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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多年以前,我看到了陳寅恪先生的一句話:“吾儕當此艱難時勢,所學不為所用,亦不合西學之潮。果欲為謀生計,可于學問之外另謀一他圖,或經商,或實業,而切不可以學問做謀生晉升之道,如此則害學術之根底,弊莫大焉。”出處已不可考,但是我一字不落地記在心里。中國對外關系思想的研究不屬于顯學,中國外交戰略研究才是顯學。這注定了我的寂寞。

并且,從學科分類上而言,我的研究既不會被主流國際政治和外交學認同,也不會被主流歷史學所認同。但是,我仍然盤桓于心靈的故鄉,那個最初吸引我走向學問研究的興趣點:中國問題。

基本上,我把中國當成一個研究的對象,一個存在問題的對象。我并不關心這種研究是否具有現實價值,我只關心它是否具有學術價值。從邏輯上而言,中國當代和未來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問題——我們是誰——深深根植于傳統世界觀的崩潰和近世中國身份的迷失。因此,對中國近世身份認同和世界觀的研究,會自然與當代和未來的重要問題產生內在的關聯性。

所謂學問,只存在于無邪之思中。凡思有邪者,均非真學問。比如,世間有淫人,因而才有所謂淫書。金圣嘆評點《西廂記》有載:“《西廂記》斷斷不是淫書,斷斷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說是妙文,有人說是淫書,圣嘆都不與做理會。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耳。”[1]比如,世間有邪人,因而認為馬基雅維利是只講霸權霸術的大惡人一個,其實現實主義思想的研究者本身并不必然是個惡人。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書也好,歷史也罷,讀者的品性是做出評判的關鍵。惜乎觀者多為《皇帝的新裝》中之看客,而少有那個直言無邪的小童。

歷史研究是直言無邪的基礎。但是說出歷史真相仍然冒著一定的風險,比如誤解。我當然害怕被誤解。康德也說過類似的話,大意是說:我不怕別人證明錯誤,但怕被人誤解。于我心有戚戚焉。

近世中國那些事、那些人,因與現世相隔不遠,故越發難以定論。難以定論的根源在于我們心中的邪氣。比如對曾國藩君,我對他的理解就是八個字——內修黃老,外示儒術,他做了自己該做的事而已。漢斯·摩根索在《國家間政治》中開宗明義即強調政治現實主義的六原則,其中第四條和第五條專門強調了道德不應該作為政治行為的標準。他認為:“政治家必須考慮國家利益,視其為多種權力中的一個。而大眾的頭腦,不了解政治家思想中的細微差別,多半關注的是絕對的善或絕對的惡這類單純的道德和法律原則。”[2]這有助于我們合理評價歷史上政治人物的行為。

依利益決定的權力的確是政治的核心,然而,中國問題仍然有其特殊性。近世中國面臨的文化存續的問題是西方學者并不容易理解的地方。中體西用論是中國文化人最后的堡壘,李鴻章、張之洞擺脫不了這個宿命,陳寅恪也擺脫不了。當然,今日和往后相當長時間內,我們都無法擺脫這種糾結。原因即在于中國本是一個文化自足體。

辛亥革命最大的成功并不在其民主革命,卻在于對明清易代的遺留問題做出了完滿的解答,似乎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多民族共和的國家體制構建問題,實現了多民族國家的集體認同。這是晚清對晚明作出的跨越時空的回應,是辛亥革命民族認同訴求的巧妙轉軌。孫中山在祭奠明太祖朱元璋時直呼“我高皇帝”“我太祖”。為反滿為漢而忘記了朱元璋的專制和暴戾,是為辛亥革命的集體無意識。他們真的具有現代民主思想嗎?換言之,他們真的構建了一個現代國家嗎?

長期以來,居住在這塊熱土上的人折騰了幾千年,幾次建立了龐大的統一帝國,直至民國,我們的原鄉卻沒有固定的國名,只有朝代名,這種現象很有魔幻味道。這么宏大的歷史現象,我們又怎能漠視?

我曾站在虎門炮臺的一排清兵營房前沉思,心想170年前的年輕海岸守備隊員就從這個門出來,一出來就被炸死了,他們根本沒有還擊的能力,因為他們的炮彈打不著移動的英軍艦船。當時清兵最大的八千斤大炮的射程封鎖不了整個水道,而英軍的炮比清軍的炮打得更遠更準。這個炮臺的守軍大概有一千多人,加上關天培,最后全都戰死了。他們再也沒有能夠活著回去見自己的家人。何其悲壯。

這種移情(empathy)式的在場感一直貫穿我對中國近世歷史的研究。枯燥的文獻背后,是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和事件。我不避諱這樣一種濃烈的家國情懷和人文關懷。

我假設自己介入歷史,但又將歷史作為客觀的對象。法國思想家雷蒙·阿隆(Raymond Aron)認為,知識分子的社會角色應該是“介入的旁觀者”,薩特給他的評語是:“阿隆屬于那種同火熱的歷史運動似乎總保持著一段歷史的距離的人。”這話特別能準確表明我對自己的定位。現在知識界流行所謂“公共知識分子”的討論,早在五十多年前阿隆在其聳人聽聞的《知識分子的鴉片》中,就為對知識分子的定位做出了解釋,他說:“籠統地說,知識分子有三種態度可以選擇。或者他們不關心公共事務,在我們的社會中,這種態度愈來愈罕見,每個人都承受公民生活的負擔和責任。知識分子理所當然地參加政治斗爭,但有兩種參與方式:一些人以教士的身份行動或聲稱以此身份行動,唯一的目的是捍衛神圣的價值;另一些人加入一個政黨,接受由此導致的種種束縛。……為什么不準幾個知識分子選擇不偏不倚的觀察員的角色呢?不管怎樣,在學識之外,仍有自由選擇的余地。”[3]

歐洲某些學者說我們傳統上是沒有知識分子的,是沒有知識階層的,因為中國傳統上只有士大夫,對他們而言追求知識的前途就是做官,所謂學而優則仕。中國的知識分子不是參與太少,而是自古以來就一直參與,是參與太多的問題。兩千多年與政治結盟,三十多年與經濟為伍,啥時候有自己了!只有通過長期的不參與,或者在參與中長期保持旁觀者的身份,才會有中國的現代知識分子。這種不參與,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也不是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時還惦記著權力,而是要明白,知識就是權力,對知識的追求,一大批人獨立的、長期的對知識的追求,才能有知識階層的誕生。人家說咱們沒有獨立的知識階層,大概是在這個意義上講的吧。

在教學中,我對學生常說:北大就是一個虛名,是一個你預先設定的虛名。你沒必要為此沾沾自喜或自命不凡。我現在很為同學們擔心,擔心的不是你每天上了多少網,準備開什么公司,擔心的是內心的純凈,內心對大智慧、大道的那種執著。

中國研究的本質是反思,反思就能接近大道。本書即是引導學生進行反思的產物。作為北京大學研究生課程建設項目的一個成果,本書適合作為大學研究生教學參考書。在“多重視域下的中國外交思想史研究”(碩士生課程)和“中國外交專題研究”(博士生課程)的教學中,我嘗試著啟發學生對相關問題進行深入思考,然后形成了論文。這既是一種新的教學模式,也是一種新的研究模式。經過修改,最后形成了這本由教師和學生共同完成的作業。學生們的習作比較稚嫩,請原諒他們的稚嫩。實際上,在研究中國方面,我們都是學生。每章的具體著者見目錄。

全書由李揚帆統稿。

是為序。

李揚帆

2015年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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