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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從“清談”“雅集”到“沙龍”的轉變

沙龍是一個外來詞,在它作為一個新名詞進入中國之前,中國傳統文化中關于文人交游的說法有“清談”“雅集”“茶會”等。而自晚清“沙龍”一詞進入中國,文人交往在方式、內涵及功用上,都發生了改變,不僅參與沙龍的主體由傳統文人轉向現代知識分子,“沙龍”概念本身,也具備了一種現代意識,并影響了近現代中國的文化和文學的發展。林紓1917年在《論古文之不宜廢》中曾表達對濫用新名詞的憂慮,可以說林紓的這一憂慮頗具長遠眼光。他說:“民國新立,士皆剽竊新學,行文亦澤之以新名詞。夫學不新而唯詞之新,亟特不得新,且舉其故者而盡之之,吾甚虞古系之絕也。”[91]Salon作為新名詞進入中國文化人的視野,也是處于“西學涌入”的大背景之下。“學不新而唯詞之新”。究竟沙龍與中國傳統的“清談”“雅集”之間的關系是否也是這樣,僅僅是“詞之新”?這里,我們需要辨析一下中國傳統文化人所熱衷的公共交往方式:“清談”“雅集”和“沙龍”的區別。

“清談”一詞在史書、詩文中出現較早。“前刺史焦和,好立虛譽,能清談”(《后漢書》卷五八《臧洪傳》),“清談同日夕,情盼敘憂勤”(劉楨:《贈五官中郎將詩四首》),“座有清談之客,門交好事之車”(《魏書》卷六五《李諧傳》)。這些史籍中的“清談”,雖然意義并不完全相同,但都有“高談闊論”之意。后來,“清談”逐漸專指士大夫之間的言語辯論活動。唐翼明先生曾對“魏晉清談”做出定義:“所謂‘魏晉清談’,指的是魏晉時代的貴族知識分子,以探討人生、社會、宇宙的哲理為主要內容,以講究修辭技巧的談說論辯為基本方式所進行的一種學術社交活動。”[92]清談雖盛于魏晉,然而不限于魏晉,總覽全局,不妨借用唐先生的定義,把“清談”定義為“知識分子以探討人生、社會、宇宙的哲理為主要內容,以講究修辭技巧的談說論辯為基本方式所進行的一種學術社交活動”。

至于“清談”的起因,學界將其歸因為漢末的“清議”。陳寅恪先生認為:“大抵清談之興起由于東漢末世黨錮諸名士遭政治暴力之催壓,一變其指實之人物品題,而為抽象玄理之討論。”[93]《世說新語》中記載了大量文人清談的案例。這些清談,學界一般將其分為“正始清談”“竹林清談”“西晉清談”“東晉清談”幾個階段,這也是清談最為盛行的時期。[94]正始清談以何晏、王弼兩位玄學家為中心,《世說新語·文學》(六)載:“何晏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坐。”此時期所談大抵為儒家和道家經典。“竹林清談”指的是嵇康、阮籍、王戎、阮咸、山濤、向秀、劉伶幾位名士的交游。西晉統一之后,清談再度興起。《世說新語·言語二三》刊載:“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95]由此處可知,西晉清談開始涉獵史書。到了東晉時期,清談的學術性開始減弱,“藉卉飲宴”成為比較普遍的新形式,嚴肅的理論探討開始轉向輕松的休閑娛樂。《世說新語·言語三一》載:“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轍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96]至此,“清談”開始向“雅集”方向轉變。

“雅集”一詞較“清談”出現為晚,據已有研究,大約在北宋以后,“雅集”逐漸取代“清談”成為文士聚會談論的代稱。“雅集”和“清談”有重合之處,又有不同,“清談”更多強調聚會之時的言語辯論,而“雅集”則形式多樣,士人可以飲酒,可以賦詩,可以辯論,亦可賞景,較之“清談”在內涵和外延上都有了許多拓展。魏晉清談以儒家和道家經典為主要話題,而到了雅集時期,則主要以詩畫為題了。士風的改變可見一斑。

文人集會的源頭可以追溯到《詩經》。“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正是宴飲雅集的場景。西漢以后,曾一度出現過宮廷君主與文學侍臣的文學集會,西漢梁孝王與枚乘、司馬相如等常相唱和,到了建安時期,曹氏父子常于鄴下都城招待文人賓客。此乃君主與侍臣的雅集,因為等級之故,難免不得盡興。到了西晉時期,一些朝廷重臣或貴戚開始在私家宅院舉辦文會,其中石崇的金谷園最為知名。在此金谷園內,陸機、陸云、劉琨、潘岳等才子文人常相聚會,這就是聞名后世的“金谷雅集”。《晉書·劉琨傳》載劉琨“冠絕時輩,引致賓客,日以賦詩”;這批文士“晝夜游宴,屢遷其座,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97]。可見,當時文人宴游乃一時風尚。

隨后東晉王羲之筆下的“蘭亭雅集”更為著名。王羲之任會稽內史及其隱居時期,常與朋友在蘭亭集會,而以永和九年的雅集最為知名,對于這次雅集,王羲之有很詳細的記載:“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契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端,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娛目騁懷,信可樂也。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矣。故列序時人,錄其所述。右將軍司馬太原孫丞公等二十六人,賦詩如左。前余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斗。”[98]與金谷園的“琴瑟笙筑”“絲竹管弦”相比,蘭亭集顯得更純粹些,注重精神上的交流。中國歷代文人畫中不乏表現文人宴會、品茗、吟詩、游覽的題材。其中,蘭亭修契便是最常見的一個素材。

隋唐時期文人雅集也很盛行。自帝王至臣子,均有文集之風。隋煬帝楊廣曾在晉王府廣召文人雅集。《舊唐書·楊師道傳》載:“(楊)師道退朝后,必引當時英俊,宴集園池,而文會之盛,當時莫比。”唐代雅集更為常見,李白等有春夜宴桃李園的集會,“序天倫之樂事”。到了北宋時期,以蘇東坡為核心的元祐文人圈更是將雅集這一形式發揮到了極致,出現了“西園雅集”這樣一個盛大的文士集會。據米芾《西園雅集圖記》描述,這次雅集參加者共有:王詵、蘇軾、蘇轍、黃魯直、秦觀、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儀、鄭靖老、張耒、王欽臣、劉涇、晃補之、僧圓通、道士陳碧虛共十六位名士參加,可謂“勝友如云”“高朋滿座”。——到了清代,中國士人之間的交往已經形成了比較固定的雅集傳統,每逢佳節良辰或是著名詩人(比如蘇東坡、黃庭堅、陸游等人)的誕辰,往往借以舉行雅集活動。

晚清以降,歐美茶會之風開始傳入中國,時人的雅集開始浸染上歐西色彩。南社前身“神交社”初創時,特意撰文《神交社雅集小啟》。在此文中,陳去病呼吁:“夫當此俗敝風頹之日,正吾儕論交講學之年。何況秋令方新,長日如歲,雷雨既過,薰琴乍調。竹林清談,世何讓乎嵇、阮;德星夜聚,今不異乎太丘。際吳會之名區,結海天之勝侶,論文道故,一朝而集。雖乏曲水流觴之雅,庶追江湖驚隱之風。”[99]期待本社“雅集”不讓“竹林清談”的風采,承繼傳統的主旨不言而喻。有意味的是,在同一天的《神舟日報》,陳去病還寫了一篇《神交社例言》,對“神交社”作了如下定位:“本社性質,略似前輩詩文雅集,而含歐美茶會之風。故開會儀式暨其他經費,悉有發起人等擔任;來賓到會,但簽名而已,毋庸納金。”[100]此處的“歐美茶會”即“沙龍”。在這里,對歐美茶會的模仿限于體式上的“毋庸納金”。可以看出,神交社的發起已經具備了從“清談”“雅集”向“沙龍”過渡的性質。

雅集到了民國,仍然存在。在北京,比較著名的有1913年4月9日梁啟超召集的萬牲園修禊。在給女兒梁令嫻的信中,梁啟超詳細介紹了此會情況:“今年太歲在癸丑,與蘭亭修禊之年同甲子,人生只能一遇耳。吾昨日在百忙中忽起逸興,召集一時名士于萬牲園修禊賦詩,到者四十余人(有一老畫師為我繪圖),老宿咸集矣。”[101]在此信中,梁啟超將此雅集稱為“蘭亭以后,此為第一佳話矣”,顯然是夸大之語。在上海,有晚清遺老創辦的超社雅集,超社成立于1912年,主要主事者為沈增植,參加者有陳三立、周樹模等人,每月一聚,飲酒賦詩,相互唱和。此外,成立于1913年的淞社也常舉辦雅集,1913年4月9日,淞社同人修契徐園。此為當年滬上規模最大的舊詩社。淞社成員比較復雜,寓居滬上的晚清遺老較多,此外也有新式報人和編輯。[102]

20世紀二三十年代,“沙龍”成為新文化及新文學中的熱門詞匯,沙龍交游也成為知識界流行的一種文化現象,如上節所述。然而,在新文人熱衷沙龍的同時,習舊文學者對雅集的興趣亦未曾稍減,幾為并行不悖。在南京,國學氛圍濃厚的幾所大學,雅集之風尤為濃郁,計有梅社、潛社、上巳詩社、如社及掃葉樓登高雅集等活動。梅社成員是國立中央大學的幾位女學生,有尉素秋、沈祖棻、王嘉懿等,常集會填詞,沈祖棻在《憶舊游》一詞中,回憶當年梅社雅集情形:“記梅花結社,紅葉題詞,商略清游。蔓草臺城路,趁晨曦踏露,曲徑尋幽。”[103]潛社的發起和活動是以吳梅為核心的,主要成員是吳梅的學生。吳梅在日記中記載:“潛社者,余自甲子、乙丑(1924、1925年)間偕東南大學諸生結社習詞也。月二集,集必在多麗舫,舫泊秦淮,集時各賦一詞,詞畢即暢飲,然后散,至丁卯春,此社不廢,刊有《潛社》一集,亦有可觀處。”[104]潛社活動自1924年斷斷續續一直堅持到1937年。[105]

除了北京、上海、南京,全國其他城市的雅集也不在少數。到了1936年,在天津依然有大規模的文人聚會活動。《益世報》1936年9月26日載:

復興水西莊文物槐廠落成

西院槐廠,昨始建成,其工料系由邑紳嚴智開宅捐助,巍峨壯觀,茲悉闔津名士,定于本年重陽節(下月二十三日)正午,在水西莊槐廠雅集。[106]

雅集當天,《大公報》也著文詳細報道了此事,文中提到此雅集活動有飲酒賦詩和賞菊等。以上各類雅集雖然地處不同城市,人員也迥異,然而在內容和形式上卻幾乎一樣,雅集之際,賓客往往詠詩賦詞,正可謂“不有佳詠,何伸雅懷?”這與同時代的沙龍活動差距很大。沙龍知識分子固然也曾討論舊詩詞,然而舊詩詞只是沙龍活動之冰山一角,遠非話題的中心。在內容上,沙龍更為多樣,不僅涉及詩文創作,還涉及雜志的編輯、出版、經營以及政治觀點的討論等,此外,更有最新的翻譯事業的話題。與雅集中人們以舊詩紀事不同,沙龍知識分子更多采用散文、影射小說等文體形式來記錄頻繁的文壇交游。

沙龍和雅集在抗戰之前是齊頭并進的。熱衷雅集者傳習傳統,有意味的是,熱衷沙龍的知識分子在介紹各自創辦的沙龍的時候,卻大多引介西方的文化資源而對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生活不做回溯。這和新文化運動之后中國思想界全盤反傳統主義的盛行和全盤西化的觀點有關。當“中學不能為體”“西學也不止為用”之后,中國的文化人便把復興民族文化的希望寄托于西方,沙龍在此只是象征西方文明的一角而已。然而這一角便是瞭望的燈塔,借之可窺見許多遙遠而深邃之物。——二三十年代的沙龍是中國知識分子向西方文化、文明借鑒學習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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