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在中國”
傅斯年的學術領導才干主要體現在他擔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這一工作崗位(1928-1950年)上,史語所歷年的工作報告表明他為該所的學術規劃、人才聘請、資金籌措、圖書購置付出了極大的心血,使史語所在短時間內迅速崛起,成為世界引人注目的研究中國歷史、考古、語言的學術重鎮。對于傅斯年主持史語所的工作,他的至友羅家倫有過這樣一段評價:
杜維運先生也如是高度贊揚傅斯年領導史語所的成就:
提到傅斯年治理史語所,就不得不首先從1928年10月傅斯年在《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創刊號上發表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以下簡稱《旨趣》)一文談起,這是他的就職宣言,也是他的治所大綱。對于這篇《旨趣》,吳相湘先生將它與胡適所撰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發刊宣言》相提并論,稱它們“為近五十年中國文化史研究的兩大重要文獻,亦為奠定中國現代歷史學之兩大柱石。而傅之號召比較胡適更具積極性”[72]。許冠三評述新史學90年所走過的路程時也認為:“即令長達兩百頁的《性命古訓辨證》不算‘巨著’,僅僅是《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和準此而推行的現代研究事業,已足夠令他名垂史林了。”[73]的確,這篇《旨趣》在中國歷史學研究從傳統向現代轉型過程中,是一塊高聳的里程碑。
在《旨趣》中,傅斯年開首即明確歷史學的性質只是“史料學”。“歷史學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帶點古世中世的意味,且每取倫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作為“史料學”的歷史學有三項基本要求:一、“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進步。凡間接的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創造之系統,而不繁豐細密的參照所包含的事實,便退步”。二、“凡一種學問能擴張他研究的材料便進步,不能的便退步”。例如,西方漢學在挖掘材料方面有兩個強項:一是研究四裔問題的“虜學”,一是利用神祇崇拜、歌謠、民俗等材料。“西洋人做學問不是去讀書,是動手動腳到處尋找新材料,隨時擴大舊范圍,所以這學問才有四方的發展,向上的增高。”三、“凡一種學問能擴充他作研究時應用的工具的,則進步,不能的,則退步”。這里的所謂“工具”不是僅指方法,而是包括各種技術手段、方法,“現代的歷史學研究,已經成了一個各種科學的方法之匯集。地質、地理、考古、生物、氣象、天文等學,無一不供給研究歷史問題者之工具”。這三條對歷史學的定性來說,其實并不是什么新要求,自古以來優秀的歷史學家無不本此原則來要求自己,惟因傅斯年在提出這三條要求時注入了新的因素,表達得更為精當,才賦予了其應有的時代意義。
中國歷史學源遠流長,有其豐富的可資利用的歷史遺產。以傅斯年的眼光來看,西漢的司馬遷、北宋的歐陽修、司馬光、明清之際的顧炎武、閻若璩都是使用直接材料,采用科學方法治史的優秀史學家。“而到了現在,除零零星星的幾個例外以外,不特不因和西洋人接觸,能夠借用新工具,擴張新材料,反要坐看修元史修清史的做那樣官樣形式文章,又坐看章炳麟君一流人尸學問上的大權威。”所以傅斯年提出的三大宗旨,“第一條是保持亭林、百詩的遺訓”。
20世紀20年代國內學術界曾經轟轟烈烈地開展“整理國故”運動。1923年1月,胡適作《<國學季刊>發刊宣言》時提出了三點要求:“第一,用歷史的眼光來擴大國學研究的范圍。第二,用系統的整理來部勒國學研究的資料。第三,用比較的研究來幫助國學的材料的整理與解釋。”[74]隨著北大的發起,南北響應,“整理國故”運動隨之在全國范圍內展開。但這一運動從一開始在其內外就有各種爭議。一是有沒有必要在現階段以這種轟轟烈烈的大規模方式開展一場“整理國故”運動。二是采用什么方法來處理“國故”,是采用現代科學的方法,還是僅僅沿用傳統樸學的家法。三是“整理國故”是否應該存有民族主義的歷史態度,即是“同情的理解”,還是此一研究與民族主義無關。四是研究的材料如何擴充,這里包括對地下文物材料的挖掘和利用,對外來材料的搜集和利用。胡適、傅斯年從一開始就表明了與章太炎派對“國故”的不同處理的立場,但因他們畢竟同意使用“國故”一詞,甚至投入“整理國故”,故實際成為這一運動的推動者。站在這一運動之外的陳獨秀、魯迅等人不僅反對以國粹主義的心態來“整理國故”,而且對發起這樣一場運動持保留甚至抵制的態度。[75]
最初熱衷并推動“整理國故”運動的是胡適與北大的章門弟子。隨著“整理國故”運動的進行,胡適與章門之間的裂縫也逐漸公開化,揚王(國維)抑章(太炎)的傾向在胡適這一邊漸漸抬頭。本來新文化陣營中的陳獨秀、胡適等人在政治上與懷有清朝遺民情結的王國維是截然對立的,而與章太炎及其弟子相一致,這是他們最初在北大合作的政治基礎。但王國維治學采用近代科學方法,重視異域成果的借鑒,將地下材料與書面材料相印證,重視開拓新的領域,這些都是對清代漢學的突破,在學術上為新學術的先鋒,故得到新文化陣營的認同,胡適、傅斯年都極為推崇王國維。從“五四”時期胡、傅共同贊揚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到胡適拉王國維為《國學季刊》寫稿、推薦王國維擔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都反映了這一傾向。到20年代中后期,梁啟超、胡適、陳寅恪、顧頡剛、魯迅、郭沫若等人對他的成就都有一致的高評,在當時的所謂國學領域,王國維岌岌乎已成為取代章太炎最有影響的典范人物。[76]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傅斯年才表現出了決裂的勇氣,在《旨趣》中第一次公開批評章炳麟君(此前傅斯年稱章太炎先生)“尸學問上的大權威”,“在文字學以外是個文人”,“不特自己不能用新材料,即是別人已經開頭用了的新材料,他還抹殺著”。這里所說章太炎抹殺新材料是指章氏不承認甲骨文的價值,傅斯年與他的分歧正在于此。在前進的學術界,章已成為一個歷史的存在。后來史語所最卓有成效的工作即是從田野考古工作開始。可以說,《旨趣》一文既是與章太炎一派的徹底決裂,也是對前此“整理國故”的超越。
針對國內學術界流行的各種主張和選擇,傅斯年表明了新的抉擇。(一)“我們反對‘國故’一個觀念。”這在五四時期原有反對“國粹”的立場上又向前邁進一步。“國故本來即是國粹,不過說來客氣一點兒,而所謂國學院也恐怕是一個改良的存古學堂。原來‘國學’、‘中國學’等等名詞,說來都甚不詳,西洋人造了支那學‘新諾邏輯’一個名詞,本是和埃及脫邏輯亞西里亞邏輯同等看的,難道我們自己也要如此看嗎?”這里,傅斯年實際上批評了當時兩種對待中國歷史文化的態度,一種是國粹學派、北大國學門所倡導的“整理國故”運動、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這些以“國”字命名的學派、學術運動和學術機構,他們把研究中國歷史、民俗、語言據為己有,作為與西學相別甚至抗衡的“國學”,對中國文化遺產在學術上已經世界化(準確地說是西方漢學化)這一現象視而不見或估計不足;另一種是西方人的所謂支那學“新諾邏輯”,把中國研究變成了一門“虜學”,或將中國文明看成是一種有待考古的死文明,這實是對中國文化歷史研究的輕蔑。這就要求擺平中國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位置,理順中西學術之間的關系,將中國歷史學研究置于更廣闊的視野。
(二)“我們反對疏通,我們只是要把材料整理好,則事實自然顯明了。”
“疏證”是清代漢學的家法,五四時期,“國故的研究,大半的事情就是疏證”[77]。這一點不僅為時人視為“長處”,也當作科學。1923年12月《學衡》派的大本營——東南大學公布了一份由顧實起草,國文系通過、提出的《國立東南大學國學院整理國學計劃書》,這是一份規模宏大的整理國故計劃。內中提出“以科學理董國故誠為今日之大利,而弊亦即可立見。蓋今日學子之大患,正在徒誦數冊講義,報章,雜志及奉某學術書為神圣,而未嘗根本課讀古書。即課讀古書矣,亦以著有科學系統之色彩。狃于成見,信口開河。譬如戴西洋有色眼鏡,視中國所有,無一不可變為西式,是其弊也”。進而提出“以國故理董國故”來彌補其不足。[78]而“以國故整理國故”之法有三:疏證、校理、纂修。他們提出了一大批應該疏證的書目。胡適在總結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時,亦曾提出“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79]。此方法為顧頡剛所崇信,在古史研究中曾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疑古”之風頓開,其流弊亦逐漸顯露。鑒于此,傅斯年特別提出“反對疏通”。歷史研究中對未知的歷史常常存在許多因材料不夠而產生的盲點,對此,有各種不同的處理辦法。傅斯年擇取“存而不補”“證而不疏”的原則,這就要求破除清代漢學和“整理國故”中疏證的陋習。20年代末胡適也醒悟到這一點。胡適從主張疑古,到放棄疑古,到主張對史料不足時懸而不斷,實際上也是反對疏證,這在他就老子的年代問題,與梁啟超、錢穆、馮友蘭、顧頡剛等人辯論中表現得最為明顯。[80]傅斯年第一次公開“反對疏證”,實則為落實其以實證的科學方法研究歷史的原則。
(三)“我們不做或者反對所謂普及那一行中的工作。”這是針對他的同事顧頡剛而發。史語所籌備時有籌備員三人:傅斯年、顧頡剛、楊振聲。三人都是北大的同學。但在圍繞辦所方向時,傅與顧意見歧異。“傅氏在歐洲七年,甚欲步法國漢學之后塵,且與之爭勝,故其旨在提高。”而顧“以為欲與人爭勝,非一二人獨特之鉆研可成,必先培育一批人,積疊無數材料加以整理,然后此一二人者方有所憑借”[81]。兩人在辦所方針上產生分歧,這一段文字正是傅斯年重申自己的主張。不過,從史語所后來發展的狀況看,實際上也吸收了顧頡剛的意見,從《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報告第一期》和史語所注重對青年學者的吸收、培養,反映出傅斯年對這一意見的某些修正。
在《旨趣》結尾,傅斯年響亮地喊出了三句口號:
這是傅斯年蘊積多年的心聲,從這三句口號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傅斯年辦所的宗旨就是要在中國建立科學的歷史學、語言學,將這一領域的話語權力重新從西方漢學家那里奪回來。正因為如此,當他否定了國學、國故、國粹這類名詞時,當他否定了借歷史研究表現倫理判斷和道德情感的傳統做法時,他卻張揚了另一種民族主義傾向,這就是以科學為本位的民族主義。從歷史的發展來看,它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文化民族主義。故看似處于兩極中的思想,即一極是反對“國粹”“國故”的說法,一極是張揚鮮明的民族主義思想,在這里得到了新的高度統一。這構成傅斯年富有特色的學術思想。
《旨趣》一文將中國歷史學研究作為一門具有科學意義的學科的認識提高到一個新的水準。在古代中國,歷史學家的研究活動或為“私坊”,是一種相對“孤立的制作”;或為“官修”,反映的是朝廷的意志。20世紀以后,各種民間的、大學的學術機構應運而生,如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但它們的研究規模往往受到經費、圖書設備、人力等各種因素的制約,學術資源得不到理想的整合。《旨趣》認識到“集眾的工作漸漸的成一切工作的樣式了”,只有在“集眾”的研究環境中,“才能大家互相補其所不能,互相引會,互相訂正”,才能形成“有規模的研究”,才“不會流成‘官書’的無聊”。這是尋求歷史學研究真正科學化管理的開始。
《旨趣》雖在字面上只提到“保持亭林、百詩的遺訓”,以示與清代樸學的繼承關系,但就其所表述的內容而言,處處顯示了域外學術(特別是德國學術)的影響。歷史語言“同列合稱”,這是“根據德國洪保爾德一派學者的理論,經過詳細的考慮而決定的”[82]。歷史學作為一門獨立的科學,強調其“史料學”的性質,強調它對客觀性的探求,強調它與自然科學的相通一面,這明顯有著蘭克學派的影響。[83]德國史學具有濃厚的民族主義色彩,梁啟超、黃節、陶成章、劉師培被其影響,[84]傅斯年的民族主義傾向,雖有“國粹”學派的遺傳,但德國民族主義史學的影響應是其主要來源。赴歐留學以前,傅斯年不僅“絕不主張國家主義”,且對“五四運動單是愛國運動”一說“不贊一詞”。[85]
作為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工作指南,《旨趣》一文并沒有討論時人感興趣的學術與政治的關系。在當時的語境中,標榜學術獨立、思想自由成為學界清流的時尚。胡適此時正與國民黨當局展開人權論戰,批評國民黨的政策與新文化運動的方向背道而馳。陳寅恪也借作《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力挺王國維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要求“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表現了對現實政治約束(即三民主義意識形態和黨化教育)的強烈不滿;[86]而在王國維棄世時,他視王氏為“文化神州”,為中華文化“所化之人”,極力推崇他“一死從容殉大倫”那一面,[87]突出了他與王國維共同的中國文化情懷。傅斯年在史語所幾乎絕口不談政治,據李濟回憶:“他知道我們這些人不懂政治,他也從來不跟我們談政治。”[88]他在《旨趣》中強調的主要是歷史學科學化基礎上的民族主義,因此這篇《旨趣》即可視為他治所工作之方針,也實為向西方漢學挑戰的宣言書。作為國家的最高學術研究機關,傅斯年明確將史語所定位為一個純粹的學術機關,而不希望其他因素浸染其間,故史語所在他領導的二十余年間,只有濃厚的學術氣氛,所里同人除了專注于學術,基本上沒有參與其他政治活動。
盡管如此,《旨趣》留待人們思考的問題也是明顯的。一是歷史學作為一門古老的學科,畢竟有一定的人文性,既然如此,文化依戀、民族情感、歷史教化一類的因素就不可能排除,也不應完全排除。二是歷史活動的主體是人,歷史學研究的主要對象自然是人,以及人與人的關系——社會,如只是強調歷史學方法的自然科學化、歷史學與自然科學相通的一面,則很難概括歷史研究方法的多層次性和復雜性,也很難深度地反映歷史學作為一門研究人的社會活動性的歷史規律的這一學科特性。這兩大缺陷為其他分支的活動預留了空間,當傅斯年領導的史語所在繼“整理國故”運動之后成為史學界的主流時,在他的旁邊也活躍著兩股力量:一股是以郭沫若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群體的興起,他們主要是運用馬克思主義方法(也是近代社會科學方法之一種)研究社會歷史;另一股是以章太炎、錢穆、柳詒徵等為代表的舊派群體,他們與傳統史學繼續保持密切的聯系,反對將中國歷史研究西(漢)學化,主張以同情的理解態度來認知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大支流填補了胡適、傅斯年為代表的正統派之不足。盡管如此,歷史學研究畢竟因為傅斯年的大聲疾呼和身體力行,終于走上了一條與西方接軌、對話的科學化道路。《旨趣》一文雖未像梁啟超那樣明白標榜“新史學”,也未與時俱進喊出與政治革命相類似的“史學革命”的口號,但它畢竟從一個角度將中國史學真正引上了一條新的科學化道路。
20世紀上半期,中國歷史學圍繞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存在著兩條路子之爭。一條具有普遍主義的傾向,即強調史學研究的普遍性、普適性和客觀性意義,它從梁啟超提倡的“新史學”肇始,梁啟超受到進化論的影響,將歷史界說為“敘述進化之現象也”,“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也”,“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視探討歷史進化規律為歷史研究的宗旨。王國維繼之,明確“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將學術的可比性放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至于“學”之分類可分為科學、史學、文學,“求事物變遷之跡,而明其因果者謂之史學”[89]。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客觀化的史學觀。他本人的史學實踐更是強調證據、注重材料的實證史學。另一條是以章太炎為靈魂的“國粹”派開創的路子,他們注重國家與學術的關系,注重史學闡明義理是非的功用,把史學研究與國家命運和引導社會風氣聯系在一起,對中國歷史研究在世界范圍內的科學可比性認識不足。傅斯年的《旨趣》一文,是普遍主義史學的進一步強化,它不僅強調了史學研究的客觀性、實證性的(自然)科學方法,而且張揚了史學的非國別性和西方東方學(漢學)的學術正統意義。現代歷史學研究只有在世界的視域里才能找到其自身的新的起點和立足點,《旨趣》一文實際上也就是引導中國學者找到介入全球化的一條路徑,并對中國歷史語言學發展的這一方向作了制度化的規定。
傅斯年的史學思想皆濫觴于此。結合他同期寫作的《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十七年度報告》,其指向近代科學的意向更為明顯。
他提出的史語所的主要具體工作為“甲、助成從事純粹客觀史學及語學之企業。乙、輔助能從事且已從事純粹客觀史學及語學之人。丙、擇應舉之合眾工作次第舉行之。丁、成就若干能使用近代西洋人所使用之工具之少年學者。戊、使本所為國內外治此兩類科學者公有之刊布機關。己、發達歷史語言兩科之目錄學及文籍檢字學。”[91]這是一份在科學管理上更具現代性、更具操作性的研究計劃了。
此后,傅斯年在《考古學的新方法》《史學方法導論》[92]《<史料與史學>發刊詞》等文中所表達的意見大都是《旨趣》一文的發揮和細化。在《考古學的新方法》中,他批評中國考古學家“還是用舊法整理”,并對“疑古”與“信古”表示了新的態度,研究古史“完全懷疑,固然是不對的;完全相信,也是不對的。我們只要懷疑的有理,懷疑的有據,盡可以懷疑。相信的有理有據,也盡可以相信的。”可見他已跳出了單純“信古”“疑古”的俗套圈子。他向中國學界介紹了瑞典考古學家安特生(Anderson)“完全用近代西洋考古方法去研究”的路子和史語所進行的殷墟發掘工作。[93]在《史學方法導論·史料論略》中,他受到德國蘭克學派伯倫漢(Ernst Bernheim)《史學方法論》一書的影響,明確指出:“史學便是史料學。”“史料學便是比較方法之應用。”他將史料分為八對關系,并對之進行了比較。一是“直接史料對間接史料”,二是“官家的記載對民間的記載”,三是“本國的記載對外國的記載”,四是“近人的記載對遠人的記載”,五是“不經意的記載對經意的記載”,六是“本事對旁涉”,七是“直說與隱喻”,八是“口說的史料對著文的史料”,[94]形成了一個史料學比較方法系統,這比前此王國維提出的“二重證據法”在廣度和深度上自然又大大拓展了。在《<史料與史學>發刊詞》中,他再次述及史料與史學的關系,并提到德國蘭克、莫母森這些主張客觀史學的大家的名字。
再次表明自己不可更改的“史學即史料學”的觀點。[96]
以《旨趣》為約規的史語所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風格,有人謂史語所為一學派,這樣的歸納有門戶壁壘之嫌。不過,史語所自成一格的特征是明顯的,所里同人表達了對《旨趣》一文的高度認同。在處理史料上,他們本著“有一分材料出一分貨”的要求,其研究注重挖掘新史料,利用新材料,在此基礎上形成自己的研究成果,這就保證了學術研究的實證性。在研究技法上,他們往往是小題大做,做繡花針的功夫,從不做那些大而不當的研究,這就保證了學術研究的嚴密性。在研究態度上,他們既不像某些舊文人士子,把歷史研究看作是維護“仁義禮智”的倫理判斷,也不像某些新派學人把歷史研究變成一種政治宣傳活動,歷史判斷從屬于其政治抉擇,他們所取的只是一種純然的客觀的學術態度。在研究風氣上,他們提倡一種嚴格、細致的科學精神,史語所集刊、專刊所發表的作品沒有一篇不是精心制作、嚴格編審的。[97]傅斯年本人亦為這種精神的典范,他本人在德國留學,對德國人那種一絲不茍的工作精神體會甚深,李濟說他的品德中有“高度的責任心”“極端的認真”,[98]即是德國人這種不茍且的精神的體現,史語所同人受這種風氣的熏陶,對自己的學術研究有著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在傅斯年領導史語所的23年間,史語所同人大規模地發掘安陽殷墟、整理明清檔案、開展方言調查,產生了像陳寅恪、趙元任、董作賓、李濟、李方桂等一批國際知名學者,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研究成就。“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集刊》和《分刊》,得到國際學術界很高的重視,這研究所的本身也取得了國際學術界很高的地位。這自然是經由許多學者協力造成的,可是孟真領導的力量是不可磨滅的。”[99]傅斯年本人雖沒有留下煌煌巨制,但史語所本身就是他精心雕塑的一部學術精品,這樣說并不為過。1951年董作賓先生在總結史語所前此的學術成就時說:“現在結算一下史語所二十三年的總成績,可以說有贏余也有外欠。這筆賬看去似乎是許多人的,事實上,是應該全記在孟真先生的名下。”[100]表達的也是這樣一種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