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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38年的武漢

請允許我仍把我的研究對象放在1930年代。理由是,雖然對郭沫若的文學史命名始于創造社時期,他因大戰文化名流胡適、魯迅,寫出名噪一時的《女神》而進入文學經典化的程序,但他更高的文壇與政治聲望,卻是在他流亡日本十年之后重返中國的1930年代奠定的。如果故意忽視1930年代,那么郭沫若成為比一般創造社作家更大的文學史經典,或說“魯郭茅巴老曹”之一員,就是無從解釋的。

在20世紀20至80年代這一漫長的歷史中,郭沫若是一個比較復雜的人物。我們看看當年他與胡適等人鬧得不可開交時,徐志摩專程跑到杭州見創造社諸將,想調和矛盾,以及徐后來對這件事的記述就可知道。在1920年代一代作家中,他是唯一集“從文”“從軍”“從政”等豐富經驗于一身的人。1926年,由于受到蔣介石的欣賞,他在北伐軍中由宣傳科長升任為政治部副主任。一年后因公開加入共產黨遭通緝,秘密流亡日本,開始了長達十年的《詩》《書》《易》和甲骨文研究。1937年7月27日,郭沫若應邀從日本橫濱乘“皇后號”客輪回到陷入戰火的故國。作為北伐戰爭中的風云人物,郭沫若的身份已由“創造社文人”變為“文化界領袖”。時勢需要他把北伐時嫻熟運用的“全民總動員”方式,拿到烽火連天的抗日戰爭當中,要他以一個“公眾人物”的號召力參與民族救亡的社會實踐,而這一角色,恐怕只能由郭沫若來擔當。雖然當時文化界領袖蔡元培、胡適比郭聲望更高、名氣更大,但他們卻難與政界、軍界和戰事建立如此直接和深入的聯系。1930年代的國難情事,決定了郭沫若將會以這種方式登上歷史舞臺。所以,郭沫若“歸來”的訊息,很快成為上海、南京、武漢和廣州等重鎮各大報刊的“號外”。[9]人剛登岸,他那首步魯迅原韻的七律已經在朋友中不脛而走,被上海灘的各家報刊競相登載:

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
去國十年余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
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
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

今天看來,魯迅之死與郭沫若的歸來仿佛是1930年代故事的開頭和結尾,它極像一個隱喻,昭示著左翼文學陣營正在展開的歷史性格。魯迅之死是“文人之死”,他即使晚年加入左翼文學陣營,卷入文藝論爭和文壇是非,但由他開始的左翼文學故事很大程度上仍然可以看作是一個“文學故事”;而郭沫若的歸來則意味著這種“文學故事”的歷史終結,他的為文、交友方式和歷史心境都標示著與魯迅的斷裂,左翼文學從此帶上了戰爭、政治的濃厚氣味,與此同時也將留下與魯迅時代不同的歷史痕跡。

但是,史家不忘打斷這些想象,把我們的思緒拉回郭沫若當年繁忙的迎來送往的活動中。不過,這不像是一般朋友的往來應酬,透過這各不相同的禮節,人們注意到有一種力量正在悄悄地把郭沫若從“文學界”推到“戰爭文化”里面。不管他是否愿意,都無法拒絕那只無形的手對他的選擇,他只能以這種方式進入我們所講述的1930年代:1937年春,黨國要人張群、何應欽忽然想起郭沫若與日本政界元老西園寺公望的關系可以利用,于是敦促蔣介石取消對郭的“通緝令”。接著不久,由福建省主席陳公洽托郁達夫轉告郭沫若,口氣是以委婉懇切的方式來表達的:“委員長有所借重,乞速歸?!庇旨埃按诵诺饺眨肽暇┍匾阎苯訉π钟兴硎?,萬望即日整裝”。[10]當年7月27日下午,官家的禮遇果然不同。郭沫若的船剛??可虾9拖榇a頭,國民政府行政院政務處長何廉便受命前來接駕。郭沫若說他當時借機“逃脫”,到別處去會老友故知了。讀者都不在現場,此種說法當然無法證實。但我們知道,后來郭沫若還是陷入當局“迎來送往”的車輪大戰中:被上海市教育局長潘公展宴請;8月,赴昆山叩訪陳誠、馮玉祥、薛岳和黃琪翔諸將領;9月下旬,在南京受到蔣介石的接見,蔣“希望我留在南京,希望我多多做些文章,要給我一個相當的職務”[11];當日,受周至柔宴請;后見張群,并由他出面約見孫科、汪精衛、邵力子、陳銘樞等人;1938年元旦,正在廣州緊張籌備《救亡日報》的郭沫若,又收到陳誠“力邀”他北上武漢的電報。遙想郭沫若十年前從上海化裝倉促登船逃至日本的尷尬經歷,此景彼景真是天壤之別。試與創造社同仁比較,郭的身份此時也非同一般,在中國,文人只要進入這種歷史螺旋過程,他就無法再宣布自己是“普通的文人”……

在當局緊鑼密鼓地拉攏郭沫若的同時,其他方面也在主動與他接洽并做相應安排。潘漢年在郭歸國三天后得知消息。據夏衍回憶,“沫若回到上海大約十天后”,潘漢年“向我傳達了恩來同志的口信,由于當時已經考慮到《新華日報》不可能很快出版,所以明確地決定,由上?!木取鲆粡垐蠹垺薄@就是后來郭沫若擔任社長的《救亡日報》。而且,除潘經常叩訪外,“我和阿英輪值,幾乎每天都去看他一次,并把他的情況隨時告訴漢年”[12]?!豆魝鳌泛汀豆糇詡鳌返纫矠樽x者留下了郭由廣州北上武漢后與共產黨人頻繁往來的翔實記錄,現抄錄如下:1938年1月9日晚,在武漢參加了葉挺、王明、葉劍英、博古、鄧穎超等在八路軍武漢辦事處舉行的歡迎會;次日,被葉挺邀往太和街26號新四軍籌備處下榻;29日,收到周恩來“請您們明天晚上來和我們一起過年”的信函。有趣的情形還在后面。郭因不滿國民黨在第三廳安插特務,去長沙不歸。但領導方面很有耐心,他們派與郭關系日益緊密的于立群女士前去接迎,郭在《郭沫若自傳》中追憶:“我禁不住心子急跳,同時我也看見立群的臉忽然漲得通紅,把頭埋下去了?!?a href="../Text/chapter3_0006.xhtml#ft13" id="fn13">[13]領導方面甚至還想到:“我在這兩天將各事運用好后,再請你來就職,免使你來此重蹈難境?!?a href="../Text/chapter3_0006.xhtml#ft14" id="fn14">[14]當然,對十年前曾在國、共兩黨之間穿梭,且都有故朋舊友的郭沫若來說,有這故事一點也不奇怪。但是我們卻知,作為“文壇領袖”是不能只在“文人圈子”這個小范圍內活動的,他的交際面應該擴大到社會各界才行。

可惜的是,中國現代文學史幾乎不記載郭沫若的這些史跡。我當然也不以為這是“文學的故事”,但卻相信它參與了中國現代文學史“文學故事”的建構,成為它的一個組成部分,可能還是更為重要的一個部分。所以,如果說五四文學是對郭沫若的第一次文學史命名的話,那么1930年代的戰爭文化則是對他的第二次文學史命名,這對于我們今天理解現代文學的經典化問題是至關重要的。

上面說過,在歷史上魯迅和郭沫若從未視對方為自己的文學“同志”,當然也不認為大家同屬左翼文學陣營。在郭沫若及盟友批評魯迅的言論中,他們把自己的時代理解成與魯迅時代的“斷裂”,所謂的“封建余孽”“二重反革命”,即是這種“斷裂論”的思想基礎。但令人吃驚的是,歷史通過對文學史的參與和建構,卻不經意地填平了這種斷裂的鴻溝,使郭沫若成為魯迅精神的正宗繼承者,這是人們都熟悉的著名的文學史經典結論。1938年夏,在郭沫若從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的職位上出走的同時,人們聽到了另一個消息:“黨內決定:以郭沫若同志為魯迅的繼承者,中國革命文化界的領袖,并由全國各地組織向黨內外傳達,以奠定郭沫若同志的文化界領袖的地位?!?a href="../Text/chapter3_0006.xhtml#ft15" id="fn15">[15]這個通知傳布范圍很小,還具有機密性質,卻釋放出兩個重要信息:一是郭沫若對“魯迅傳統”的繼承關系被正式命名;二是他的“文學身份”被納入道統的軌道上來,這就對“現代文學”的郭沫若與“當代文學”的郭沫若之間實際存在的差異性進行了更為合理的解釋。就后一個問題而言,“廳長”可能只是一個官僚職務,任何人都可以干,有時還給人某種“不干凈”的感覺;而文化界“領袖”則是社會公議的裁決者也即道統的化身,它很大程度上只能在社會公認的少數比較“干凈”的知識精英中間產生。因此,“文化領袖”往往比“廳長”更容易獲得人民大眾的尊敬,在社會倫理和心靈的層面上得到普遍認同。三年后,在重慶舉行的郭沫若50壽辰慶典上,有關人士就這樣把魯迅的文學敘事與郭沫若的政治文化敘事巧妙地銜接了起來,他在《我要說的話》中指出:“郭沫若創作生活二十五年,也就是新文化運動的二十五年。魯迅自稱是‘革命軍馬前卒’,郭沫若就是革命隊伍中人。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導師,郭沫若便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如果是將沒有路的路開辟出來的先鋒,郭沫若便是帶著大家一道前進的向導。魯迅先生已不在人世了,他的遺范尚存,我們會感覺到在新文化戰線上,郭先生帶著我們一道奮斗的親切,而且我們也永遠祝福他帶著我們奮斗到底的。”[16]這種論斷不光對文壇怨恨做了轉移、隱匿、稀釋,更重要的是它證實了我前面說過的歷史參與文學史建構的非凡能力,以及人們對戰時中國社會道統的重新解釋。正如有人敏銳指出的那樣:“道統即是一個王朝、一個政治集團據以立足的基本理念:你憑什么統治?你要把人民、國家和社會帶到一個什么地方、達成一種怎樣的境界?任何一個想傳諸久遠的政治集團都必須重視道統,而任何有力量的道統都必須是民族最源遠流長的文化與時代最先進文化的結合。道統往往同大文化人、大思想家連在一起,文化人往往成為一種道統的化身。所以共產黨先是推舉魯迅,魯迅之后周恩來又選中郭沫若?!?a href="../Text/chapter3_0006.xhtml#ft17" id="fn17">[17]純粹從文學史的角度看,它則意味著中國左翼文學從此有了前仆后繼的內容,包含著“再次經典化”的意義。與此同時,也指出左翼文學所從事的文化使命,已經不再限于在上海街頭撒傳單抗議的概念范疇,它通過自覺轉型開始直接介入到社會變革的實踐當中。這樣,文學的概念便被更換為政治文化的概念。從抗戰爆發后發表的大多數文學作品看,五四文學的審美目標已經成為歷史,它的終結中正包含著這種“再次經典化”的特殊意義。

對1930年代的左翼文學來說,關于它歷史命運的最重要的兩幕就這樣完成。魯迅之死成為它歷史合法性的真正起點,之后半個多世紀中對它的詮釋、爭執和定位都是以此為依據的;而郭沫若是左翼文學由思想文化領域轉向政治文化實踐的標志性人物,無論是歷史選擇還是個人秉性都決定了他要擔當此任。當然今天看來,左翼文學的“發生史”線索固然繁多,有多種解釋的可能,但由魯迅到郭沫若的這條線索仍然無法規避,如果我們想要進一步了解“左翼文學”與“五四文學”的復雜糾纏和精神聯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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