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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對法律事實的微觀觀察

一、法律事實的微觀形態

在調整具體事項的法律規范中,構成要件通常由若干構造要素組成,當這些要素完全具備時,特定的法律效果即會產生,是這些要素協力促成了法律效果,它們因此有法律事實之稱。[93]這種意義的法律事實是構成要件的基本意義單位,如合同、轉移標的物的所有權、支付價款等法律事實勾勒出買賣合同(《合同法》第130條),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等法律事實組合出過錯侵權(《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它們分別為判斷張三買了兩只蘋果、李四死于情殺等具體事實的法律意義提供了普適的辨別標準。

法律事實通常根據規范表述來確定,但這并非硬性標準,還需根據具體語境中的邏輯關聯或規范功能予以修正,其表現可能是增添,如加害行為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并非臺灣地區“民法典”第184條第1項前段中的要素,而是從邏輯關聯中得出的附加結論[94];也可能是刪減,如埋藏物發現的要素包括發現與占有(《德國民法典》第984條),但該規范旨在褒獎回復埋藏物價值的發現,占有在規范功能實現方面的作用可忽略不計,一旦發現人和占有人不同,能取得埋藏物權屬的是前者[95],占有因此并非此處的法律事實。

二、微觀形態的具體表現

(一)外在事實與內在事實

法律事實主要描述可為人感知的特定人或事的客觀變化,支付價款、侵害均屬此類,稱為外在事實。此外,法律事實還指向人的主觀心理、意念或感受,以描述人內在的精神活動,此即內在事實,其或單獨、或與外在事實結合而有法律意義。[96]從規范表達上看,最常見的內在事實是過錯,其他形態也為數不少:意圖,如要約是希望和他人訂立合同的意思表示(《合同法》第14條);意思,如因欺詐而違背真實意思訂立的合同可被撤銷(《合同法》第54條第2款);知道,如善意取得人在受讓時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所取得的動產上存在權利(《物權法》第108條);不知,既指向無辨別能力的行為能力受限狀態,如無辨別能力、不知其行為后果的精神病人無行為能力(《民法通則》第13條第1款;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5條第1款),也指向不知情的客觀狀態,如買受人不知道樣品有隱蔽瑕疵,標的物的質量仍應符合同種物的通常標準(《合同法》第169條);善意,如無權處分中的受讓人善意(《物權法》第106條第1款第1項);惡意,如以借訂立合同為名的惡意磋商(《合同法》第42條第1項);痛苦,如對死者的侵權行為導致的近親屬精神痛苦(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條)。

外在事實與內在事實是法律事實的基本分類,它們還可細分為事件與狀態。事件重在描述動態過程,在外在事實如合同成立,在內在事實如知道某事;狀態處于兩個事件中間,一事件為其肇端,新事件為其終點,它在外在事實如占有,在內在事實如不知。[97]事件與狀態除了形態不同,法律效果也有區別,如作為外在事實的不可抗力是減免責任的主要事由(《民法通則》第153條),在判斷時只宜將其限于爆發戰爭等事件,不宜及于戰爭持續等狀態。[98]當然,它們均表征實然現象,有確定的具體事實可予對應。

(二)積極事實與消極事實

在特定目的的指引下,法律事實不僅以現實發生與存在為面向,還將其反面形態——未發生或不存在——吸納進來。不作為最為典型,比如,試用買賣的買受人在試用期間屆滿對是否購買標的物不作表示,會產生購買的效果(《合同法》第171條);又如,自然人之間的借款合同未約定支付利息,會產生不支付利息的效果(《合同法》第211條第1款)。諸如此類以實際未發生、不存在為對象的法律事實被定性為消極事實,以與表征客觀存在的積極事實對稱。[99]積極事實與消極事實分列“是”與“否”的范疇,看上去完全相反,如借款合同約定支付利息的,會產生對應的積極結果,反之則效果消極。但這種相反狀態并非針對同一具體對象的相互對立,而是各自獨立地在不同的構成要件中發揮作用,約定利息的即有支付利息之債,未約定的則無此債,它們是不同的規范。至于約定與否的具體事實要交由證據確證,能確證的就應適用積極事實規范,反之則適用消極事實規范。不過,消極事實一旦被擬制為積極事實,就產生對應的法律效果,至于具體事實中消極表現的實意如何,不影響該法律效果,如試用買賣的買受人不同意購買而未表示,仍不妨有購買效果。申言之,積極事實與消極事實在規范層面,具體事實的積極或消極表現在事實層面,兩者不可混淆。

(三)確定事實與可能事實

盡管積極事實與消極事實的指向不同,但所表明的實存與否狀態相當確定,屬于確定事實。與此不同,法律規范中還有發生與否尚不確定的或然性,它們以可能、推定、不明確等面目出現,對法律效果的發生有重要意義,也在法律事實之列,如物權人有權請求排除可能妨害物權的危險(《物權法》第35條),違約損害賠償額度不超過違約方訂立合同時預見到或者應當預見到的因違約可能造成的損失(《合同法》第113條第1款),對合同變更的內容約定不明確的推定為未變更(《合同法》第78條),對保證方式約定不明確的按照連帶責任保證承擔保證責任(《擔保法》第19條)。這種處于不確定形態的法律事實可稱為可能事實。

可能事實的指征已跳出了客觀范疇,說明不受具體事實剛性約束的法律事實有相當的內涵彈性與擴張力,如果將其彈性與擴張力發揮到極致,甚至可容納與事實相對的其他意義范疇:抽象權利,如出賣人對標的物享有所有權或處分權(《合同法》第132條);價值評價,如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合同無效(《合同法》第52條第4項);實證法,如違背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的合同無效(《合同法》第52條第5項);習慣,如當事人根據交易習慣履行通知、協助、保密等義務(《合同法》第60條第2款);公權行為,如人民法院法律文書或人民政府的征收決定等導致物權變動(《物權法》第28條)。

三、法律事實的關系形態

(一)同一規范中的關系形態

在同一規范中,構成要件由多個不同法律事實組成是常態,它們之間的關系形態主要有:

第一,這些事實在同一規范功能引導下合力導向法律效果,相互間是累計的加總關系,如不動產所有權善意取得的構成要件需要無權處分、受讓人善意、以合理價格轉讓、依法登記等法律事實完全齊備(《物權法》第106條第1款)。這些法律事實也可稱為要件特征(M),由此可將“T→R”細化為“T=M1+M2+M3→R”。在這種關系中,法律事實在邏輯上或有時間關聯,或有因果關聯。[100]

就時間關聯來看,這些法律事實在邏輯上可能會同時存在,如決議,也會先后存在,如通過要約與承諾訂立合同。[101]再具體地講,事件與事件之間的先后順序有即時性的,如承諾通知到達要約人時合同成立(《合同法》第25條、第26條第1款第1句),也有確定的時間間隔,如相對人催告限制行為能力人的法定代理人在一個月內予以追認(《合同法》第48條第2款)。事件與狀態之間的搭配可能是在前者發生時有后者,如代理人以被代理人的名義實施法律行為時有代理權,行為后果歸被代理人(《民法通則》第63條第2款),也可能是前者先于后者,如處分人在無權處分后有處分權的,該處分有效(《合同法》第51條)。明晰邏輯先后發生順序,可便于法律適用,即只要具體事實與先發生的要素不符,就無須再審核其他要素。

就因果關聯而言,過錯侵權最為典型,即他人民事權益受損與行為人過錯侵害行為之間有因果關系(《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此外,還有不當得利的發生,即他人受損與本人得利之間有因果關系(《民法通則》第92條);還有基于事實行為的物權變動,如拆除房屋導致物權消滅(《物權法》第30條);等等。明晰這一點同樣便于法律適用,即在通常情況下,無具體的原因事實就無法律適用的可能。

第二,法律事實之間的關系也可能是選擇性的,即法律效果的發生只要具備其一即可,表現方式或是頓號(、),如因合法建造、拆除房屋等事實行為導致的物權變動(《物權法》第30條),或是“或者”,如占有或者使用高度危險物造成他人損害的侵權責任(《侵權責任法》第72條),或是頓號(、)與“或者”的結合,如以欺詐、脅迫的手段或者乘人之危所訂立的合同可被撤銷(《合同法》第54條第2款),或是“下列情形之一的”,如法定解除權的行使(《合同法》第94條)。可替換的法律事實之間的選擇關系意在節省法律文本空間,它通常要被置于加總關系之中才有意義,如除了占有或使用高度危險物,還要給他人造成損害,才會引發侵權責任,故其構造為“T=M1+M2+M3+M4或M5或M6→R”。

第三,與上述累計加總關系相當但有所不同的,是引入抗辯事由的構成要件,法律事實于此仍是累計關系,但法律效果的發生需排除抗辯事由,如無行為能力人在教育機構學習、生活期間受到人身損害的,教育機構應當承擔責任,但能夠證明盡到教育、管理職責的除外(《侵權責任法》第38條),其中,無行為能力人在教育機構學習、生活期間受到人身損害是成立侵權責任的法律事實,教育機構盡到教育、管理職責是阻礙侵權責任成立的抗辯事由,欲使侵權責任成立,就須排除該抗辯事由,故其構造為“T=M1+M2+M3-M4-M5-M6→R”。通常的法律事實于此是引致法律效果的一般事由,抗辯事由則為排除法律效果的例外事實,它們之間是慣例與例外的關系,主要功能在于分配舉證責任,即由反對法律效果發生者舉證證明例外事實的發生。[102]

(二)不同規范中的關系形態

不同規范的法律事實相互間也可能有關系,且形態不一,主要表現為:

第一,若法律事實的形態及內涵相同,它們之間的關系主要是具體化,即某一規范的法律事實充實了另一規范相同法律事實的內涵,如在德國法,過失是過錯侵權行為的要素(《德國民法典》第823條第1款),其含義在《德國民法典》第276條第1款第2句中得以具體化,后者由此間接地成為前者的要素。[103]應注意的是,在不同的規范目的和語境的限定下,術語表達相同的法律事實未必內涵一致,處分最典型,它身處所有權的內容(《物權法》第39條)、非依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物權法》第30條)、無權處分(《合同法》第51條)等領域,內涵并不相同,充分表現了法律概念的相對性。[104]

第二,不同的法律事實之間或是擬制同一的關系,即某一規范的法律事實被擬制為另一規范的法律事實,進而可直接適用后一規范,如行紀合同適用委托合同的有關規定(《合同法》第423條);或是類似關系,即基于特定意旨歸納不同法律事實的相似點,使其規范在此意旨引導下得以參照適用,如發現埋藏物參照拾得遺失物的規定(《物權法》第114條);或是協力關系,即法律事實的積極配合引致完全法律效果的發生,如債權轉讓除了轉讓行為等要素(《合同法》第79條),還需通知債務人(《合同法》第80條),債權轉讓才有針對債權人、受讓人和債務人的完整效力;或是排斥關系,如不可抗力、正當防衛、緊急避險排除過錯侵權的構成(《侵權責任法》第29-31條)。

需要特別強調的是,構成要件與法律效果在同一規范中截然有別,法律事實因此也不能混同于法律效果,但這一結論對不同的規范并不能絕對適用,法律事實與法律效果在不同規范中可能錯位,即某一規范的法律效果是另一規范的法律事實,如取得不動產物權是依法登記的法律效果(《物權法》第14條),不動產物權同時又是過錯侵權的法律事實(《侵權責任法》第2條、第6條第1款)。再結合上述對法律事實之間關系的探討,可知法律事實盡管存于具體規范之中,但并不完全受制于具體規范,而是在法律效果的引導下定其所在的規范范圍,只有把握了全部的法律事實并理順它們的關系后,才能說最終所得是一個由構成要件推向法律效果的完全法條。這表明法律規范以多種方式相互指涉,并通過彼此交織與合作才能產生一個規整,法學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清楚指出它們由此產生的意義關聯[105],而理順法律事實在同一規范以及不同規范中的關系,正是完成這一任務的努力途徑。

四、法律事實實存的意義

在把握了完全法條的法律事實關系之后,還應注意這些要素齊備前后的法律意義。法律事實的齊備通常產生面向將來的確定法律效果,但也有例外,如附條件的合同、效力待定的合同的法律效果均不確定,而一時合同的無效或解除的法律效果溯及既往,這同時意味著單一法律事實對于法律效果沒有意義。不過,既然是構成要件的必備要素,在特定語境下,法律事實的存在也有一定的法律意義,以先后發生的法律事實為例,在最后法律事實發生之前,新的法律事實推動著構成要件的完備,特定的法律狀態由此產生,如要約在承諾前的約束力(《合同法》第19條)、合同成立后生效前的約束力(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8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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