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文化的轉軌:“魯郭茅巴老曹”在中國(1949-1981)作者名: 程光煒本章字數: 4924字更新時間: 2019-11-29 17:34:45
二 毛澤東的評論
如果這樣去理解作家的經典化過程,我們會發現中國現代文學的“歷史敘述”并不盡然是在“文學”范疇中完成的。人們今天所看到的現代作家形象,雖然明顯受到不同時期的文學史著作觀點的影響,它的最終完型,卻是在當代社會和當代學術中進行的。根據這種特殊的文學史狀況,今天的文學史研究就不能只在文學的層面討論問題,也應該在當代文化的層面討論問題,包括對一些與權威敘述相關的各種現象和歷史線索的重新梳理。按照這一理解,走進“當代”的魯迅研究應該吸納進毛澤東的評價眼光及其重要觀點。作為魯迅經典化的一個最主要的歷史源頭,這種眼光和觀點對延續了六十余年的“魯迅研究史”,構成了重大的支配性的影響和啟示。
毛澤東是接受過五四新文化洗禮的政治人物,他創辦的新民學會和《湘江評論》是那種帶有鮮明五四色彩的社團和期刊。可他當時的興趣主要在政治、哲學上,不在新文學方面,所以魯迅當時沒有進入他的閱讀視野。不過,從毛青年時期的《講堂錄》(1914—1915)、《倫理學原理批語》(1917—1918)和《體育之研究》(1919)等著作來看,[18]他的“動”與“斗”的宇宙人生觀,這時已漸露出端倪。這決定了,魯迅之走進他的精神世界將是必然的,他早年先驗色彩的哲學觀、人生觀,也會因他與現實環境關系的劇烈調整,從而形成看待這位作家的特定視角。
1931年,毛澤東的身邊來了一批由蘇聯培訓的高官,面對他們,毛的權威開始失效,并于1932年2月負氣上了東華山。
東華山位于瑞金附近。此起彼伏的山叢中坐落著一個廟宇,掩映在郁郁蔥蔥的水杉松柏之中。毛和妻子賀子珍、一個警衛班在此落腳。廟堂又大又空,陰氣逼人。毛的臥室狹小,泥地上是幽幽的青苔。門外,冬天的風卷起殘存的樹葉,不時還有冷雨飄來。年輕的賀子珍經常與他吵架,原因是由毛抱怨吃飯時她不給自己準備辣椒引起。他的心情在此期間壞到了極點。
毛澤東在心情郁悶的情況下接觸了魯迅。馮雪峰是魯迅晚年最信任的學生之一,當時正好隨臨時中央在此逗留。他拿著魯的書來找毛聊天。魯迅的受壓與毛的遭遇極其相似,由“動”與“斗”組建的魯迅哲學與他的反抗哲學在此秘密約會,顯然激起了他內心世界很深的共鳴。對魯迅的斗爭、寫作、身體狀況、交友問題以及生活習慣,毛澤東都非常關心,仔細再三地詢問。毛澤東與魯迅從不曾見面,也沒有任何個人來往,但兩人居然如此心有靈犀,倒也令人吃驚。毛對馮雪峰等給魯迅出題目寫文章感到訝異,但聽馮雪峰說道“有一個日本人,說全中國只有兩個半人懂得中國,一個是蔣介石,一個是魯迅,半個是毛澤東”時,眉頭緊皺的他馬上“哈哈大笑”起來。[19]這么單薄的旁證自然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它只是一個問題的起點,我希望由此逐層推進。
毛澤東對魯迅的評價,當然不會僅僅憑借個人喜好。到達延安后,他心中已經逐漸萌生國的意識,也許這時他開始從這個角度思考魯迅的問題。一篇由大漠記錄、后來刊于《七月》雜志第四集第二期,題為《毛澤東論魯迅》的講話中指出,魯迅“并不是共產黨的組織上的一人,然而他的思想、行動、著作,都是馬克思主義化的”。他把魯迅的思想歸納為三點:“第一個特點,是他的政治的遠見,他用顯微鏡和望遠鏡觀察社會所以看得遠,看得真”;“第二個特點,就是他的斗爭精神”,“他在黑暗與暴力的進襲中,是一株獨立支持的大樹,不是向兩旁偏倒的小草,他看清了政治的方向,就向著一個目標奮勇地斗爭下去,決不中途投降妥協”;“第三個特點是他的犧牲精神。他一點也不畏懼敵人對于他的威脅利誘與殘害,他一點不避鋒芒地,把鋼刀一樣的筆刺向他所憎惡的一切。他往往是在戰士的血痕中堅韌地反抗著,呼嘯著前進!魯迅是一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他不絲毫妥協,他具備了堅定決心”,這幾個條件綜合起來,就“形成了一種偉大的‘魯迅精神’”。緊接著,他又把“國統區語境”中的瞿秋白對魯迅的評論挪移到“根據地語境”的魯迅評論中。1939年5月1日,他在一篇紀念五四運動20周年的文章中進一步指出:“在中國的民主革命運動中,知識分子是首先覺悟的成分,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都明顯地表現了這一點,而五四運動時期的知識分子則比辛亥革命的知識分子更廣大和更覺悟。然而知識分子如果不和工農民眾相結合,則將一事無成。”認為全國的青年和文化界對于民主革命和抗日戰爭,應該“負有大的責任”[20]。三年后,在延安整風運動中,毛借魯迅敵視“八股文”的觀點指出,“黨八股也就是一種洋八股。這洋八股,魯迅早就反對過的”[21]。在另一篇對解放區文學有重大指導意義的文章中,他認為,“文藝是為資產階級的,這是資產階級的文藝。像魯迅所批評的梁實秋一類人,他們雖然在口頭上提出什么文藝是超階級的,但是他們在實際上是主張資產階級的文藝,反對無產階級的文藝的”。同時,他提出了文藝如何與新的群眾和時代結合的唯一樣板,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徹底解決個人和群眾的關系問題,“魯迅的兩句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應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千夫’在這里就是說敵人,對于無論什么兇惡的敵人我們決不屈服。‘孺子’在這里就是說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一切共產黨員,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藝工作者,都應該學魯迅的榜樣,做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22]。接著,毛澤東1940年在他的著作《新民主主義論》中明確提出:“二十年來,這個文化新軍的鋒芒所向,從思想到形式(文字等)無不起了極大的革命。其聲勢之浩大,威力之猛烈,簡直是所向無敵的。其動員之廣大,超過中國任何歷史時代。而魯迅,就是這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23]觀之毛所有公諸于世的著作,對一位中國現代作家,一口氣連用了9個“最”的措辭,并冠之以“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三個頭銜,這種現象是非常少見和令人吃驚的。人們注意到,從上海的文化時空到延安的文化時空,魯迅的文學史形象開始發生了某種歷史性飄移。魯迅的經典化,幾乎在上海和延安同時展開。前者對《魯迅全集》的整理和出版,后者對它的歷史性評價,都可視為這種經典化的一種嘗試,當然它們使用的是不同的敘述方式。
如果把這種評價看作政治人物對經典作家的“利用”,即使不是簡單無知,至少也暴露出歷史認識的輕浮。拉長半個多世紀的時空距離,在更加復雜的歷史經驗中加以體悟和分析,當會注意到以下一些因素:一是對魯反抗哲學的認同實際來自毛本人內心世界的需要。人們看到,它已經在漫長斗爭實踐中被內化為毛對歷史、社會和理想的深刻認識,這種精神上的相互扶持幾乎貫穿了毛澤東一生的革命實踐。二是魯迅精神對根據地知識分子具有權威的“示范作用”,而革命如果離開知識分子的參與很可能將會前功盡棄,所以需要建構一個“標準”來凝聚這個群體的巨大力量。因為在根據地,沒有一個人的知名度高過魯迅。宣傳了魯迅,就等于把從國統區來根據地的知識分子團結到了魯迅的身邊。更應該注意,頌揚魯迅精神不只是根據地的話語,也是國統區流行的話語,也就是說是一種“公共話語”。作為中國抗日主戰場的一個部分,根據地話語不可能與公共話語完全脫節;或者說正是它們的密切結合,根據地話語的合法性才能得到全社會的認可,從而為根據地的理想服務。三是魯迅話語與戰爭文化的關系。魯迅話語是五四文學的產物,但如果放在20世紀中國文化最根本之特征即革命、戰爭文化的大視野中來認識,五四文學中實際也包含著某種革命、戰爭文化的因子,而魯迅話語的反抗與批判哲學,正是五四文學中這最極端部分的典型體現。毛是接受過五四影響的知識分子,不能因為他走上革命道路就認為他的精神生活與五四傳統出現了斷裂,恰恰相反,他的革命實踐實際是五四傳統(其中的激進部分)的進一步延伸,他的政治理念中的民粹因素可能只有在五四資源中才能找到根據。毛是在抗戰這種典型的戰爭文化語境中評價魯迅的。所以,他之評價魯迅不光表現出他與五四、魯迅精神關系的思想連貫性,他個人思想發展的連貫性,當然也會有某種政治的需要。正是這種需要改變了根據地評價五四和魯迅的方向,同時在它們經典化過程中植入了現實的復雜性,文學史因此而急劇地增加了與思想史更多的關聯點。正是這些關聯點,大大增加了文學史研究的疑惑和難度。
在上述考慮中,我們才能從一定的范圍內理解這一問題。在外敵當前、國民黨重重圍困的背景中,毛澤東欣賞的絕不只是魯迅“動”與“斗”的性格氣質,而是在對1930年代的主流意識形態也即他最痛恨的國民黨統治理念的激烈批判和否定上,魯迅做了他想做而又不能做的事:在言論上顛覆蔣政權的政治合法性。所以,在魯迅的評價上,他才會推出這個著名的命名公式:“政治遠見——斗爭精神——犧牲精神”,他在組織上雖然不是共產黨的人,但思想、行動和著作卻已經“馬克思主義化”了。根據這一公式,他又極富創造性地把魯迅這位革命文化圣人,與中國共產黨正在進行的對外反抗日本帝國主義、對內推翻國民黨統治的斗爭實踐做了天衣無縫的“縫合”,不僅使后者擁有了魯迅那樣文化道統意義上的合法性,還巧妙地把他納入到中共領導的中國革命道路上來。恰如陳晉在一本研究毛澤東與文藝傳統的專著中指出的,毛澤東畢竟是政治家,是開創新歷史的富有想象力的革命實踐家,“從實踐的需要出發來引申,或反過來用它們來推進實踐的發展,是毛澤東溝通歷史文化傳統的目的所在。在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根據自己終生追求的事業目標和不同時期的中心任務,來談論和評判歷史文化中的某些具體現象的。在許多觀點的背后,我們不難體會到一條主脈:從傳統到現實、從理論到實踐”[24]。這一思想習慣和運文方式,對后來數十年的魯迅研究產生了極其顯著的影響。
需要注意的是,毛澤東對魯迅的評價不僅具有“政治化”意味,而且這時已相當地“當代化”。確切地說,它反映了左翼文化試圖整合中國現代文學中魯迅這筆“精神遺產”的主觀能動性;而所謂當代化,即指左翼文化是按照自己的價值目標重新“敘述”魯迅的,而不是按照魯迅的思想和文學原貌來評價他的。在魯迅經典化的過程中,左翼文化表現出對魯迅的雙重態度和標準:一方面,是把魯迅作為代表著道統的一面旗幟,因此會有“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25]的高度評價,有“魯迅的兩句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應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26]的道德教益;另一方面,是把魯迅當做革命陣營的一個戰士,作為“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猛士,這其中自然包含著“與工農兵相結合”的問題。但這種經典化認定的矛盾,也在威脅著將其文學史形象統一化的目的。在五六十年代的魯迅研究中,這雙重標準被認為是非常正確的結論。但到八九十年代,后一種標準就被認為是魯迅精神的損害,他們要求允許魯迅回到“思想革命”的軌道上去。也就是說,這種矛盾不僅在懷疑統一化的預設,實際也暴露出了“當代化”的非學術目的,它的歷史的短暫性。
應該說,作為人文精神之象征的道統,與作為政治斗爭武器之一的戰士,是兩種含義不同的所指,被同時放在文化人身上恰恰不是因為它們之間有必然性的聯系。但這個問題卻是理解左翼文化關于文化人政策的一把必不可少的鑰匙。通過評價魯迅,1942年的左翼文化亮出了它對現代中國文化人的基本政策:把文化人作為同日本人和國民黨斗爭的道統旗幟高高舉起來,但又強調把他們在精神和感情上“改造”成與工農兵一模一樣的人,要文人文化去遷就和迎合工農兵的民間文化。這場宣傳運動注定了前者與魯迅本人關系的基本格局,我們發現當代的魯迅經典化其實就面臨著這種困局:他的戰士角色是作為支持現代民族國家的道統象征而存在的,但魯迅話語所批判的恰恰是作為這種道統之社會基礎的民間習氣、意識和文化。換句話說,魯迅當年所反抗的對象已不存在,因此他的思想和文章之存在的前提也就成為一個被抽空的事實。魯迅經典化的過程,也可能正是他的復雜性逐漸喪失的過程,這可以在毛澤東更欣賞他的反抗哲學,卻對他彷徨、掙扎和自疑的成分視而不見的評價中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