是年輕時,應當志存高遠。我上中學,父親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把心思放到學習上,等上了大學再打扮不遲。等上了大學,他又換成,上班后再打扮不晚。親愛的爸爸,按照您的戰略部署,等我八十歲了打扮最保險,那誰還看咱呢?不過,話是這么說,我的新衣服多半是他帶著挑選的。父親常說的另一句話是: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我深深理解父親,他對我的期望,多半因為他本人有著小半輩子的憋屈。爺爺的歷史問題壓得他抬不起頭,政治上受歧視,抱負難施展,生活負擔重。父親當然希望后代活得比他舒展、順暢。
父親期盼我好,并通過言傳身教做出榜樣。1963年,他大學畢業,分配到石景山區的一所中學做語文老師。學校在北京的大西邊,家住北京最東。無論春夏秋冬,6點甚至更早離開家門去上班,換乘三次公共汽車,人貼人、擠上去就下不來。到了晚上,再原路返回。一周六天,天天如此。這段往返距離如今不算什么,但在當年,卻相當于每天飛一趟香港。恢復高考后,父親一直擔任重點中學兩個班的高中語文教學和班主任、教研組長的工作,很長一段時間,堅持和畢業班的學生一同住校,帶領學生早鍛煉、晚自習,直到80年代中期停薪留職下海。父親心系學生,但把我排在第一。他曾對我媽說過,咱們起早貪黑地幫助人家的孩子考上好大學,就算積德吧,希望將來閨女有個好報。父親能吃苦,肯拼搏,重情義,有才華,待人真誠。無論在岸上還是行于商海之中,一路披荊斬棘,篳路藍縷,從不退縮,是我心目中的不二偶像。
父親多才多藝,熱愛生活,養花養鳥樣樣在行。育花花嬌艷,養鳥鳥歡歌。他常去北京木偶廠學做木偶,帶著剛上小學的我參觀過,還把木偶劇介紹給他的學生們。捏泥人、刻剪紙、糊風箏、做燈籠,在《諷刺與幽默》《北京晚報》等各種報紙雜志上發表漫畫作品,沒有他不喜歡的,每樣做起來必定像模像樣。父親隨身帶著小本,上面記錄著偶爾冒出的靈感火花。年三十晚上,其他小孩頂多買一個燈籠應景,只有我,打著父親手工精心糊制的小金魚紙燈籠,得意地走在隊伍前面,不厭其煩地唱著同一句歌謠:“點燈籠玩兒哎,哄小孩哎,一個燈籠兩毛錢哎。”大人、孩子在方圓兩里地內漫游,無比歡樂地迎接新年。細弱飄忽的紅燭,昏暗輕暖的路燈,只有天空、大地與我。那是怎樣的幸福甜蜜、神氣活現,地球的胡同里已經容不下了!如果插上倆翅膀,我能夠從地面直奔天上。多少年后,我兒子一歲生日,父親為屬雞的小外孫剪了一張彩色大公雞的剪紙。父親對女兒的愛,從未言說,卻力透剪紙,高高飄揚在胡同上空,凝聚在搖曳的紅火燈籠里。
我喜歡閱讀雜書的習慣得益于父親。從學齡前愛看小人書和連環畫,到上中學捧讀《收獲》《十月》《小說月報》《讀書》《人物》《文史知識》《文匯周刊》《大眾攝影》等,這些全部是父親常年訂閱或在書攤購買的。每到周六晚,他總要抱回嶄新的一摞給我。小學起,父親每周末檢查我的周記。父親的字漂亮工整,用硬卡片為我抄寫了厚厚一大摞唐詩宋詞,督促我利用暑假背誦。如果說,我腳踏實地、熱情洋溢的生活態度,源自父親的潛移默化,那么我骨子里的善良,絕對是父親給予的愛足夠豐盈。我內心的執著篤定,也是因為背后有父親愛的支撐。
2006年,父親去世5周年,我曾匆忙寫就一篇文章贊美父親。轉眼,已是2016年。好幾次,走在路上,回憶起往事,傷心突然而至,淚水瞬間涌來,令我猝不及防,不得不轉移注意力。北大1986級入學三十年紀念征文的截稿日過了幾天,文章仍一字未寫,父親一定有些失望。果然,在這一刻,他讓我仿佛聽見英國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演奏的《殤》。爸爸,您是想借助這一曲《光影》與我對話嗎?我已聆聽數遍,聽見您跟我說:快快寫吧。
我從小跟著姥姥長大,記不清小學幾年級,一個住在同院的親戚,對我動手動腳。應該是我上初一了,這個親戚陰陽怪氣地在姥姥這里指責我母親。我沒多想,當即對他說:不許說我媽,你是個大流氓。話音落地,那人像瘋了似的。一直躲在門外偷聽的鄰居不請自來溜進我家。這出戲碼,讓我見識了人性的丑陋無底線。父親得知后要去拼命,被家人死死攔住。那人從此每天在院子里口出惡言,心懷怨恨地搬走前,承諾將這間房子給鄰居。鄰居家的眾多兄弟姐妹,在隨后的幾年里,經常有意無意地刺激我,用邪惡的眼神時時刺痛我。我變得多疑、敏感、悲憤、脆弱、壓抑、不自信。我的神色里,時常眼淚泡著心一般,深藏著厚厚的解不開的濃愁凄惶。脆弱的心,一碰就傷。
無數次,一分鐘前還是好好的,轉瞬我的腦子像是幾團亂麻同時進水,空得一干二凈,兩眼發直,意念全無,只剩下沉重的虛無亂飛,每次持續二十多分鐘。這種突襲毫無預警,每當它忽地上來,我內心的恐懼無法形容。本來我天性算是比較活潑開朗,但因為這件事,人變得非常自閉、內向。怕再惹爭端,我從未和父母透露過真實的內心。事情過去多年,我才和母親提到上面的感受。
姥姥的胡同里和父母家樓下各有一個精神病人,我常會得到一種神秘的暗示,為什么我身邊環繞著這么多精神病,是不是還缺一個女的?蒙主垂憐,天可憐見。每一次,總有一個聲音撫慰著我:你是好女孩,沒做虧心事。專心學習,將來遠走高飛。堅強,一切都會過去。放松,馬上就會好。
就在這種狀況中到了初三,我染上急性肝炎,轉氨酶急劇升高,小便呈醬油色,被迫休學一年。父親擔心我去傳染病醫院交叉感染,把我接到父母家里,專門請了病假,親自伺候左右。父親一直有慢性肝炎,本需要休養和他人的照顧。我在家養病,家人付出很多,特別是父親,每天早中晚熬藥,做四到五頓飯,還要經常消毒,沒有一分鐘的敷衍潦草。那是和父親在一起難得的幸福時光。一天中午,我睡午覺,突然從噩夢中驚醒,只見父親倚靠在陽臺那里,手搭門框,回頭像是問我又像自言自語:你剛才做了噩夢?又踢又打,特別的憤怒。他故作輕松地問,我含含混混地答。如果換做現在,我一定痛快地告訴他,有您在,我誰也不怕。
父親是我抵御邪惡的盾牌。因為他的愛,我善良的天性,未曾有過半點改變,我的眼睛里努力保持著:信、善、光。我同情比我弱小的,告誡自己不要無故嘲笑他人。從最初的恨里,我學會感恩放下。父親帶給我的一本本小說,是陪伴我的無形力量。我為虛擬世界里的人物,同時為自己哭泣,讓積郁壓抑的情感得以盡情地宣泄釋放。我從書中一窺身外的大千世界,意識到我這一點點經歷,與深陷苦難的不幸者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曾經的一幕,小學時,父親帶我去配眼鏡。當我戴著新眼鏡走出店門,華燈初上,重新打量煥然一新的世界,水洗般的清澈透明!感謝父親,有他的愛,我眼里所見,永遠像那個夜晚眼前豁然一亮的天地,澄明有光。感謝生活,直到今天,我信念如初:人是美的,世界同樣的美。丑的粉墨登場正是為了陪襯和彰顯美的存在與榮耀。美是最終贏家。她必須勝。
參加入學三十年征文活動,對我是一次治愈療傷。畢業近26年,我在中國和美國的時間剛好各占一半,驀然回首,人已半百。其間一次回國,父親明顯不同于以往的暴躁易怒。當時并未意識到,這是他的身體在發出求救信號。我本人的生活工作,一團亂麻,無心他顧。何況只因一件小事,父親便突然爆發,讓我感到實在不可理喻,當即和他大吵,父女不歡而散。
父親病了,沒有治愈的跡象,他尚能底氣十足、抑揚頓挫地大聲誦讀蘇軾的《水調歌頭·中秋》。至今,每當聽到有人讀或者唱,我會情不自禁地轉換成父親的悲嘆哀鳴: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父親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個停頓,聽得我欲哭無淚,愁腸百轉,表現在臉上卻平靜似水、冷漠如冰。父親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他的一呼一吸我怎么能無動于衷?敏感如風的我心里難受,只是不希望再多添一個最親的人陪綁。我知道,父親知道我難受。即使他當時沒有察覺,那么現在我打出這行字,天國再遠,他也一定感受到了。我多希望當年的我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哪怕只是輕拍他的手臂。自有清晰的記憶以來,我們父女沒有擁抱過。與親人之間愛的交流,是人生必修的第一課。我卻輕易錯過,有時把父親的愛看做理所應當。
父親的病不見好轉,四肢沒一個愿意聽他的使喚了。醫生讓他鍛煉手指的靈活性,至少將病情的進展放緩。父親艱難地握筆,歪歪扭扭地在小本子上寫下依稀可辨的四個字:小濤回來。這四個字,不在一條直線上,東一個,西一個,我把它們連起來,是父親無奈的悲涼。
父親在我的夢里出現過很多次,但形象模糊,停留短暫。想起他,腦海里會交替出現一些清晰的畫面,它們已全部化作愛的記憶:他拎著兩大袋沉甸甸的水果走過來,他帶著六歲的我趕長途車去十三陵,因人滿被售票員阻止,緊緊抱著我,站在車門口奮力地爭取,他嚴肅地讓我男朋友請家長正式登門提親,他買了好多好看的玩具逗我兒子。父親的樣子歷歷在目:他跟我生氣馬上又前來和好的樣子;他走過來歪著腦袋笑瞇瞇哄我,見我還是不開心,依舊笑瞇瞇地說別臭來勁、見好就收啊的樣子;看到我的手青筋暴露,他有些不滿地說別太操勞的樣子;見我做事不認真,他毫不留情厲聲呵斥的樣子;他風華正茂的樣子,他大病初襲的樣子;他病入膏肓的樣子;父親所有的樣子!
父親的病毫無希望,眼看神醫下凡也沒得救了。他的話明顯變少,人一下子又瘦又老。見到蓬頭垢面的我,他說,女人要有女人樣,別這么不修邊幅,父親沒有精氣神多說話,但他依然這樣在意我。
那幾年,我在太平洋兩岸頻繁跑動,過著狼狽不堪的悲催生活,已記不清最后一次見到父親的時間和細節。只記得,他掙扎著進電梯,掙扎著下臺階,掙扎著進汽車,掙扎著吃飯,掙扎著穿脫衣服,掙扎地活著。我的內心同樣掙扎,但毫無辦法。隔洋打電話,有時他能喊兩嗓子,更多的是沉默。
2001年底,我從洛杉磯開車去亞利桑那采訪,返回的路上,北京的家人正心急火燎地找我。父親病危,見不到我,不肯閉眼。我莫名其妙地把手機放到了后備廂,直到進了家門,才看到連串的未接電話。要命的是,我的護照剛剛寄到美國國務院辦理簽證返簽,不知等多久才能拿到。那幾天,我天天下午一點鐘在郵箱前等著郵差,每天的唯一盼望是見到郵遞員,火燎一般的煎熬持續了十幾天,拿到護照的當晚,就飛奔去了機場柜臺等票。
父親等到了我。沒有別的解釋,他想見我,聽我叫一聲爸。61歲的父親以他的形容枯槁告訴我:孩子,看爸爸這樣,你千萬珍惜自己。這是父親給我留下的遺言。當我從機場直奔醫院,已重度昏迷多日、搶救過幾次的父親聽到我回來了,極力抗爭著要起來,這個抗爭就定格在那里。我沒見過第二個人,對我的愛如父親這樣,巖石般的堅定、有力量。他的眼睛早看不見,但我相信女兒在他的心里。他動不了,但他竭盡全身力氣。他想說話一點說不出,但我已明白。父親拼死等我回來,是要親自送我最后一份愛的禮物。謝謝爸爸。我唯一后悔的是,沒有緊緊握住他的手。父親,請您原諒。多年的在外漂泊,女兒的心剛硬如鐵。父親不忍耽擱我,他及時地見了我,迅速而決絕地告別,不讓我因為他,有一絲一毫的去留兩難。2003年父親節之際,我還在做記者,那天我寫了一篇父親節的報道,并精心配發了一張我拍攝的一位女兒攙扶父親的背影照片。在家獨自一人寫稿時,眼淚數次如決堤之水。父親去世,我也不曾大放悲聲。他若聽見,必定心痛肝裂!
入學三十年。過去的每一步,無論順逆,或苦辣或酸甜,均是自己的選擇。某個時段,只能走一條路,天意也好,命定也罷,年輕愚鈍如我,沒有足夠的智慧與閱歷判斷,眼前的路光明抑或黑暗,只有默然前行。平坦崎嶇,各自精彩。人的稟賦各異,普通平凡的我,所能做的是經歷、面對和成長。值得驕傲的是,與父親一樣,我沒有退縮。希望我的兒子,想得再遠一點,我未來的孫子快樂健康平安,比他們的長輩活得好,真正享有身、心、靈的自由。
父親風度翩翩。笑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細縫。一頭濃密的自來卷,梳理得很整齊,雖然銀白,但有型有款,十二分的瀟灑好看。父親離開我整十五年,如果活著,今年76歲。南朝梁時陶弘景有詩云:我有數行淚,不落十余年,今日為君盡,并灑秋風前。這正是我此刻心情的寫照。父親對我的愛獨一無二,我無以回報。這十五年后遲來的致敬,是女兒對父親平凡一生的禮贊,更是在心底對父親的祭奠。
幾年前我買過一本書,書名是:《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這是漫畫家丁午被下放到干校,寫給留京的八歲女兒信里的話。我本文的題目靈感即來源于此。作者小艾在序言中寫道:有一次為了表示對他特別地思念,我用了三個“特別”,結果他的回信里用了四個“特別”,然后我又增加到五個“特別”,好像我們曾經用到過七個“特別”……
天下的父愛是一樣的。我敬愛的父親,普普通通。有缺點,不完美,但一點不妨礙他成為我心中的英雄。他真的真的很愛我,我也真的真的真的很愛他。如果父親能夠回復,想必他一定這樣寫:小濤,爸爸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愛你。你還好嗎?
(2016年2月14日情人節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