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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展望

我使用“遲疑”和“展望”這種文學修辭,很容易被人誤解是受了新時期“啟蒙論”的影響。但我不想把這本書寫成“討論的歷史”,而想寫成一部“被描述的歷史”,所以,我自覺要回到當時的環境中,至少是把當事人比較真實的心態、情況和問題盡量給描述出來。不過,為避免歷史評價一邊倒的局限,我會加上一點討論的眼光和視野。

多年后,通讀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老舍自傳》,我們才得以與1948年時的老舍發生歷史性相遇,深入他當時生活的細脈之中。據這本書介紹,老舍那年正在美國紐約一座“園林極美、地方幽靜”的作家書屋雅斗里寫作。[17]兩年前,他和曹禺應邀來這里訪問和寫作,后者按期回國,他卻因為要寫《四世同堂》和《鼓書藝人》滯留下來。有些研究著作為討上面歡心,通常喜歡把這一時期的老舍描繪得異常苦悶,好像毅然摒棄一切投向祖國懷抱才是唯一的選擇。[18]但近來翻看《老舍自傳》,發現實際情況與研究結果原來竟有歧出。1948年2月4日,他在致友人高克毅的信中說道:“‘四世’已快寫完,因心情欠佳,殊不滿意。定于三月中回國,是否能按時回去,當不可知。”3月4日又致函高克毅:“我又申請延展留美六個月,尚無回音,假若得不到允許,即將回國了。”[19]兩封信,令人知道作家沒有歸國的真實原因。有跡象表明,因國外優越的生活和寫作環境,還因作品版稅與人發生糾紛,作家此時并無“立刻歸國”的打算,至少還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從信中,我們讀出了另外一個故事:“心情欠佳”的直接原因是《駱駝祥子》的譯者、美國人伊文?金不僅曲譯和隨意刪改原作,而且拒絕付給老舍應得的版稅;“延展”則是為了繼續尋找《離婚》的譯者,并促成電影《駱駝祥子》拍攝,擴大自己在美國的影響。對此,沃爾什夫人(即著名美國女作家賽珍珠)在致版權新代理人勞埃得的信中對原作作者老舍的境遇頗多同情:

親愛的勞埃得先生:……目前,他正在翻譯一部長篇小說,名字叫《四世同堂》。由于下面一些原因,他的事情正處于混亂狀態。或許,我最好先給你簡單談一下問題的癥結所在。他的作品的譯者伊文?金(筆名),在沒和他打招呼的情況下,翻譯了《駱駝祥子》,該書經雷諾和希契克公司出版后,你可能也知道,入選為“每月佳書”。但在相當一段時間里,舒先生沒有收到任何報酬。我猜想,當時他可能不知道那本書取得了這么好的效果,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這本書已經出版了。后來,還是在朋友們的幫助下,他才分享到百分之五十的版權稅。

去年,林語堂的二女兒林太乙想翻譯舒先生早期的一本小說《離婚》,因為約翰德不知道他們此舉和舒先生與雷諾和希契克公司的出版計劃相沖突,結果這一設想流產了。與此同時,伊文?金返回中國后生了一場大病,在住院恢復期間,他著手翻譯了《離婚》。開始的時候,翻譯工作似乎進行得還順利,他好像也很為舒先生著想,但后來,使舒先生十分不安的是,他發現伊文?金的譯文有許多重要方面大大偏離了原著,結尾則和原著完全不同。事實上,他對伊文?金在翻譯《駱駝祥子》時擅自進行改動本來就十分不滿。因此,當他發現伊文?金又故伎重演時,他感到無法容忍這件事,并且拒絕承認伊文?金的工作。伊文?金先生變得極為粗暴,他告訴舒先生他(伊文?金)有權獲得全部版權收入。他還說,照他看來,要不是他在翻譯過程中對原著做了進一步完善,舒先生的著作根本一文不值。他還通過律師恫嚇過舒先生……[20]

沃爾什夫人的親筆信,為我們觀察老舍周邊情況提供了一個有趣的視角。人們禁不得問,它也許正是作家在歷史轉折期之所以“遲疑”的理由?如果往下讀《老舍自傳》,讀者會有更重要的收獲:他1948年4月6日到1949年9月12日間致代理人勞埃得及友人高志毅、樓適夷的信,幾乎全與“翻譯”“與譯者商討稿酬”“電影拍攝”等事有關,國內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似乎對這里發生的一切毫無影響。比如,他原打算支付《四世同堂》譯者浦愛德小姐“百分之十五的分成比例”,但當對方堅持“百分之二十五的分成”時,為了成交只好讓步;又比如,為打贏與伊文?金的經濟官司,出口惡氣,他倉促安排郭小姐出任《離婚》的翻譯,并為終于贏得原著版權的法律協議而興奮不已;他還在文中盛贊雅斗這座各國作家寫作的“天堂”,稱贊它“園內有松林、小湖、玫瑰圃、樓館,與散在松蔭下的單間書房”的幽雅環境,以及“下午四點,工作停止,客人們才到一處,或打球,或散步,或劃船”的閑散和優越的生活。[21]經歷八年顛沛輾轉的抗戰生活,老舍發現自己的最愛仍然是腳踏實地和務實的日常生活。他曾聲稱:“我自幼貧窮,作事又很早,我的理想永遠不和目前的事實相距很遠。”[22]這些材料,也許能夠支持我們的假設:如果不是簽證到期和周恩來盛情相邀,老舍說不定還會在美國這樣漫游下去而不思歸期罷。盡管抱怨美國“不太舒服”,但他畢竟在生活上是個“現實主義者”,“理想”永遠不和目前的事實“相距很遠”。更何況國內的戰亂剛剛結束,誰知道是否還有雅斗這樣優雅安靜的寫作環境?老舍畢竟是老舍,沒有郭沫若、茅盾那種自覺的黨派意識和政治參與意識,他只是一個職業作家,一個比較純粹的寫家。在個人和歷史都將發生轉折之際,既沒必要刻意掩飾他在行期上的猶豫不決,也沒必要將他的進步過分拔高。當然,讀到這里,人們也會對他面臨時代大事變時的游離態度略微感到吃驚。

1948年的巴金在做些什么呢?這是我感興趣的問題。讀過他小說的人,大概都會對作者為人為文的單純留有印象。雖有二十余年的寫作經驗,但他實在缺乏小說家洞悉世事的世故,更像是一個滿腦子充滿好奇和耽于幻想的詩人。在小說里,巴金經常和他的人物一起流下感傷的眼淚。按照小說規律,作者主觀感情顯然不適合與主人公的生死病痛混雜一起,但他常常這樣違規操作。這就使人們對他駕馭小說的能力產生了懷疑,比如美籍華裔學者夏志清認為他直到《寒夜》問世前都還算不上一個成熟的寫作者。現實生活中的巴金,實際也強化著人們的這種印象。1948至1949年初,當國共兩黨交火的炮聲震耳欲聾,他依然在唱著“詛咒舊時代”的老調,埋頭盡心盡職地做他的文藝雜志編輯。他關注的“社會現實”是:“小孩子在哭,中年的主婦在跟賣西瓜的人高聲論價,一個女性的帶病的聲音在乞討殘飯,一個老年人在咳嗽吐痰”[23];決定他做出判斷的是這樣一些具體的人間冷暖:“今天天氣的確冷得可怕,我左手邊攤開的一張《大公報》上就有著‘全天在零度以下,兩天來收路尸一百多具’的標題。”[24]巴金精神生活的價值取向是書卷式的,不像魯迅是那種貼著現實生活的沉痛和清醒。他的思想狀況是“翻譯體”的,是在半空中的不確定的飄浮體,在那個年代,舊中國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大概都是這種“不到位”的狀態。所以,他傾心于俄國革命黨人和法國民主知識分子爭取個性自由的思想傳統:“誰都知道主要的斗爭是為了‘權力’,‘權利’和‘階級’的利益。”他宣稱:“一部法國革命史實際上就是一部爭取自由的歷史。”[25]而不可能去理解,即將到來的大革命與他殷切期待的那種大革命,在性質上其實沒有多少相似之處。1948年前后的上海,讓讀者記著的是巴金全神貫注做雜志編輯和校對工作的蹤影。他留在歷史鍵盤上的聲音,可能還帶有巴金特殊的音容和氣質:1948年4月29日的作家,仿佛與緊張的戰事相隔兩世,更令他不安的是出版問題:“現在上海很少有書店愿意接印新稿(要是長篇,趙家璧還肯接印),唯一原因是排印新書,難有賺錢希望。肯出適當價錢買版稅的,可說是沒有。”5月5日,又致信沙汀說:“您問起去年二月以后您的版稅結過沒有,這事情我已打電話到書店去查問過了。據說您的書已早售完,去年二月的版稅是舊版書的最后一次版稅。《淘金記》、《還鄉記》都是去年年底重印的。書店會計部另有回信寄給您。”7月25日,他在給范泉的信中寫道:“收據寄上,請查收。原稿收到,謝謝。要是方便,請您再寄一本刊載《懲戒室》的那期《文藝春秋》。”8月14日,接著告訴敬之:“版稅這期有四十多萬,已囑書店通知重慶分店轉匯。”10月26日,再囑敬之:“我已與會計科講好,預支版稅五十萬元,由渝轉來,今天同時寄一信給濟生,請他照辦。”12月21日,還對來約稿的《文藝春秋》雜志主編范泉訴苦道:“近日仍忙著看校樣,新春隨筆之類無法寫,請原諒。稿費當于見面時奉還。”12月29日,另信又寫:“版稅已囑書店早匯,大概仍由重慶分店劃付,不過書店辦事難免不拖幾天。”翻閱巴金1949年6月至8月的書信,內容多是與“編輯”“寫作”與“人事”有關的苦惱。如6月10日致作家田一文書:“我一直忙,《安娜》也有幾十頁待OK。房子問題弄得我頭痛。我實在無法寫信給你。”又如8月29日致友人書:“我去北平前幾天朗西夫婦約了幾個朋友跟我吵,要我交出文生社,我答應回滬后辦交代。現在是康嗣群做總經理,朱洗做董事長。我無權請你回來了。”……“敬之”是作家沙汀隱居四川安縣家鄉的化名,他當時用岳母黃敬之的名字與外界聯系,包括向巴金催討版稅都用此名。[26]沙汀的幽默俏皮與巴金的忠厚木訥,在這里恰成異趣。

顯然不能認為,巴金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歷史隱居者。像早年中國很多想入非非的無政府主義者一樣,一旦現實發生巨變,他們也會跟著完成斷裂式的人生轉型,他們思想的轉變不像一般人那么拖泥帶水。“早給千百萬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巴金,他才四十五歲。如果人生以百年計,無疑這是他一生中最佳的年齡。”[27]這是有人提醒注意作家思想發生“轉變”的內在邏輯,他相信正是這種邏輯深刻影響了作家幾年后的生活和寫作。解放軍進入上海市區之前,有人勸巴金移居海外。5月的某天,一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到來,打亂了巴金日常生活的秩序:“有個戴著眼鏡穿著解放軍制服的中年瘦個子來霞飛坊五十九號,他徑自跑到樓上巴金家中,用雙手緊握住巴金的手不放。原來他不是別人,正是巴金在一九三四年認識的在魯迅身邊工作過的黃源。”[28]黃源這位前上海灘的文人,在抗戰中投身新四軍,他現在身份是上海軍管會文藝處的負責人。有常識的人都知道,在革命史的光譜上,這種頗具戲劇性和斷裂跳躍性的人事劇變實在不少其例。像創造社文人郭沫若與后來的北伐軍總政治部主任郭沫若,革命創始人沈雁冰與后來的作家茅盾,像新女性丁玲與后來的延安革命小說家丁玲等等,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從現代文學史中搜索出幾十人之多……于是沒必要對突然出現在巴金家臺階上的黃源感到訝異。我們卻可以在這個現實細節里做小心翼翼的推想,如果說巴金對從土地革命、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腥風血雨中走來的中國共產黨人完全陌生的話,那么他卻非常熟悉老朋友黃源。某種意義上,黃源對巴金就是1948年的中國共產黨人,他是一個具體親切和可信的存在,幾乎不需要加上什么歌曲過門。他就是一個無形的“資信”。正如魯迅通過瞿秋白、馮雪峰、胡風等人逐漸認識并信任了許多中國共產黨人一樣,巴金就這樣通過文壇老友黃源認識了一個新時代。按照這種歷史推斷,我們在巴金建國時期的文章中似乎也找到了某種根據。但我們無法推斷它們究竟是與黃源所攜帶的歷史信任感有關,還是由于作家生活語境的變化所作出的自然而然的文字反應。在《一封未寄的信中》,他第一次稱那些黨員作家為“朋友”,他說:“我稱你們做朋友,你們也許不認識我”,“雖然我叫不出你們每個人的名字”,“可是站在你們旁邊,我沒有一點陌生的感覺”。[29]他學會了用這樣的詞語來表達感情:“我從中國的上海來。上海,這個國際聞名的城市,有人稱它是罪惡的城市,有人稱它是冒險家的樂園”,“在這里小孩挨餓,婦女受辱”,“勞動力毫無原因地被浪費,被糟蹋。這就是帝國主義一百年來的成就”。[30]看到有人陷入彷徨茫然,他還勸其與人談談自己的“思想問題”。[31]

當我抄完上面幾則作家通信,心里竟生出了幾分疑惑,以至對研究對象與歷史巨變的所謂必然性聯系產生了一絲懷疑。我以為這大概是史家為完成自己的案頭工作,不得不采取的一種策略。雖然得承認歷史學家都有集中、提煉和整合瑣碎生活細節的嗜好,他們甚至樂見平常人生與大歷史一定會發生聯系,但是,在整理作家們的這段特殊歷史時,我更愿意看到它蕪雜、曖昧、交叉和混合的訊息狀態,看到他們的歷史選擇并不都是所謂自覺的決定,而帶有一點點盲從、跟著走,如同大多數人那樣的社會從眾心理。否則,巴金在大兵臨城之際,與人磋商稿酬問題,苦苦支撐風雨飄搖的書店業務,與普通人一板一眼地居家過日子又有什么區別?我們看不出有什么人生邏輯深藏其中。在這樣的解釋層面,我們才能夠看清楚,那場決定著民族生死命運和未來走向的戰爭,也許只是作家巴金文學生涯之外的一個故事。通過這故事之窗,讀者應當注意到當上海城破,濃厚、刺鼻的硝煙還在街道上彌漫時,我們的作家仍然陷于文學作品出版問題,“版稅”“寫稿”“人事糾紛”和其他一些看似瑣碎的編輯業務之中。

在敘述巴金的間隙里,我們不要忘了另一位作家曹禺。這是一個一出場就令人終生難忘的文人。在《〈雷雨〉序》中,曹禺曾這樣分析自己:

我不知道怎樣來表白我自己,我素來有些憂郁而暗澀;縱然在人前我有時也顯露著歡娛,在孤獨時卻如許多精神總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斷地來苦惱著自己,這些年我不曉得“寧靜”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沒有希臘人所寶貴的智慧——“自知”。[32]

這段自白讓人難忘。他顯然是與魯迅、郭沫若、茅盾、老舍和巴金有些不同的一種特殊人格類型。雖然是在說“戲”,我們不妨拿來觀照作者本人。或者再通過作者來比照他的戲劇,這真是一種渾然難分、彼此混雜的生存的狀態。在了解曹禺的人的心目中,“膽小怕事”和“惶惶不安”在他性格中占去相當部分,同時,還夾雜著經常性的“自卑感”和“自暴自棄的思想”。[33]作為現代話劇大師,曹禺又是舞臺上的強者,是左右并安排他筆下的人物命運的藝術主宰。戲劇與生活,是曹禺必須面對、卻又大相徑庭的兩重世界——生活中的“被動性”,與寫戲導戲中的“主動性”,這面鏡子可以照見作家的當下,大概也可以用來觀察他的一生。出于這種“被動性”,1947年初從美國回國,剛受聘為上海實驗戲劇學校教授和上海文華影業公司編導的曹禺,就被他的舊日學生兼秘密地下黨員劉厚生、方倌生和任耀德等人包圍起來了:“他們關心著他們所敬愛的老師,這一方面是師生的情誼,同時,也是接受了黨組織交給他們的任務。”[34]這也沒有什么奇怪。在中國,師生、兄弟、上下級和同鄉關系乃是人際交往時最為常見的方式。民國時期,明知對方是某某黨人,卻會一起吃酒、應酬甚至相幫的事情也很常見,如沈從文寫文向當局抗議,還從北京跑到南京去營救丁玲即為一例。曹禺雖膽小怕事,但也是有正義感的讀書人。所以,眼見國民黨接收大員以接收之名大發橫財的劣跡,他想都沒想就接受了這些特殊學生兩周一次在育才中學參加政治學習的建議,去讀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和其他革命書刊,這恐怕是對當局明顯表示不滿的舉動,但若說他那時就想加入恐怕也未免過早。正如他在回答為什么執導電影《艷陽天》的問題時所表白的:“中國人有一副對聯,叫作‘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橫額:‘莫管閑事’。這,我認為不對。我們必須明辨是非,必須懇切做事,不怕麻煩,不怕招冤。”[35]從《艷陽天》的導演意圖和劇情看,曹禺在藝術世界中又是相當自覺和清醒的:主人公陰兆時是一個明辨是非且敢于為弱者打抱不平的律師。魏卓平所辦的孤兒院因為靠近碼頭,而且比較偏僻,被當過漢奸的巨商金煥吾看中,并強行收買做了秘密倉庫。陰兆時明知金煥吾有錢有勢,但不畏強暴,挺身而出為魏卓平辯護。最后,因魏卓平早已被迫在契約上簽字,官司終于落敗。不久金煥吾因囤積居奇被人揭發,秘密倉庫遭到查封。他遷怒于陰兆時,指使惡人在陰四十壽辰當天毆打了他并在其家中大砸一通。最后,經陰兆時激烈抗爭,法庭判決金煥吾犯漢奸罪,孤兒院房產也完璧歸還。劇情一波三折、波濤洶涌,由于有著名電影演員石揮(飾陰兆時)、李健吾(飾金煥吾)、崔超明(飾楊大)、石羽(飾魏卓平)等加盟,影片打出“好人沒有活路”的鮮明主題,電影一開演即在國統區各大小城市引起了轟動。這是曹禺歸國做的最具亮點的一件事。

影片在各電影院上映是在1948年的春天。時局與曹禺剛回國時的情形相比,已經大變。地下黨同學在加緊工作,這時曹禺也已不能專心寫戲導戲。“我不明了我自己”,作家十幾年前說出的一段自評,眼看就要被現實驗證。如果在特殊年頭對它“望文生義”,可以說這是對在時代抉擇中必須有所行動,但又矛盾和彷徨的中國知識分子群體在1948年前后的真實寫照。在分析老舍思想的矛盾時,有人曾指出:“其實很多人都是這樣,對國民黨失望,同時渴望共產主義的那種自由才去投身革命,他渴望著一種個人精神自由也才去參與共產主義運動。”[36]在這種心理支配下,曹禺晚上開始偷聽解放區的廣播,就像所有關注股市行情的人們一樣,戰場勝負成為他生活中的一個興趣點。地下黨同學的工作果然奏效。曹禺的心理防線正在松動。據他老同學孫浩然追憶:“他說,他經過多年的探索,逐漸明確了一條道路,那就是共產黨才真正是為人民的,他要走這樣一條為人民的道路。他說:‘我要走了!’希望我留下來,等待全國解放的到來。他談得很深,也很嚴肅,他同地下黨的關系,主要是由金山負責聯系的,他去香港的票,也是金山為他搞到的。”[37]在根本意義上,無論是“戲里戲外”也好,“被動與主動”也罷,決定著曹禺去留的,很大程度上還是時局的驟變,是同學的工作,是戲劇界朋友的相勸。在深層次的潛在心理上,則是對于很多人來說都會遭遇的“勢”與“道”的博弈。曹禺不是一般的戰爭難民,他會站在更高一些的歷史山坡上看問題。如前所述,1948年的蔣家王朝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由于全面的貪污腐敗、連年征戰不止,它不光在讀書人心目中,更在社會民眾心目中失去了最后一道光環,其統治的合法性基礎正受到普遍質疑。“道”與“勢”在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選擇中經常處于激烈的沖突之中,但知識分子以“道”自重依然是歷史上一種普遍的現象,曹禺也不例外。知識分子之所以受到尊重,基本上是由于他們代表了“道”,而政治權威也要具備某種合法性(或曰“合道性”),“合道”可以說是古今中外一切政權都必須遵守的通則。正因為如此,1940年代末大多數知識分子是持“道”來批評政治的,他們把“弘道”的擔子放到了自己肩上——曹禺的思想行為應該說就是這一歷史傳統的真實體現。1948年前后,在歷史最后“謝幕”之前,曹禺的黃泛區之行,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插曲:應救濟總署之邀,他與著名電影導演張駿祥乘飛機視察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黃泛區,對當地老百姓瀕于生存極限的生活狀況十分震驚。出于義憤,曹禺對同行的美國救濟分署官員當面予以譴責,原因就是后者用糧食支持當局打內戰。顯然,曹禺對當局的遺棄,是一種“道義”上的遺棄,而不像郭沫若、茅盾那樣是政治上的遺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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