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期的學術準備
傅斯年的學生時代經歷了三個階段[10]:第一個階段為學前、小學、中學階段(1913年夏以前),此段現存資料甚少。[11]第二個階段為北大預科、本科階段(1913年夏-1919年夏),此段可資研究的材料甚多,除北大保留的教務檔案可備查外,還有他的同學羅家倫、顧頡剛、毛子水、俞平伯等人的回憶和日記,[12]以及傅斯年本人在《新青年》《新潮》發表的大量作品。第三個階段為在英國、德國留學階段(1920-1926年)。[13]其中在北大這一段,他獲得了優質的人文教育,投入新文化的激流,成為時代浪潮中的一個風云人物;在留學時期,他廣泛涉獵西方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開始醞釀自己的學術思想。
1913年夏,傅斯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當時的北京大學預科分二類(1915年9月以后改為二部),[14]一類偏重文史,二類偏重于自然科學。傅斯年選擇了一類,因他英文程度較好,被編在一類英文甲班。北京大學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京師大學堂是從同文館發展而來。由于這一歷史關系,北京大學預科的課程安排,外語學習的分量所占比重很大,必修兩門外語課程,傅斯年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三年的預科學習成績在全班均名列前茅。
1916年秋,傅斯年升入北京大學本科國文門。此時政局大變,袁世凱去世,黎元洪上臺。黎為制衡北洋系的舊班人馬,盡力在反袁或非袁派系中尋找自己的支持者,教育總長人選故有任命范源廉之舉。范在民初與蔡元培有過共事經歷,兩人關系密切,遂又延請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這對北大后來的發展至關重要。另一個影響傅斯年的環境因素是北大國文門的師資力量十分雄厚,擔任教員的有:沈兼士、沈尹默、錢玄同、陳伯弢、黃季剛、劉申叔、倫哲如、劉農伯、吳瞿安、朱逖先、馬敘倫、馬幼漁、劉文典、周作人、劉半農、崔適等,可謂極一時之選。傅斯年能夠在學業上迅速成長,與新文化運動的風氣熏染有關,這批老師的授業之功實在也不可湮沒。受到樸學大師章太炎一門的影響,北大國文門的文字學教學分量頗重,三年都安排了這門課程。對此,傅斯年后來評論道:“我希望有人在清代的樸學上用功夫,并不是懷著甚么國粹主義,也不是誤認樸學可和科學并等,是覺著有幾種事業,非借樸學家的方法和精神做不來”,“清朝人的第一大發明是文字學,至于中國的言語學,不過有個萌芽,還不能有詳密的條理”[15]。這應是他學習這門功課后的經驗之道。
傅斯年初入國文門時,被章門弟子看中,他們抱著“老儒傳經的觀念,想他繼承儀征學統或是太炎學派等衣缽”[16]。這種情形因胡適的到來和新文學運動在校內的影響,很快就發生了變化。關于這一過程,毛子水有一段記述:
從傅斯年率學生趕走章門弟子朱蓬仙一事已可看出他對舊學的不滿足,[18]為什么傅斯年會由章門轉向胡門?我們從他發表的《清代學問的門徑書幾種》一文可窺見他的來由,他在討論清代學術的發展歷史時,把清代學問分成五期,第一期為“胚胎期”,“從王應麟到焦竑,一般樸學的先進,都歸在里頭”;第二期為“發展期”,“從顧亭林到江慎修的時代”;第三期為“極盛期”,“就是錢曉征、戴東原、段懋堂、王懷祖的時代”;第四期為“再變期”,“從孔眾仲到俞曲園的時代”;第五期為“結束期”,“這一期的代表,只有康有為和章太炎先生兩人”。在他看來,康有為的學問止于戊戌;“至于章先生,也是過去的人物”。何以這樣說呢?
正是看清了國粹派已成強弩之末,他才不屑為國粹派的尾巴,而寧愿作新學術的先鋒。
傅斯年的這一轉變是在1917年秋天以后,胡適在北大登堂講中國哲學史,在學生中產生了不小的震動,這實際上是胡適在學術殿堂與章門別立門戶的開始。傅斯年和一批學生受到胡適的吸引,開始投身到“文學革命”的旗下,1918年夏天,他們組織了新潮社。1919年1月1日創刊《新潮》雜志,“專以介紹西洋近代思潮,批評中國現代學術上、社會上各問題為職司”[20],傅斯年擔任主編,胡適被邀為顧問。在此之前,傅斯年已投稿《新青年》,完全成為胡、陳一系的馬前卒了。
傅斯年在《新潮》《新青年》發表的文章涉及的內容比較寬泛,主要包括文學語言、社會與人生、學術評論三類,體裁形式則不拘,論述文、書評、隨感錄、詩歌均有。
在文學、語言方面,傅斯年表現了附應“文學革命”和白話文運動的傾向,為新文學運動推波助瀾。他在《新青年》上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文學革新申義》,實在是對胡適、陳獨秀“文學革命”的響應,開首即說:“中國文學之革新,醞釀已十余年。去冬胡適之先生草具其旨,揭于《新青年》,而陳獨秀先生和之。時會所演,從風者多矣。蒙以為此個問題,含有兩面。其一,對于過去文學之信仰心,加以破壞。其二,對于未來文學之建設加以精密之研究。”“此篇所說,原無宏旨,不過反復言之,期于共喻而已。”[21]新文學運動的一項主要內容是提倡白話文學,實行“文言合一”,為此傅斯年發表了《文言合一草議》《怎樣做白話文》《白話文學與心理的改革》等文,不遺余力地推動這一運動。他對文字改革極為熱衷,所作《漢語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談》,聲明:“我決不主張徑拼羅馬字母作為我們拼音文字的字母,因為羅馬字母不夠漢語用的。我更不主張僅僅拼音,我主張必須造全不含混的拼音文字。”[22]這篇文字是針對吳稚暉先生“漢字決不能改用拼音文字的意見”而發,[23]而傾向于錢玄同先生的意見。[24]傅斯年對戲劇一目的革新也抱有興趣,當胡適、歐陽予倩與北大學生張厚載作文討論戲劇改良問題時,他對于戲劇改良,也從“舊劇的研究”“改革舊劇所以必要”“新劇能為現在社會所容受否”“舊戲改良”“新劇創造”“評戲問題”[25]“編劇問題”[26]等方面,全面闡述了自己對戲劇改良的意見。張厚載為舊劇作極力辯護,傅斯年偏于“主張新劇”。他說:“我們固不能說,凡是遺傳的都要不得;但是與其說歷史的產品,所以可貴,毋寧說歷史的產品,所以要改造。”[27]他認為:“中國美術與文學,最慣脫離人事,而寄情于自然界。故非獨哲學多出世之想也,音樂畫圖,尤富超塵之觀。”“若夫文學更以流連光景,狀況山川為高,與人事切合者尤少也。此為中國文學美術界中最大病根。所以使其至于今日,黯然寡色者,此病根為之厲也。”[28]由此入手,他要求文學、美術是入世的、平民化的,這正是“五四”新文學價值取向的共同特征。
傅斯年投身“文學革命”的激流,由章門后學變為新文學的排頭兵,對于新文學運動的發展是極為有利的。“當時在北京大學師生中,文言文寫得不通或不好而贊成新文學的很多,文言文寫得很通很好而贊成新文學的很少。傅先生便是后一類中的一個。只有這一類人,才可以說真正能夠懂得用白話文的意義和道理。”[29]傅斯年的轉變,對引領北大學生起有樣板的作用。
新文化運動作為一場個性解放運動,改變了一代青年的人生觀。作為這一時代浪潮中的弄潮兒,傅斯年對這一問題的探討表現了濃厚的熱情,為此撰寫了《人生問題發端》《萬惡之原》《心氣薄弱之中國人》《社會自知與終身之事業》《社會——群眾》《社會的信條》《破壞》《一段瘋話》《中國狗和中國人》等文章,展示了自己對解決人生、建設社會問題的看法。[30]傅斯年認為:
這里的社會自然是指有機體組織的社會,而一盤散沙則不構成真實意義的社會。“中國一般的社會,有社會實質的絕少;大多數的社會,不過是群眾罷了。凡名稱其實的社會——有能力的社會,有機體的社會——總要有個細密的組織,健全的活動力。”[32]建設一個社會,最重要的是需要有“公信”,傅斯年看出了這一點。“一般社會里,總有若干公共遵守的信條。這些信條,說他沒用,他竟一文不值,說他有用,他竟有自然律的力量。”社會信條的功用是為了維持秩序,“發展公眾的福利”。故社會的信條“總當出于人情之自然”,“那些‘戕賊人性以為仁義’的宗教、名教的規律,只可說是梏桎”[33]。在新舊價值觀念轉型的時期,“我們必須建設合理性的新信條,同時破除不適時的舊信條”[34]。
五四時期,迎新去舊業已大勢所趨。在這種背景下,破壞蔚然成為社會流行的風潮。傅斯年認識到“破壞”的兩面性:
但只有破壞,并不是新文化運動的目標,傅斯年提請人們注意:“(1)長期的破壞,不見建設的事業,要漸漸喪失信用的。”“(2)若把長期破壞的精神,留幾分用在建設上,成就總比長期破壞多。”“(3)發表破壞的議論,自然免不了攻擊別人,但是必須照著‘哀矜勿喜’的心理。”[35]這種把破與立相結合的觀念對糾正破字當頭、不破不立的偏頗不失為一種補救。
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6號出版“易卜生號”后,人生問題引起了熱烈的討論。傅斯年以為中國“現在最占勢力的人生觀念,和歷史上最占勢力的人生學說,多半不是就人生解釋人生,總是拿‘非人生’破壞人生。”他批評了傳統的四種人生觀:“達生觀”“出世觀”“物質主義”和“遺傳的倫理觀念”。在此基礎上提出“為公眾的福利自由發展個人”的人生觀。“怎樣能實行了這個人生觀念?就是努力。”[36]他以《列子·湯問》篇中“愚公移山”的故事為例說明“努力為公”。“我們可以從這里透徹的悟到,人類的文化和福利,是一層一層堆積來的,群眾是不滅的,不滅的群眾力量,可以戰勝一切自然界的。”[37]這一段話對認識傅斯年并熟讀《新潮》的青年毛澤東應有影響,[38]1945年6月11日毛澤東發表的名篇——《愚公移山》,也發揮了這個寓意。[39]
在個性解放中,家庭是問題的核心。傅斯年認為舊社會的“萬惡之原”是舊的腐敗的家庭、舊的家庭制度,為了發展個性,“獨身主義是最高尚,最自由的生活”。為此必須破除“名教”,“名教本是罪人”。“只有力減家庭的負累,盡力發揮個性”[40],才是新青年的出路,才可望“有點成就,做點事業”。傅斯年對舊家庭的這一強烈譴責,可能與他的切膚之痛相關,16歲時,由祖父和母親包辦,他與聊城縣紳丁理臣之長女丁馥萃結婚,22年后這一舊式婚姻終以失敗而結束。
學術是傅斯年的強項。如果說,在“文學革命”和個性解放中,他只是一位積極追隨者的話,在學術方面,他已形成自己獨立評判的傾向。這一時期他發表的學術文章就其內容和體裁來說,主要是書評和學術評論,這一特性表現得尤為突出。
傅斯年對中國傳統學術作了總的清算。他認為中國學術有五大弊病:“一、中國學術,以學為單位者至少,以人為單位者轉多,前者謂之科學,后者謂之家學;家學者,所以學人,非所以學學也。”“二、中國學人,不認個性之存在,而以為人奴隸為其神圣之天職。”“三、中國學人,不認時間之存在,不察形勢之轉移。”“四、中國學人,每不解計學上分工原理(Division of Labour),‘各思以其道易天下。’殊類學術,皆一群之中,所不可少,交相為用,不容相非。”“五、中國學人,好談致用,其結果乃至一無所用。”“六、凡治學術,必有用以為學之器:學之得失,惟器之良劣足賴。”“名家之學,中土絕少,魏晉以后,全無言者;即當晚周之世,名家當途,造詣所及,遠不能比德于大秦,更無論于近世歐洲。中國學術思想界之沉淪,此其一大原因。”“七、吾又見中國學術思想界中,實有一種無形而有形之空洞間架,到處應用。”在這里,第一、四條涉及學術上分科分工的問題,第二條所言學術個性與學術的創造性密切有關,第三、五、七條談到學術功用的問題,第六條與學術上的知識論有關。傅斯年為當時中國學術界所開的這份病單,表明他已在真正思考中國學術的科學化問題。傅斯年當時已敏感地覺察到,中西學術之爭也是一場生死之戰。“中國與西人交通以來,中西學術,固交戰矣;戰爭結果,西土學術勝,而中國學術敗矣。”而上述之“基本誤謬”,“造成中國思想界之所以為中國思想者也,亦所以區別中國思想界與西洋思想者也”[41]。
新文化運動的主流派以提倡文學革命和思想解放為職志,反對派則“以昌明中國固有之學術”[42]與之抗衡。由此產生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對待傳統學術遺產的問題。毛子水率先提出:“用科學的精神去研究國故。”[43]但細讀他的《國故和科學的精神》全文,他把“疏證”列為國故的長處,稱贊章太炎以“重征”“求是”的心習對國故作科學的處理,說明他仍未擺脫章太炎與國粹學派的窠臼。
在為毛子水《國故和科學的精神》一文所附《識語》中,傅斯年首次表明了自己對“國故”處理的獨特意見:一“整理國故”,“把我中國已往的學術、政治、社會等等做材料,研究出些有系統的事物來,不特有益于中國學問界,或者有補于‘世界的’科學。中國是個很長的歷史文化的民族,所以中華國故在‘世界的’人類學、考古學、社會學、言語學等等的材料上,占個重要的部分。”二、“國故的研究是學術上的事,不是文學上的事;國故是材料不是主義。”三、“國粹不成一個名詞(請問國而且粹的有幾),實在不如國故妥協。至于保存國粹,尤其可笑。”四、“研究國故必須用科學的主義和方法,決不是‘抱殘守缺’的人所能辦到的。”五、“研究國故好像和輸入新知立于對待的地位,其實兩件事的范圍,分量需要,是一和百的比例。”[44]傅斯年的這些議論繼毛子水的文章而發,既是對毛子水以科學精神處理國故態度的支持,又表明反對當時北大內部的《國故》派和在其背后所依托的國學大師——章太炎。他主張從世界科學的角度看待“整理國故”,反對把“國故”當成主義,當成保存國粹,這是他個人的卓識;而以科學的精神和方法來處理國故,“整理國故”的工作所占比重宜小,則反映了當時新文化陣營激進一方的立場。五四時期,圍繞是否應“整理國故”,新文化陣營內部出現了分歧,以胡適為一方主張將“整理國故”列入建設新文化的重要環節;而陳獨秀、魯迅等則反對當下即“整理國故”。在這一問題上,傅斯年似乎還在兩者之間徘徊。
科學的發展離不開自由討論、相互批評的氣氛。在所寫的一系列學術書評中,傅斯年表現出難得的科學的嚴謹和成熟。如對北大出版部刊印的馬敘倫先生的著作——《莊子札記》,他毫不留情地直指:“先生書中,有自居創獲之見,實則攘自他人,而不言所自來者。”[45]馬先生是章太炎的弟子,胡適初到北大時講“墨子哲學”不能與之匹,[46]傅斯年敢于直接批評馬著,實在有挑戰章門的意味。又如蔣維喬先生的《論理學講義》,它是當時流行的一本教科書,蔣氏此書頗受日本同類著作影響,故傅斯年在書評結語說:“我寫到這里,忽然覺得錯了。他本是自日本陳書里翻譯來的,我為何安在他身上!不仍舊是拿‘著作者’待他嗎?”[47]惟對“遺而不老”的王國維的新著《宋元戲曲史》予以高評,傅斯年以為“近年坊間刊刻各種文學史與文學評議之書,獨王靜庵《宋元戲曲史》最有價值”。王書之價值,一是“中國韻文,莫優于元劇明曲。然論次之者,皆不學之徒,未能評其文,疏其跡也,王君此書,前此別未有作者,當代亦莫之與京:所以托體者貴,因而其書貴也”。二是“王君治哲學,通外國語,平日論文,時有達旨”。“研治中國文學,而不解外國文學;撰述中國文學史,而未讀外國文學史,將永無得真之一日……欲為近代科學的文學史,不可也。文學史有其職司,更具特殊之體制;若不能盡此職司,而從此體制,必為無意義之作。王君此作,固不可謂盡美無缺,然體裁總不差也。”[48]這種審美情趣和文學史觀與胡適在《歸國雜感》中表彰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的觀點如出一轍。[49]他評介英國耶方斯(W.Stanley Jevons)的《科學原理》(The Principles of Science),一方面認定“此書為邏輯書中甚有價值之作”,“在此書中,有一絕大發明,則以演繹歸納,不為二物,不過一事之兩面是也。此發明于知識論上極有價值,而培根、彌爾以難為要,重視歸納,輕視演繹之學說,一括破之矣”。一方面批評此書“文詞蕪濫,全無文學制裁”[50]。對該書長短的把握,基本準確。
評及當時中國譯界的狀況,傅斯年以為:“論到翻譯的書籍,最好的還是幾部從日本轉販進來的科學書,其次便是嚴譯的幾種,最下流的是小說。論到翻譯的文詞,最好的是直譯的筆法,其次便是雖不直譯,也還不大離宗的筆法,又其次便是嚴譯的子家八股合調,最下流的是林琴南和他的同調。”他著重批評了在譯界最有影響也被視為最具權威的嚴復的譯法:
一句話,傅斯年反對業已流行的意譯和以文言翻譯的方式。他主張“(一)譯書人對于作者負責任。(二)譯書人對于讀者負責任”。他提出翻譯的具體做法:“(1)用直譯的筆法。”“(2)用白話。”“(3)第二等以下的著作,可用‘提要’的方法,不必全譯。”[51]在傅斯年的這些意見中,“直譯”一條最值得注意,它對五四以后“直譯”風氣的形成,起了很大導引作用。
從傅斯年所發表的上述文章可以看出,他所表現出來的批判精神和創新銳氣,并不讓位于居于領導地位的北大新派教授。傅斯年以其特有的早熟和成熟,達到了時代思想的新高度,走到了新文化運動的前沿。胡適后來說:“孟真在學校中已經是一個力量。”“他的早年思想是前進的。他在文學改革、新思想運動上是一個領導者,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能指導出一條正確的大路。”[52]“《新潮》雜志,在內容和見解兩方面,都比他們的先生們辦的《新青年》還成熟得多,內容也豐富得多,見解也成熟得多。”[53]傅斯年在新文化陣營中已經占有重要一席。
傅斯年的思想個性形成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正像這一運動張揚個性主義、鼓勵獨立思想一樣,經歷了這場運動風雨的洗禮的傅斯年也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個性和思想“偏見”。這種個性無疑帶有激烈的特征,而他的思想則常常顯示出新文化的“偏見”。盡管傅斯年在這一時期受胡適的影響較大,但實際上他的個性和思想則較胡適激烈而無不過之。站在新文化的立場上,傅斯年最先明確反對“國粹”,擺出了一副挑戰在北大占主流地位的章門的姿態。在文字改革運動中,他發表的《漢語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談》一文,被錢玄同稱為“實是‘漢字革命軍’的第一篇檄文”[54],對“漢字改革”也表達了一種極其激烈的偏見:
這一段話是一種典型的傅氏個性的表現。絕對而不遲疑,堅定而不可更改。一般人談到“五四”時期的“漢字改革”偏激一方的代表人物,喜歡舉錢玄同為例,孰不知傅斯年有更為激進、絕對的主張。
1919年冬,傅斯年赴歐洲留學。在1919年冬至1920年夏這段時間,他對自己在北大的生活與思想予以了反思,并經歷了另一次思想轉變。他總結《新潮》作風的特點時說:第一,“我們敢自信有點勇猛的精神”。第二,“我們是由于覺悟而結合的”。第三,“我們很有些孩子氣。文詞上有些很不磨練的話,同時覺著他是些最有真趣的話;思想上很有些不磨練的思想,同時覺著他是些最單純可信的直覺”。隨之產生的問題是:“我們有點勇猛的精神,同時有個武斷的毛病。”“我們的結合是純由知識的,所以我們的結合算是極自由的。所以我們所發的言論是極自由因而極不一致的;雖有統一的精神,而無一體的主張。”“我們有孩子氣,能以匠心經營的文藝品,繁復的錯綜的長篇研究,比較得不如自然成就的文藝品,簡括有力的短篇批評,占勝些。我們要說便說,要止便止,雖則是自然些,有時也太覺隨便。況且我們是學生,時間有限,所以經營不專,因而不深。”[56]最值得注意的是,這時他對政治表現了冷淡甚至厭惡的情緒:
這種對政治的“反感”,與“五四”事件以前作為熱血青年的那個傅斯年相比,多少有點異樣,但確定以“教書匠終其身”,是他終于找到了自我的定位。
傅斯年思想變化的另一顯著之處,是從強調激烈的社會革命開始轉變到強調改造自我:
冷卻政治熱情,走向自我改造,傅斯年的這兩個變化,鋪墊了他一生選擇學術事業的思想基礎。
進入倫敦大學研究院后,傅斯年改換專業,選擇研究心理及生理,兼治數學。[59]1920年8月1日他寫信給胡適述及自己留學情形時,痛悔自己在北大的學習經歷:“近中溫習化學、物理學、數學,興味很濃,回想在大學時六年,一誤于預科一部,再誤于文科國文門,言之可嘆。”“下半年所習科目半在理科,半在醫科……哲學諸科概不曾選習。我想若不于自然或社會科學有一二種知道個大略,有些小根基,先去學哲學定無著落。”[60]傅斯年的興趣轉向心理學和自然科學。作為這一學術轉型的產物,傅斯年留下了一部未發表的學術手稿——《心理分析導引》,看得出當時他在這方面真正是下了很大工夫。
在英留學二年,后期傅斯年對心理學的興趣大減,以為對動物行為的研究不能運用到人身上,即使對他原來最感興趣的集體心理學也失去信心,但他仍注意收集心理學書籍。[61]1923年秋進入柏林大學哲學系,主修心理學,三年學習期間,他的學習興趣曾有過幾次轉移,初仍以心理學為主,中間一度對數學、物理學感興趣,后期轉移到比較語言學、歷史語言學方面,所下氣力甚大。[62]與此同時,陳寅恪亦在同一個系學習,主修梵文,與傅斯年過從甚密。與陳寅恪選課不多,選課手冊留下一片空白不同,傅斯年當時選課門數較多且雜,除人類學(1924年夏季學期選修)、梵文入門(1925年至1926年秋季學期選修)、普通語言學(1926年夏季學期選修)三門課未見任課教師簽字外,其他選課均有任課老師的簽字。[63]在當時的留德學生中,傅斯年已是公認最刻苦、最被看好的學生,楊步偉以“寧國府大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比喻陳寅恪和傅斯年的清白與刻苦。[64]俞大維私下對人說:“搞文史的當中出了個傅胖子,我們便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子。”就是人們廣為流傳的有關傅斯年的兩個典故。
在留歐期間,傅斯年窮于應付功課和生活,沒有多少時間專注研究和寫作,以致1926年9月5日在巴黎他與胡適見面時,給后者留下這樣一個印象:“這幾天與孟真談,雖感覺愉快,然未免同時感覺失望。孟真頗頹放,遠不如頡剛之勤。”[65]其實這一段正是傅斯年的學術思想急劇醞釀的時期,從他斷斷續續寫作的《與顧頡剛論古史書》和給胡適的書信中可以看出,他對國內學術界的狀況有一番新的反思,他雖稱贊顧頡剛幾年不見,“不料成就到這么大!”但在諸多學術問題上與國內師友的意見漸次有所不同,如有關孔子與六經,他與錢玄同的意見相左;關于周漢方術家的評論,他與胡適不同,他“不贊成適之先生把記載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書呼作哲學史。中國本沒有所謂哲學”。他致信胡適,提出語言學在研究中國古代方術或思想史的重要地位;在自己的學術筆記中留下了有關中國古史的靈感紀錄。這些跡象表明,他的學術境界正在達到一個新的水平,[66]他已不囿于胡適的哲學史范式、顧頡剛的“史學王國”,他后來的研究興趣和思考的問題,也已在這一段的書信中初露端倪。在國內的顧頡剛讀到這封長信后頗感刺激,覺得信中有許多值得討論的意見,堅持要將它公開發表,以與學界共享。
傅斯年的這段留學經歷對其后來的學術思想發展及其成熟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他潛心學習自然科學和心理學的經歷,使他對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的體驗自然更深,把握更準確;他學習語言學和多種語言的經歷,使他對歷史學和語言學的密切關系有了更深入的認識;歐洲是當時域外東方學(包括漢學)最為發達的地區,德、法尤為典范,身臨其境,耳濡目染,自然對他的刺激較深,影響亦大,[68]這一切都成為他日后史學思想的資源和動力。[69]傅斯年能繼國內的“整理國故”運動和顧頡剛倡導的“古史辨”之后再度崛起,與他身上的這些特質密切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