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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傅斯年一生的志業及其理想——《傅斯年全集》序言

在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中,傅斯年是一個極具個性而又充滿矛盾的奇特結合體。他長期在北大學習、工作,對北大師生有著相當重要的影響力,被視為自由派大本營北大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又承接傳統的正統觀念,與南京國民政府保持密切的關系,因此在1949年這個關鍵性的轉折年代,與胡適、錢穆一起被毛澤東點名為反動政府“只能控制”的幾個代表。[1]他力主以西方的現代化為樣板,反對所謂“國粹”,反對讀經,主張廢除“國醫”,成為“五四”以后在文化領域最激進的現代化路線的推動者。他又最具民族主義思想,堅定抵御日寇侵略,毫不含糊地抗議蘇俄沙文主義政策,維護國家利益,是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最有力的代表之一。他是純然學術的真正維護者,一生致力于發展科學的歷史學、語言學、考古學,為此付出了畢生的心血。他亦政亦學,不畏權門豪族,言談舉止中充滿“知識的傲慢”,有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氣概,時人有“傅大炮”之譽。他事必躬親,治事威嚴,為人行政有德國人那種一絲不茍的徹底性精神,是現代學術機構管理的科學典范。他又致力于鏟除社會不平等,體恤下層百姓的民情,為此謀求民主與社會主義相結合。這些看似矛盾、趨于兩極的選擇奇妙地集于傅斯年一身,醞釀一種極致化的表現,使他常常出人意料地產生一些爆炸性的言行?!翱v橫天岸馬,俊逸人中龍?!边@是他的才氣和風格的一幅貼切肖像。

傅斯年只活了55歲(1896-1950年)。比起他的三位北大師友劉半農(1891-1934年)、丁文江(1887-1936年)、錢玄同(1887-1938年)來說,歲數要長;而與后逝的胡適(1891-1962年)、陳寅恪(1890-1968年)、李濟(1896-1979年)、顧頡剛(1893-1980年)、趙元任(1892-1982年)諸友相比,他又走得過早。他曾是這一學術精英群體聚合的紐帶性人物。他跌宕多姿的一生經歷了三個階段:(一)學術準備期(1896-1926年),從他入小學,上中學,進大學預科、本科,直到赴歐留學,這是他的學生時代。在新文化運動中他開始嶄露頭角,在留學時代他形成了自己治史的學術志趣。(二)學術成熟期(1927-1937年),這一階段他先后在中山大學、北京大學任教,并創建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他的學術著作大都完成于這一階段。他自稱:“吾這職業,非官非學,無半月以上可以連續為我自由之時間。”[2]說明了他奔波于學術與行政之間的匆忙。(三)行政工作期(1937-1950年),這一階段他除繼續擔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一職外,另還擔任過中研院總干事、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長、西南聯大校務委員、北大代理校長和臺大校長等教育、學術行政職務,并以社會名流的身份擔任過國民參政會參政員、政治協商會議委員、立法院委員等政職,他的重心明顯轉向以學術、教育的行政工作為主,甚至卷入一些重要政治活動。[3]早在“五四”時期,蔡元培先生即題贈“山平水遠蒼茫外,地辟天開指顧中”[4],寄望于他做一番開天辟地的事業。傅斯年留學歸國后,他的留德同學陳寅恪亦賦詩“今生事業余田舍,天下英雄獨使君”[5],鼓勵他主持復興中國人文學術的大業。為不辜負師友的期盼,他一生奔走勞碌,因此而過早地耗盡了自己天才般的能量。

傅斯年的一生剛好跨越了20世紀上半段,這正是中國一個極其混亂而又充滿變革性的年代?!叭旰訓|,三十年河西”這句俗語,遠不足以我們形容這個時期的歷史變數之速,由此而導致評判傅斯年的兩極對立,甚至多極差異,也不足為怪。時人以“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來說明對傅斯年所牽涉的是非關系和人事糾紛難以評判。但我們不能忘記,作為學術界、教育界的一個重量級的歷史人物,傅斯年在他曾經生活、學習、工作過的地方,刻下了深深的痕跡,以至于我們無法輕視他作為歷史的存在。北大是中國的最高學府,作為民國時期北大派的代表之一,傅斯年那狂狷獨立的行世風格、盡忠報國的民族情懷,已深深地熔鑄于北大人的歷史傳統之中。中央研究院曾是中國的最高學術機構,作為中研院第一大所——史語所的創建者和初期領導者,傅斯年那威儀嚴苛的“老虎”作風、嚴格把關的治所戒規,已成為史語所學派的一種象征。歷史上的人物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在生前享有高位和名譽,他們利用自己的權力和地位發揮影響,但其事功和業績可能是平平而已,這種人死后的影響力自然是迅速萎縮;還有一種人是生前并未享高位,也不擁有重權,但以其個人的卓越成就和特有的感召力,在生前死后都產生巨大的影響,傅斯年屬于后者。胡適說:“他無論在什么地方,總是一個力量?!薄八@樣的人,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能發揮其領袖的才干。他有學問,有辦事能力,有人格,有思想,有膽量;敢說話,敢說老實話,這許多才性使他到處成為有力量的人?!?span id="lzoyuci" class="math-super">[6]在一個看不到多少希望的歷史時期,一個人有一個閃光的亮點就足以使人難忘,何況傅斯年一生有接連不斷的大手筆表現。當我們仔細探求20世紀上半期中國現代化艱難行進的線索,就不難發現傅斯年在這一過程中的不凡表現。

孟真是人間一個最稀有的天才。他的記憶力最強,理解力也最強。他能做最細密的繡花針工夫,他又有最大膽的大刀闊斧本領。他是最能做學問的學人,同時他又是最能辦事、最有組織才干的天生領袖人物。他的情感最有熱力,往往帶有爆炸性的;同時他又是最溫柔、最富于理智、最有條理的一個可愛可親的人。這都是人世間最難得合并在一個人身上的才性,而我們的孟真確能一身兼有這些最難兼有的品性與才能。[7]

這是50年前胡適對傅斯年的一段評語。作為傅斯年的老師兼好友的胡適生性并不好走極端,知人論事,在此一口氣用了十四個“最”字來表彰傅斯年,足見其對傅的人格和才性的推許。[8]在傅斯年逝世后的半個世紀中,海內外有關傅斯年的追思、紀念性的文字持續不斷,但這些追憶不約而同地都是為胡適的這段評語補充注腳。[9]

研究和評判歷史人物是歷史學中的一個傳統項目。但這一項目并不因為歷史悠久,而為我們能駕輕就熟地掌握。恰恰相反,由于歷史長河的延伸,累積于歷史人物的人為因素越來越多,使得我們對歷史人物的認識和評判越來越容易依賴于主觀的能動性。一般來說,時間的間隔對歷史的認識更具科學的價值。這是因為時間的距離感可以產生兩個效果:一是可以排除當事人的各種是非關系,不因個人的恩怨而產生對認識對象的隨意褒貶;二是隨著歷史的延伸,人們所依存的社會環境超越了歷史的存在,因而對歷史的認識天然地站在更高的起點上。然這兩種可能的實現也有一個必需的前提,這就是對歷史資料的充分掌握。沒有歷史資料,歷史研究將成為無源之水。缺乏歷史資料,將導致我們對歷史認識產生許多盲點。今天我們來討論傅斯年,從歷史的角度來說,應已具備了許多前人不曾具備的學術的、社會的、史料的諸種條件,因此我們應有足夠的勇氣和信心超越前人的認識水平,以我們現今所具有的歷史涵養和認識能力,對其做出合乎時代高度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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