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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jié) 對事實說的評析

一、事實說的三個維度

“事實”這一表述在不同情景中,面目與意義均不同。作為客觀現(xiàn)象的事實是特定時空中的具體事實,是張三死了、下了雨、買了兩只蘋果之類的實際發(fā)生的事情,也稱原本意義上的事實。[45]事實說的法律事實與事實的這一層基礎意義完全契合,是指發(fā)生于或繼續(xù)存在于具體案件中的事實,以具體性與事實性為基本特性[46],具體事實由此是定位法律事實的支點。

當然,并非所有的具體事實均是法律事實,只有進入實證法調整的視野,才算修成正果。實證法所不欲規(guī)范的具體事實,屬于法律不宜積極調整或宜由倫理、禮儀等其他社會規(guī)范調整的法外空間。[47]實存的具體事實只要有法律可予規(guī)范,就是法律事實,這一判斷針對法律適用,如甲樹的果實遭強風吹落于乙前院是具體事實,它因適用“果實自落于鄰地者,視為屬于鄰地所有人”(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第798條第1句)的抽象法律,產生乙原始取得果實所有權的法律效果,故而,說法律事實是因法律的適用,足以發(fā)生權利得喪變更等法律效果的事實[48],能更精確地展現(xiàn)它何以如此的認知視角。

抽象法律的加入使法律事實有了規(guī)范規(guī)制的因素,但具體事實的定位使它無法擺脫扎根于實際情況的根本,其內涵與意義受制于人類共同體經(jīng)由歷史經(jīng)驗與現(xiàn)實感知所形成的常識,漢語民法學對法律事實的區(qū)別性認知也基本上沿循社會常識的邏輯展開,如人的行為是人有意識的身體動、靜,行為外的客觀現(xiàn)象則為自然事實。[49]這一界限為法律事實設定了剛性區(qū)隔的兩岸,特定現(xiàn)象只能在當中取其一,否則就會出現(xiàn)違背常識的基本錯誤。

綜上所述,事實說的內涵包括三個維度,一是以具體事實為基本定位,二是以法律適用為認知視角,三是以社會常識為認知層面。不過,這些維度均存在問題,本部分將依次展開分析。

二、基本定位的術語質變

在特定情境中存在的具體事實受制于人、物、時、空、事等情境要素,每一事實各有特質,張三死了、下了雨、買了兩只蘋果這三個事實的所指與內涵均不相同,即便它們有話語關聯(lián),也不能改變這一定性。買了兩只蘋果的張三在下雨天死了,這句話表述的內容看上去是意義完整的一個事實,但只要認可具體事實是客觀現(xiàn)象,這就不過是搭配了三個異質事實的一句話。在此定位下,法律事實只宜指向“張三死了”“下了雨”“買了兩只蘋果”這樣的微觀個案事情,為了表現(xiàn)它們的具體特性,對它們的表述必須置入各自的情境要素,法律的介入也只能一案一議。

然而,這種散點布局無法進入學理,因為專注于個案情境要素的具體事實相當具體和獨特,無法被反復教授,甚至無法充任說理的支點。要確保理論展開具有一般化的解釋力,就必須使用有內涵彈性和普適張力的術語,于是,我們看到學理經(jīng)常列舉的法律事實,從張三死了、買了兩只蘋果等原子式的具體事實悄然質變?yōu)樗劳觥①I賣等涵蓋特定類別的集合指稱。之所以說這是質變,是因為與具體事實相比,集合指稱是建立在具體上的抽象,它獨立于任何其所源自的具體,但在整體上又不獨立于所有與其相應的具體[50],如死亡概括了生命不存的現(xiàn)象,張三病故與李四死于情殺在此意義上并無差異,但病故與情殺無論在行為表現(xiàn)還是在后果評價上又都有天壤之別。

從具體事實到集合指稱的質變核心是聚納共性,共性固然受制于各個事實的自身特質,如死亡源自張三或李四死了而非活著的客觀實存,但具體事實的意義不會自動聯(lián)通而引發(fā)共性,共性最終要靠思維認知工具的采集才會生成,是生命不復存續(xù)這一客觀后果為張三病故和李四被情殺提供了共性標準,致死的不同原因在此被忽略。換言之,如果承認事物與個人如同每個雞蛋一樣各有不同,那么,相同性即非客觀實際,而是在特定觀點引導下從現(xiàn)實不同中所得到的抽象。[51]故而,以類別的集合面目出現(xiàn)的法律事實盡管表現(xiàn)了具體事實的共性,但也只能說是在特定標準下對具體事實所為的抽象思維加工。在此限定下,法律事實超越了具體事實,成為經(jīng)由思維加工并容納具體事實共性的抽象事實。

作為在特定意義指引下認識現(xiàn)實的思維結果,抽象事實是對具體事實的命名、描述與歸類,并因其類別形態(tài)與抽象屬性成為衡量與界定具體事實的工具。這一抽象思維過程的完成,必須借助于語詞,沒有該表達與交流手段,無論現(xiàn)實還是思想均模糊不清,是它讓現(xiàn)實有了明確的意義區(qū)分[52],死亡、買賣等抽象事實正是借助于各有所指的術語,完成了類別塑造。這說明,盡管具體事實與抽象事實在表述上均以事實為根基,均著眼于客觀實存,但后者突顯的是抽象思維的作用,并以類別術語固化了這一抽象,其內涵重心應置于由語詞所替代的抽象上面。

顯然,事實說對法律事實的耕耘,播下了具體事實的種子,收獲的卻是抽象事實,后者雖然源自前者,但又不同于前者,這樣的術語質變表明,以具體事實來定位法律事實的妥當性值得懷疑。

三、聚焦法律適用的缺失

如果說抽象事實是容納具體事實共性的客觀實存,那么,就算兩者不同,其差異在法律適用中也無關大局,因為無論如何,只有客觀實存才是法律適用的對象。問題在于,法律適用不是民法學的唯一視角,不可或缺的還有立法,不僅因為立法與法律適用有可比較的結構和顯著的互補性[53],更重要的是,立法展示了立法者如何認識和規(guī)范社會的思路進程,直指法律規(guī)范的目的、意義與體系,對這些因素一旦理解不當,立法者所欲展示的法律畫面勢必被扭曲,法律適用也難有正確方向。故而,關注立法中的事實應是獲取法律事實完整意義的必需環(huán)節(jié)。

實證法在創(chuàng)制中的取材不能脫離社會現(xiàn)實,但為落實規(guī)范的普適性,立法者必須超越個案事實的具體性,在特定目的引導下,通過摒棄差異、凝聚共性的提煉,從具體事實中抽象出諸種事實類別模型,作為可反復使用的立法素材,死亡、買賣無不如此。而且,為了適度引導社會發(fā)展,立法素材還包括完全出自立法者預設的、并非實存的可能情形,反倒是由此生成的法律規(guī)范在現(xiàn)實中催生出相應的具體事實,《物權法》第19條第2款的異議登記即為適例,沒有該制度就沒有在現(xiàn)實中實際發(fā)生的異議登記個例。很明顯,立法視角中的事實無論如何不是具體事實,而是立法者遴選具體事實或想象可能情形的思維加工,在形態(tài)上實即前述的抽象事實,但其內涵又有所超越,還包括可歸入事實類別的未發(fā)生事情乃至客觀不存的可能情形,更關鍵的是加入了規(guī)范目的的約束。這樣一來,立法中的事實與學理中的法律事實形態(tài)同質,均為事實類別的集合指稱,且功能大致相當,前者用以體現(xiàn)立法構想,后者旨在展示學理架構,用以引導法科學子掌握法律關系產生、變更、消滅的規(guī)律。與法律適用中的具體事實相比,立法中的抽象事實的地位更為根本,因為只有借助其抽象性,規(guī)范與理論才有足夠普適性與擴張力。

此外,從法律適用的角度定位法律事實,實際上將實證法設定為具體事實躍入法律事實的龍門,這在實證法完全可用于個案時沒有問題,一旦實證法出現(xiàn)漏洞,致使個案的具體事實溢出規(guī)范調整的范圍,說該應受法律調整、但法律未調整的具體事實不是法律事實,與法律并不完美、法官候補立法、糾紛必須解決的現(xiàn)實不合,在說理上需要再推敲。而且,實證法是否有漏洞,需結合立法意旨,從規(guī)范功能和體系安排上予以解讀[54],單憑具體事實自身無法給出答案,這又不得不返回立法層面。

概括而言,事實說僅從法律適用的角度來界定法律事實,實在過于單一,此外還必須考慮地位更根本的立法中的事實,只有這樣,才能獲取法律事實的完整意義。

四、認知錯位的常識層面

即便認可法律事實為抽象事實,但仍將其視為與具體事實同質的客觀實存,死亡、買賣只不過給法律事實提供了可感知、可經(jīng)驗的術語平臺,它們的意義仍在常識之中,那么,上面論述的術語質變和聚焦缺失無疑是閑極無聊的文字游戲。然而,在民法學的范疇中,從常識層面認知和區(qū)分法律事實,是根本的認知錯位,因為作為專業(yè)學科,民法學是圍繞專業(yè)術語與規(guī)范,并從專業(yè)邏輯展開的學問,常識的不當潛入,只會造成認知盲點與模糊。

從實證法的規(guī)范表達來看,源于日常用語的法律術語為數(shù)甚多,死亡、買賣均為此類,常識在此為法律鋪墊了底層意義,對法律術語的理解因此不可能完全擺脫其常識見解。不過,法律畢竟是經(jīng)由規(guī)范性專業(yè)塑造的結果,其規(guī)范意旨通過法學訓練以及實踐運用得以確定,結果導致術語表述不變,但常識意義大打折扣或消失殆盡,無論內涵、外延還是構造、邏輯均另成一派。死亡的常識意義是生命不復存在的生理狀態(tài),其法律意義不限于此,還包括宣告死亡,它不注重生理死亡與否,是著眼于下落不明達到法定期限而為的推定(《民法通則》第23條)。買賣同樣如此,其常識意義重在有償交易的實現(xiàn)過程,法律描述既可能與此相符,如憑樣品買賣、試用買賣(《合同法》第168-171條),也可能僅截取有償交易的成立過程,只指向買賣合同,如“稱買賣者,謂當事人約定一方移轉財產權于他方,他方支付價金之契約”(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第345條第1項)。由此不難理解,日常用語進入法律后,要從規(guī)范目的與規(guī)范之間的聯(lián)系中獲取具體含義,結果就轉變?yōu)橛行聝热莼蛐峦庋拥奶厥飧拍睿诮忉寱r必須遵循法律確定的保護目的,其結果可能會明顯地背離其常識意義。[55]

顯然,因不同的著力點和重要性判斷標準,法律在同一術語的界定上通常要修正其常識內涵,裁剪或擴張其外延,不從專業(yè)知識出發(fā),很難得其在本領域內的真貌,故而,盡管法律術語與日常用語在表述上有重疊,但意義卻可能迥異,作為民法學認識對象的只能是前者,對它們必須從法律專業(yè)而非生活常識的角度進行思考。在此意義上認識法律事實,就是以法律規(guī)范為基礎,從其自身邏輯出發(fā)進行規(guī)范分析,這也是我們看到的法學現(xiàn)實,民法教科書特別明顯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可以說,正是自成系統(tǒng)的術語內涵與規(guī)范邏輯,確保民法學成為獨立學科。

將法律事實定位成具體事實,并注重其常識意義,結論就完全不同,因為這實際上將民法學的研究對象從規(guī)范轉為事實,從應然范疇變?yōu)閷嵢环懂牐嫒绱说脑挘蛻诎盐罩T種社會現(xiàn)實要素的基礎上,運用社會學等注重事實的學科方法來研究與反思法律規(guī)范,民法學由此屬于社會學等其他學科的分支,規(guī)范分析于此也意義不大。然而,學理研究的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這些具體事實仍在規(guī)范分析所主導的學科之中,這就會產生歸類和區(qū)分的邏輯不一致,常識與法律的矛盾碰撞相當明顯。以自然事實為例,其常識意義是人的行為之外的自然情況,即自然力作用下的事件或狀態(tài),但這不能涵蓋法律意義相同的其他情況,故其范圍不得不擴張,不僅無意識或精神錯亂中的人體舉措歸入其中,且與人的意識有關的生死、善意、惡意也同此屬性[56],甚至公法上的行為也被涵括在內[57]。這說明,在常識層面上,對法律事實的認識標準不能自洽,須接受規(guī)范層面的意義改造。

還要看到,在法學認知架構內,有大量的與日常用語并不重合的專業(yè)術語,它們屬于隨法律而先驗產生的原本的法律概念,法律規(guī)范、法源、法律事實、法律關系、權利主體等術語均屬此類[58],其意義無法求助于常識,只能基于法學專業(yè)思維予以理解。由此可以說,法律是通過法言法語的體系化而建成的規(guī)范世界,其中遵循的是法理而非常識,法學也同樣如此。[59]這些術語都是集合指稱,在運用時要具體化為與日常用語重合的術語,如與買賣相關的權利、義務、制度等,盡管具體化后的術語披著日常用語的外衣,但真實內涵卻在法學專業(yè)之中,從而仍不妨礙其真正法律概念的稱謂。[60]換言之,無論法律事實這一術語本身,還是買賣等下位的類別概念,意義均非常識所能框定,非要站在常識層面進行理論,只能說認知明顯錯位。當然,法學特別是民法學并非自始即如此,法學思維于19世紀才完全從日常生活中脫離出來[61],從此開始了專業(yè)化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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