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傅斯年的學術成就
傅斯年長期擔任學術行政工作,又沒有大部頭的學術著作問世,故使人很容易忽略他的學術成就。著名宋史學者鄧廣銘先生說:
這一評論旨在說明對傅斯年的學術成果不宜以多寡來衡估,而應以其在整個學科中所發揮的影響力來估價。誠如鄧先生所說,即以傅斯年領導并大力推動的安陽殷墟發掘這一項工作所取得的成果和國際影響來說,其對中國歷史研究的貢獻,就足以奠定他在中國歷史學、考古學中的地位。
傅斯年一生的學術成果主要完成于他回國后至抗戰爆發這十年間。[102]剛好這十年間中研院史語所的工作報告存留完備,傅斯年這十年的研究工作亦有跡可尋。史語所建立之初,傅斯年除負責全所事務性工作外,曾計劃編著《<詩經>新論》。[103]1929年“除綜核全所事務外”,主要從事先秦史研究和明清內閣檔案整理,已成論文六篇:《戰國文籍中之篇式書體》(《集刊》第一本第二分)、《大東小東說》(集刊第二本第一分)、《論所謂五等爵》(《集刊》第二本第一分)、《姜原》(《集刊》第二本第一分)、《戰國方術家言敘論》(上)(《集刊》第二本第二分)[104]、《新獲卜辭寫本后記》(安陽發掘報告第二期)。其研究勢頭可與同組的陳寅恪相埒。[105]原擬在《安陽發掘報告》第二期發表《史之起源》一文,[106]后未見刊。明清內閣大庫檔案一項整理工作,至1929年9月20日以后,“關于移運、堆存、購置各事,次第就緒,始由研究員傅斯年、編輯員徐中舒、督同書記及工人二十一人,試行整理”[107]。1930年“為中國經典時代文籍的及歷史的研究,間亦涉及明清史籍,曾撰《明成祖生母記疑》一文”[108]。1931年“為古代史及明清史之研究,除《民族與古代中國史》一書仍在撰述中外,成論文一篇:《明成祖生母記疑》(《集刊》第二本第三分)。此外又同研究員徐中舒、師范大學研究所研究員方壯猷共撰《東北史綱》一部,而由傅斯年編輯,已付印”[109]。其計劃之下年度工作“除繼續《民族與古代中國史》一書,續論秦漢間文化之問題外,并擬從事于周漢文籍之分析及明初史事之整理”[110]。1932年“為古代史及明清史之研究,著有《民族與古代中國史》一書,已將完成。又撰《東北史綱》第一卷《古代之東北》,已于本年度出版”[111]。其下年度工作計劃為“除續論秦漢間文化之問題外,并擬從事于周漢文籍之分析,及明初史事之整理”[112]。出版一項提到《民族與古代中國史》正在編錄中。1933年工作報告中未提傅斯年的研究,僅在出版一項提到發表《周東封與殷遺民》(《集刊》第四本第三分),編錄中者有《民族與古代中國史》。[113]1934年研究工作一項仍未提傅斯年,“整理工作”述及整理明清檔案“自本年度起,由研究員陳寅恪、傅斯年、徐中舒重新組織一《明清史料》編刊委員會,以陳寅恪為主席,審查史料之編定與刊行”[114]。1935年“除兼任所長總理全所事務外,仍繼續為古代史之研究及古文籍之校訂,成《誰是<齊物論>之作者?》論文一篇。又搜集歷來關于性命之古訓,約五六萬言,已于本所講論會中公開討論,俟整理后即可發表”[115]。1936年工作報告未記,從這年出版的《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和《明清史料》上可以看到,傅斯年發表了《跋<明成祖生母問題匯證>并答朱希祖先生》(《集刊》第六本第一分)、《說廣陵之曲江》(《集刊》第六本第一分)、《誰是<齊物論>之作者?》(《集刊》第六本第四分)、《跋陳槃君<春秋公矢魚于棠說>》(《集刊》第七本第二分)、《<明清史料>復刊志》(《明清史料》乙編第一種)。另據《性命古訓辨證》一書的自序交代,“是年夏開始試寫”,“至是年之尾大體乃具”。從上面所述可見,傅斯年這時期的治史范圍主要是先秦史、明清史、東北史和哲學史。完成的著作有《東北史綱》(第一卷)和《性命古訓辨證》,原擬定出版的《民族與古代中國史》一書只發表了系列研究論文,而計劃中編錄的《<詩經>新論》一書并沒有刊行。實際上,在傅斯年的計劃中,還有幾個項目,如《明書三十志》《赤符論》《民國北府紀》等,已有綱目,[116]因行政工作過忙,而未能動手進行。
傅斯年的學術成就主要表現在兩個專題上,一是上古史研究,這方面的力作即是《民族與古代中國史》的系列研究論文,一是哲學史研究,這方面的代表作是《性命古訓辨證》。傅斯年本人非常重視這兩部作品,1947年,中央研究院辦理第一屆院士選舉,作為候選人之一,他提出的代表作即為《夷夏東西說》和《性命古訓辨證》。他在簡介中說:“一、《性命古訓辨證》,此書雖若小題而牽連甚多。其上卷統計先秦西漢一切有關性命之字義,其結論見第十章。本章中提出一主要之問題,即漢字在上古可能隨語法而異其音讀也。以語言學之立點,解決哲學史之問題,是為本卷之特點,在中國尚為初創。其中泛論儒墨諸家之言性與天道,引起不少哲學史上之新問題,富于刺激性。其地理及進化的觀點,自為不易之論。其下卷乃將宋學之位置重新估定。二、《夷夏東西說》,此文論遠古中國東西文化之不同,極富新義。國內批評者如徐炳昶、王獻唐諸氏,國外批評者如Owen Latimore,皆以為定論。”[117]有的學者在比較傅斯年這兩項成果后得出結論說:“以傅先生之才華,治史學有余,治哲學則有所不宜。”[118]語中之意,則以為《性命古訓辨證》不如《民族與古代中國史》這一組文章的價值。下面我們對傅斯年的學術成就分別加以述評:
《民族與古代中國史》系列研究。民國初年,民族史在上古史研究中“最有成績”[119]。劉師培在《偃姓即嬴姓說》中證明熊盈偃嬴依為一姓的分化;王國維依據甲骨文和書面材料論證了殷以前的帝王宅京皆在東方,只有周獨崛起于西土;徐中舒的《從古書中推測之殷周民族》一文說明“殷周非同種民族”[120]。傅斯年在他們的基礎上,又將此研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陳槃先生憶及傅斯年上古史的研究情況時說:
除了陳先生所提上述五篇之外,何茲全先生還提到了《論所謂五等爵》一篇,也應歸入該書。[122]如從內容上看,他在同期寫作的《<新獲卜辭寫本后記>跋》與此主題亦相關。這七篇作品構成一個系列,確是上古史研究的上乘之作。著名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對傅斯年的上古史研究作了高度評價,他說:
何茲全先生在談到傅斯年未完成的《民族與古代中國史》一書的系列文章時也表示:“就這五篇已發表的篇章來看,篇篇都有精意,篇篇都有創見——獨到的見解,篇篇都是有突破性、創始性的第一流的好文章。就這一本未完成的書之已完成的幾篇文章,已足以使傅斯年坐上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大師的寶座,享有大師榮譽。”[124]
中國哲學研究。傅斯年對哲學研究素有濃厚興趣。早在學生年代,就作有《對于中國今日談哲學者之感念》一文,表達了對哲學深切的理解,他以為:“哲學不是離開科學而存在的哲學;是一切科學的總積。”“哲學也不是抽象的學問,他的性質也是具體的。”“哲學是一個大假定(Hypothesis)——一群假定的集合。”“歷來的哲學家有兩種趨向:一、以知識為前提;二、以人生為前提。”他比較傾向于后一類,“一切的科學都是應生物學上的自然要求而出;一切的知識都是滿足人生的手段(Means);一切的行為,都是發揮人生的動機。”[125]其對哲學的理解明顯受到了胡適及其實驗主義思想的影響,而與具有玄學意味的另一系哲學家張君勱等人產生了分野。他投書蔡元培先生《論哲學門隸屬文科之流弊》,列舉了中西哲學之歧異:“中國人之研治哲學者,恒以歷史為材料,西洋人則恒以自然科學為材料。考之哲學歷史,凡自然科學作一大進步時,即哲學發一異彩之日。”[126]鑒于哲學與自然科學的密切關系,他主張哲學應入理科。
歸國后傅斯年系統研究先秦諸子思想,這方面他正式發表的論文只有《戰國文籍中之篇式書體——一個短記》,另留有經人整理的書稿——《戰國子家敘論》。這兩文實構成一個系統,其主題是發揮他個人的一個看法:“哲學乃語言之副產品”,“漢語實非哲學的語言”,“戰國諸子亦非哲學家”。這是他早在留德時期就已醞釀的觀點。[127]為此,他討論了諸子與職業的關系,儒與諸子的關系,墨家反對儒家,《老子》一書的宗旨,齊秦兩派政論,所謂“雜家”諸問題,其中提到胡適的《諸子不出于王官論》一文“其論甚公直,而或者不盡揣得其情”。“謂之不盡揣得其情者,蓋諸子之出實有一個物質的憑藉,以為此物質的憑藉即是王官者誤,若忽略此憑藉,亦不能貫澈也。”[128]由此不難看出,傅斯年寫作此著的本意已欲在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之外,另尋一條探討先秦思想史的路子,這一想法終在后來完成的《性命古訓辨證》中得以實現。
《性命古訓辨證》是從1936年夏“試寫”,至1938年2月定稿交付出版。它在中國首開“以語言學的觀點解釋一個思想史的問題”的實例,全書分三卷,上卷“大體以先秦遺文中‘生’、‘性’、‘令’、‘命’諸字之統計為限,并分析其含義”;中卷“疏論晚周儒家之性命說”;下卷論“漢代性之二元說”和理學之地位。顧頡剛先生在總結專題的哲學史研究成果時,將《性命古訓辨證》與郭沫若的《先秦天道觀之進展》并列,稱兩書“均用最新的方法,以甲骨文金文典籍為材料,而敘述先秦時代的中國哲學。二書取徑全同,其成就可謂突過前人”[129]。陳榮捷先生在回顧清末民國這一段儒家的沒落與價值重估過程時,又將傅斯年的《性命古訓辨證》與胡適的《說儒》并列,稱他倆的研究“顯示了一種客觀與建設性研究的趨勢”,這種趨勢中的一個重要發現便是“孔子真正宗教地位之發現”[130]。“胡適的理論完全來自大家所熟悉的文學之中,而傅的研究則是以新近發現的甲骨文為依據。他的《性命古訓辨證》是公認當時那十年以來很杰出的漢學作品。”[131]“傅的詮釋是相當可信的,因為他同時擁有文學的證據與歷史的事實。他的結論大體上和胡適的結論是一致的;也就是說,孔子既非只是一個舊宗教的傳襲者,亦非一個新宗教的創立者。”[132]胡適曾在臺大版《傅孟真先生集》出版后,兩度去信希望楊聯陞寫一書評,[133]楊聯陞回復胡適,陳榮捷的《現代中國的宗教趨勢》(Religion Trends in Modern China)“對傅孟真先生《性命古訓辨證》大旨已有介紹”[134]。胡適可能后來看到了陳的上述評論,但意見頗有保留,他給楊聯陞的信對此有所流露:
有了胡適這一段話,楊聯陞的評論自然就更不好作了。
中國古代文學史研究。傅斯年留下了兩部未刊的講義稿——《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和《<詩經>講義稿》。
早在五四時期,傅斯年就提出了中國古代文學史分期四期說:“一、上古。自商末至戰國末葉。二、中古。自秦始皇統一至初唐之末。三、近古。自盛唐之始至明中葉。四、近代。自明宏嘉而后至今。”[136]此說實為針對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而發,劉當時在北大講授“中古文學史”一課,其所謂“中古”大體是自“建安”至唐一段。[137]
傅斯年在中山大學任教時,開設了“尚書”“古代文學史”“陶淵明詩”“心理學”等課程,[138]為此他動手寫作《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現留存的《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稿本,原擬“起于殷周之際,下到西漢哀平王莽時。別有補講若干篇,略述八代時新的方面,和唐代古今文學之轉移關鍵”[139]。現在整理出來的稿子,比原來的“擬目”內容要少得多。據1930年8月30日傅斯年給胡適的信說:“這次回來大用功,完全不出門,下午睡覺,徹夜用功(讀書,收材料),這樣下去,文學史明年有了,《赤符論》后年也有了。”[140]傅斯年本是有意要寫一部中國文學史。后來他在北大兼課時,在國文系亦上過“中國古代文學史”一課,其內容與他在中山大學的“擬目及其說明”大致相同。即“(1)自殷周至漢末文籍之考訂及分解;(2)同期中詩文各體之演進;(3)同期中文學與政治社會之相互影響;(4)同期中文學在后代之影響”[141]。對于傅斯年留下的這部未完成的《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胡適以為有其思想的價值:
胡適自己在《白話文學史》中也強調表現這種“一切新文學的來源都在民間”[143]的見解,看來這是他倆那時的共識。
對于《詩經》的研究,傅斯年用力較早。早在1919年4月,他在《新潮》上就發表了《宋朱熹的<詩經集傳>和<詩序辯>》一篇書評。這篇文章首次從文學的角度考察《詩經》的價值,提出孔子刪詩的標準“只靠著文學上的價值”,打破以往學者“都說他是孔子刪定的《經》,其中‘有道在焉’,決不是玩物喪志的”習慣說法。《詩經》給人啟示的“教訓”是“真實”“樸素無飾”“體裁簡當”和“音節的自然調和”。他推重朱熹的《詩經集傳》和《詩序辯》兩書,主要是其能“拿詩的本文講詩的本文,不拿反背詩本文的詩序講詩的本文”;“很能闕疑,不把不相干的事實牽合去”;“敢說明某某是淫奔詩”[144]。這都是頗具見地的看法,它是新文學史觀在《詩經》這一領域的個案體現。
五四以后,儒學意識形態基本解構。作為經學的《詩經》理所當然也受到了沖擊,代之而起的是從文學、史學、語言學、民俗學等角度研究《詩經》。傅斯年所作的《<詩經>講義稿》反映了時代的這一變化。他回顧了自西漢至明代的《詩》學發展史,在此基礎上提出研究《詩經》的新態度:“一、欣賞他的文學;二、拿他當一堆極有價值的歷史材料去整理;三、拿他當一部極有價值的古代言語學材料書。”并以此態度對《詩》的三個部分(周頌、大小雅、國風)從時代、文辭、文體等方面作了細致的考察。傅斯年原打算寫成一部《<詩經>新論》,惜未成定本。即使如此,現在留下的這部《<詩經>講義稿》在五四以后的《詩經》學史上仍有其重要的文獻價值。
明清史研究。傅斯年在明清史研究方面曾有過相當的積累和準備,對推動明清史研究也發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這一點近來已有學者給予論證。[145]
1928年9月,傅斯年就任史語所所長伊始,即提出要收買天津李盛鐸所藏的明清檔案。此前盛傳李盛鐸欲將此批檔案賣給日本“滿鐵公司”,聞此消息,傅斯年于1928年9月11日立即給蔡元培先生去信,希望以中研院名義買下這批檔案。此事得到蔡先生的支持,經馬叔平先生與李接治,最后中研院以兩萬元購得。1929年5月史語所由廣州遷至北平后,正式接收了這批檔案,并將其存于歷史博物館午門西翼樓為堆存整理之所。此批檔案的購得不僅搶救了祖國的歷史遺產,而且為明清史研究提供了最重要的原始材料。1929年9月底,由傅斯年與徐中舒設計,招雇書記六人,工人十九人,共二十五人開始整理。1930年10月減至十一人,1932年年終又減至三人,最后只留一人負責保管。[146]在這一過程中,傅斯年是明清大內檔案整理的主要領導者。
傅斯年介入明清史研究的另一項工作是擘劃明清史料整理。1930年9月,史語所發刊《明清史料》,該刊之詳名應為“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刊明清內閣大庫殘余檔案”,此工作由傅斯年親自主持并推動,具體工作則由李光濤等負責。傅斯年在《<明清史料>發刊例言》中對工作方法、工作范圍做了詳細說明。“此刊之史料,大致在明清之交。蓋啟禎以前之檔案不存,雍乾以后之政事移至軍機處也。”該刊第六條規定“明清兩代公文程式,宜別編一書,影印成之,不以入此”。第七條說明“此刊題奏,書,啟,揭帖,示,諭等名,皆各件固有者,編印時所表題目,僅在各件原名上加銜名,人名,凡與內容方面,概不涉及,以免冗繁”[147]。每本百頁,每編十冊。自乙編以后,編輯方針稍有調整,“初以為凡既刊入清代官書之文件宜不編入。然如此律之既久,亦覺其終不能實行,蓋清代官書至多,為一疏一移而遍檢之,所收獲者不值勞費”。“本所所藏此項檔案,以關于清‘三法司’者為最多。此本非狹義之史料,故甲編與乙編中皆未采入。然此項文件實法律史社會史之絕好資料,應付編印,以資流傳。”[148]到1948年,《明清史料》已出甲乙丙丁四編,共四十冊。史語所遷臺后,又續出了戊、己、庚、辛、壬、癸六編,凡六十冊。《明清史料》的出版對推動明清史的研究,無疑起了重要作用。傅斯年推動的另一項明清史料整理工作是《明實錄》的整理,據勞幹回憶:“歷史語言研究所曾經有系統的整理《明實錄》。《明實錄》的整理是孟真先生首先注意到的,搜集了七種本子來校,并且經過故李晉華先生的用心整理,大致已經有頭緒了,因為經費問題,尚未付印。”[149]此書1963年開始陸續出版,至1967年完竣。
在整理《明實錄》的過程中,傅斯年“對于明史曾經下過很深的功力”,他發表了《明成祖生母記疑》一文,推論成祖生于碽妃,養于高后,此文在學術界引起了熱烈討論,朱希祖發表了對傅文的不同意見,[150]吳晗、李晉華則基本附和傅斯年的觀點。[151]為此,傅斯年又以《跋<明成祖生母問題匯證>并答朱希祖先生》一文作了回應。[152]李光濤有關明史的若干論文亦經他指導,“孟真先生對于明清史事,如明太祖的生平,明代后妃的教育與儲嗣文化標準問題,孝欽皇后與清季變法問題都曾經很詳細的對同人說過”[153]。在目前史語所保存的“傅斯年檔案”中,還存留一份傅斯年手書的《明書三十志》的目錄,這是他約鄭天挺合作的計劃。[154]鄭天挺先生晚年對此事亦有回憶,傅斯年主持北大文科研究所時,“對研究明史有興趣”,1939年夏,“在一次閑談中,傅說要纂輯《明編年》及《明通典》,我說想別撰《明會要》,而毛子水教授勸我編輯《續資治通鑒》續集。過了幾天,傅又來找我,勸一起搞個東西,不叫《明通典》和《明會要》,而叫《明書》。遂共同擬二十四目。后來傅斯年又將二十四目增為三十目”[155]。原計劃五年完成,后來因為戰爭緊迫,事務冗雜,傅斯年遷往重慶,計劃擱淺。傅檔中還留有一封吳晗給傅斯年的信,內中擬有他欲寫的《朱元璋傳》的目錄,請傅指正。[156]傅斯年在明史方面的素養,得到行內人士的推重。
東北史研究。1932年10月傅斯年出版了《東北史綱》第一卷。此套書原計劃由傅斯年(古代之東北)、方壯猷(隋至元末之東北)、徐中舒(明清之東北)、蕭一山(清代東北之官制及移民)、蔣廷黻(東北之外交)五人合作編寫,其中僅第一卷(上古至隋以前)出書。[157]這部書的宗旨意在批駁日本學者矢野仁一所散布的“滿蒙在歷史上非中國領土”論,以歷史證明日本占領東北,成立偽“滿洲國”之非法。故開首即明確“依國法及國際公法之意義”和“依民族自決之義”,“東北之為中國,其意義正如日月經天者爾!”“歷史之談,本不相干。然而即就歷史以論,渤海三面皆是中土文化發祥地。遼東一帶,永為中國之郡縣;白山黑水,久為中國之藩封。永樂奠定東北,直括今俄領東海濱阿穆爾省。滿洲本大明之臣仆,原在職貢之域,亦即屬國之人。就此二三千年之歷史看,東北之為中國,與江蘇、福建之為中國又無二致也。”[158]全書分五章:第一章“渤海岸及其聯屬內地上文化之黎明”,第二章“燕秦漢與東北”,第三章“兩漢魏晉之東北郡縣”,第四章“兩漢魏晉之東北屬部”,第五章“漢晉間東北之大事”。[159]此書出版后,曾引起了邵循正、繆鳳林等人的評論,邵文相對持平,謂:“傅書重要結論頗多,有甚精審者,有材料未充者,間亦有可商者。”[160]而繆文語意刻薄,[161]稱“傅君所著,雖僅寥寥數十頁,其缺漏紕繆,殆突破任何出版史籍之紀錄也”[162]。繆文出此惡語,實為當時南(高)北(大)兩大學派沖突、對立的又一例證。在繆文發表前夕,胡適曾有《評柳詒徵編著<中國文化史>》一文問世,其中有“柳先生是一位不曾學過近代史學訓練的人,所以他對于史料的估價,材料的整理,都不很謹嚴”數語,[163]這是胡適對《學衡》派數年來各種批評和圍攻的唯一一次回擊。繆鳳林作為柳詒徵的學生,起身批評傅文,自然有為乃師報復之意;身兼《大公報·文學副刊》主編的吳宓連篇累牘地刊登繆文,明顯寓有聲援之意。從歷史的關系看,柳詒徵為鼓吹國粹主義的晚清名宿繆荃孫的學生,胡、傅與柳、繆之間的沖突實在是20年代以來以護舊著稱的南京高等師范學校(1922年并入東南大學)與以求新揚名的北京大學兩大營壘之間斗爭的繼續。然細讀胡文,雖不乏義氣用詞,仍不失為一篇有足夠分量的學術評論。而繆文惡語相譏,完全失去了學術的平和態度。尤其是在有關東北史這樣一個有關國家、民族尊嚴,當時尚屬敏感的問題上,如此發難,實在是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不當之舉。對繆文傅斯年初擬作回復,后終放棄未作答,實以沉默作為更有力的回應。刊登繆文的《大公報·文學副刊》不久迅即停刊,其中原因應與它的辦刊傾向招致各方面不滿有關。[164]顧頡剛作《當代中國史學》時,提請人們注意“日人為了侵略我國東北,對于我國東北邊疆史地的研究,近年來真是不遺余力”[165],出版《東北史綱》自應視為一項緊迫的政治需要。而《東北史綱》作為東北地方史研究的開山之作,[166]對喚起中國學者趕快進入這一領域不啻有警鐘的作用。至于《東北史綱》一書的著作權,后來又有種種猜疑和誤傳,[167]其實民國二十一年度史語所工作報告早已載明為傅斯年所作。
《史記》研究。1919年1月傅斯年發表了書評《清梁玉繩著<史記志疑>》,對清代梁玉繩所著《史記志疑》,他的評斷是“中國人之通病,在乎信所不當信,此書獨能疑所不當疑”。受今文學派“懷疑”風氣的影響,他還是以為“疑古”勝于“信古”,“若《史記志疑》者原非創造之才,獨此過疑之精神,誠哉不可沒也。姚際恒《古今偽書考》一書,不偽者亦偽之;然較之偽者亦不偽之,度量相越,不可以道里計其短長也”。因為“學術之用,始于疑而終于信,不疑無以見信”。所以他還是肯定“是書之長,在于敢于疑古,詳于辯證。其短則浮詞充盈,有甚無謂者。又見其細不見其大,能逐條疑之,不能括全體為言”[168]。對此書的優長與缺陷甚為明晰。文末他贊揚崔適的《<史記>探源》“視此進一等矣”,這篇書評明顯留有今文學派影響的痕跡,這大概是傅斯年聽完崔適一課后的心得。[169]
傅斯年后來所作《<史記>研究》對《史記》本身有進一步的探討,他指出《史記》不是一部容易研究的書,其理由有三:一、司馬遷作《史記》百三十篇,“本未必已寫定本”,后經無數次轉改,“現在竟成古籍中最紊亂者”。二、司馬遷所據引各書,“無不成問題者”,“今只有互校互訂,以長時間,略尋出若干端緒”。三、整理《史記》“需用若干專門知識”,“不僅辨章史事,考訂章句而已”[170]。他以為司馬遷“非古史學乃今史學家”[171]。《史記》之卓越處在于“整齊殊國紀年”,“作為八書”,“疑疑亦信”。[172]傅斯年的這些觀點,為人們重新研究《史記》指明了新的路徑。1948年史語所購到宋刊本《史記》,他據此本作《北宋刊南宋補刊十行本<史記集解>跋》;又因為中央圖書館所藏的《后漢書》與此相關,復作《<后漢書>殘本跋》一文,對兩種版本作了細致的考訂。
傅斯年讀書有“博而寡約”的傾向,其治學涉及面亦廣。他涉獵的學科,文、史、哲均有;跨越的時段,以上古、秦漢、明清三段為強,尤其是在上古史研究領域,他在新材料的占有和學術素養方面的積累,均占有優勢,其成果處于該領域的領先地位。惜因繁忙的行政工作和時局的動蕩不定,傅斯年的學術研究工作時間受到極大的限制,擬定的學術計劃常常只能暫時擱置。他的很多設想,未能形成最終成果,現有的著作,刊行的僅為其中一部分,許多尚是手稿、殘稿、講稿,給后人留下了很多的遺憾。加上天不假年,壯年中折,他個人的學術研究成了一項未竟的遺業,提及這一點,李濟沉痛地說,傅斯年的個人風格頗類似于法國啟蒙運動的大師伏爾泰,兩人“在反對愚昧一點,的確相像。最可惜的是伏爾臺竟活到八十四歲,把他要寫的都寫完了,但孟真只活到五十四歲就死了。他滿肚子的學問,滿肚子的見解,正在成熟的時候,正在開始寫的時候,忽然死去,真是最可傷心的事,不可補償的損失”[173]。因學人生命的夭折而出現的頓挫,這樣的現象曾經出現在王國維、徐志摩、劉半農、丁文江等人身上。當傅斯年猝逝時,臺港學界震驚不已,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身在內地的陳寅恪亦賦詩悼傅,以傅青主、“海外王”喻之,[174]足見傅斯年在這位史壇大師心中的分量之重![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