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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在蒼茫大海間

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故事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對這幕故事的開端和結局,不單現代文學的開創者,即使連它的研究者也無法預知。這正是現代文學本身充滿了想象性和解釋性的一個地方。

我修改這部分章節時,正在澳門大學擔任客座教授。那半年,生活在與香港隔海相望的澳門,使我有機會展望兩岸四地(中國的大陸、香港、臺灣和澳門)歷史的旋流和遷徙,也得以用從容寬松的歷史心態去重溫和整理這個發生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特殊故事。這個孤懸海外的島嶼城市,將與廣闊縱深的中原腹地發生什么樣的歷史關聯,是我感興趣的問題所在。

我所知道的是,如果1926年的南遷意味著現代中國作家的第一次遷移,第二次遷移發生在1937年,那么在1949年前后則是第三次遷移的開始。這次遷移,將會深深刻畫現代中國文學的歷史歸宿及命運。據《胡適傳論》作者介紹,這時中共地下黨也在做胡適的工作,條件是只要他不離開,將允諾北平解放后請他擔任北京大學校長和北京圖書館館長。但胡博士毅然登上國民黨派來的專機,臨行前拋下了三句話:“在蘇俄,有面包,沒有自由;在美國,又有面包,又有自由;他們來了,沒有面包,也沒有自由?!?a href="../Text/chapter4_0004.xhtml#ft38" id="fn38">[38]幾乎同時,陳寅恪也乘國民黨的專機南飛,不過他不像胡適去美國,而是留在北京與美國之間的廣州。1948年12月13日,另一位著名的自由主義作家兼學者梁實秋,乘火車離開北平,選擇臺灣作為他最后的棲息地。[39]在此前后,中共地下黨加大了把大批民主人士和著名作家轉移到解放區的力度,他們似乎與國民黨展開了一場雖然激烈、卻沒有裁判的競賽。而就在這場勢均力敵的大決賽中,郭沫若、茅盾、曹禺等人再次成為引人矚目的主角。

1948年末某夜,香港碼頭風急浪高,氣氛有點異常。因為此夜,郭沫若將化名丁汝常,秘密與一批民主人士乘中華輪離港北上。但行程果然像正史敘述的那么風平浪順嗎?讀者諸君大概就像在大海中盲目翻轉的舟子,只能順從于史料的鋪陳暗示。郭氏表示:“決心摒除一切的矜驕,虔誠地學習、服務,貢獻出自己最后的一珠血,以迎接人民的新春?!?a href="../Text/chapter4_0004.xhtml#ft40" id="fn40">[40]12月1日,輪船抵達丹東石城島。這是郭35年前留學日本時的途徑之地,睹物懷舊,不免感慨萬端且想象豐富,一時興起,居然與人結伴到西郊的五龍背溫泉大洗了一番。五天后,改乘火車安抵東北解放區首府沈陽,受到官方優厚的接待。在中共東北中央局主持、各界參加的盛大歡迎會上,郭沫若放聲朗誦了剛完成的詩作,其中有“我來仿佛歸故鄉,此日中行亦似狂”的句子,表示要“以毛澤東主席的意見為意見”,“決心為實現人民的公意,爭取真正的和平”。[41]此間,淮海戰役告捷、國民黨軍隊主帥杜聿明被擒、天津解放、蔣介石下野等消息從各個渠道紛雜傳來。1949年剛翻開新的一頁,又傳來北平守軍放下武器接受收編的新聞,郭沫若當即與李濟深、譚平山、茅盾、許廣平等聯名致電毛澤東、朱德,并告知行蹤:“同人等已先后進入解放區,迭奉捷音,不勝振奮。竊愿竭力追隨,加緊團結,為中國之建設奮斗到底?!泵?、朱那邊也急馳電文,內云:人民解放軍之所以進展順利,與“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一致奮起,相與協力”關系甚大,表示歡迎諸公前來解放區。[42]從1925至1949年的24年間,郭沫若的生活道路可謂一波三折,其兇險復雜恐怕自己也沒料到,它給世人的“在途中”的印象卻難以磨滅:1926年他以北伐軍總政治部副主任的身份隨大軍北征,一路上,對中國這場新式革命不遺余力地熱情鼓吹;一年后,忽又寫下像駱賓王聲討武則天的檄文那樣大膽激烈的文章《請看今日之蔣介石》,這令欣賞他文才的蔣氏頗為光火,所以他不得不逃到日本隱居起來;1937年,他返國與蔣介石“握手言和”,出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之職,幾年后又與蔣鬧翻,創作出諷世之作《屈原》,令共產黨人大為快慰而國民黨人恨之入骨……然而,讀者自當體諒,以中國現代史的復雜殘酷,郭沫若以文人之軀參與政治斗爭也會險象環生,有傳主自己都力所不逮的傳奇性。在中國現代作家的眼里,他是精明能干且適應各種政治風云的政治家;而在各種政治家心目中,他仍然是雖熱衷政治但實際是局外人的一介書生。這注定了他在政治與文學夾板中的處境,某種程度上,也暗示了他走進新社會之后的“開局”和“結局”。需要附帶提一筆,郭沫若邁進新時代的歷史瞬間是以正劇形式展開的,他享受的禮遇超過了同時代的很多文人。1949年2月底,他與李濟深、沈鈞儒、馬敘倫等35人到達北平,中共數名高官前來迎接,計有林彪、羅榮桓、董必武、聶榮臻、薄一波、葉劍英和彭真等。半個多月后,又赴西苑機場迎接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等,并隨同檢閱了十萬解放軍將士。只見西苑機場上禮炮隆隆,塵土翻滾,萬馬嘶鳴,情形自然是非常壯觀。[43]

據《周恩來年譜》記載,周恩來1948年11月5日替中共中央起草致香港分局電,曾要求分局和錢之光在“十二月內”務必萬無一失地將李濟深、郭沫若、馬敘倫、彭澤民、李章達、馬寅初、孫起孟、茅盾、張炯伯、陳嘉庚等幾十名重要人士轉移至解放區,并對沿線的安全措施做了周密布置。[44]茅盾在眾多“重要人士”中列名第八,可見他的特殊“分量”。查國華所編《茅盾年譜》證實,茅盾啟程日期應在1948年底,稍晚于郭沫若,同行者有二十余人之多。為迷惑國民黨方面,掩護真實行蹤,行前大家還裝模作樣地在《華商報》“元旦簽名團拜,全部簽名刊于當日的《華商報》”[45]。茅盾回憶:“我們于1948年除夕秘密上船,在北行的船上迎來了新的一年。元旦那天,李濟深在我的手冊上寫了這樣的一段話:‘同舟共濟,一心一意,為了一件大事,一件為著參與共同建立一個獨立、民主、和平、統一、康樂的新中國的大事……’,李任公這段話道出了我們共同的心意。”[46]從香港登船到大連,茅盾時年53歲。在中國人的生命觀念中,茅公此時已步入老年階段,到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紀。雖不能如小說《家》中的高老太爺嚴肅端坐于高堂,接受兒孫輩每天禮拜問安,也不至于像這樣辛苦奔波。這個年紀的中國男人按理講是不應該這么情緒外露的,何況茅盾素來性靜,一向以穩重見于世人。但中國經驗里還有“老夫聊作少年狂”一說,意思是說若情況特殊,老年做少年狀浪漫或夸張一下也是無傷大雅、入情入理的。有趣的是,茅公這一階段的文章十分罕見地頻繁出現了極具這些心理特征的字眼,例如“春天”“新中國”“新時代”等等。他作于1948年末的短篇小說《春天》,為讀者描述了一個“未來的故事”:全國解放后,某農場場長、原國民黨起義將軍鄭洞國忽然“青春煥發”,決心在人生的“春天”里全身心地投入“為人民服務”的工作當中。故事架構戲劇而離奇,恍若加入若干三言二拍的成分,與茅盾過去的小說明顯不同。所以,日本評論界評價它是一篇“幻想小說”,茅盾則不以為然,堅信它是“我的‘預言’”。[47]在《迎接新年,迎接新中國》一文中,他又抒情地寫道:“新中國誕生了,這是五千年來中華民族的第一件喜事,這也是亞洲民族有史以來的第一件喜事!”“中國人民渴望這樣一個新中國,差不多有百年之久了,中國人民為了新中國的誕生,曾經犧牲了無數寶貴的生命?!彼踔练叛哉f:“新民主主義的新中國將是一個獨立、自主、和平的大國,將是一個平等、自由、繁榮康樂的大家庭?!?a href="../Text/chapter4_0004.xhtml#ft48" id="fn48">[48]當然,我們也了解,建立在“進化論”思想基礎上的時間觀,即直線向前的時間觀,不僅是茅盾本人的觀念,同時也構筑了整個五四時代知識分子群體的精神狀態和行為模式。作家雖偶有游戲心理,但在時間長河中仍有其相對不變的思想觀念的內在邏輯性。這種觀念,不僅深刻支配著他們的思想追求,同樣也影響著他們的生活與創作。從這個意義上看,確如茅盾所說,它不是“幻想”,而是“預言”中的“現實”。茅盾和他同時代人,都是為了“預言”而生活和奮斗的,他們后來的人生悲歡也源于此處。在這一角度上看茅盾的香港—大連—北平之行,我們大概可以望見現代中國一部分作家人生歷程中的必由之路,在某種意義上,它更是昭示了自晚清以來中國許多思想先驅者們難以擺脫的歷史歸宿。為便于問題進一步展開,我們把茅盾之后的行程和活動記敘如下:1949年1月7日,輪船抵達大連,張聞天親往迎接;2月1日,出席東北各界歡迎大會,發表題為《打到海南島》的講話;當月26日,應邀出席北平歡迎到達解放區的民主黨派和民主人士的大會;3月22日,與郭沫若、曹禺、柳亞子、鄭振鐸等人共同發起組織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谝黄恼轮校麑ψ约旱囊笠呀浭牵骸拔覀儌€人的生活也應當努力‘除舊布新’,‘跟上時代’,為此,必須注意克服阻礙知識分子進步的兩個缺點:一、‘優越感’;二、‘幻想太高’?!?a href="../Text/chapter4_0004.xhtml#ft49" id="fn49">[49]二者表面看似“矛盾”,如果放在更長遠的時空視野中,它卻是一種高度智慧的“整合”。

從香港經山東煙臺轉道解放區的曹禺,秘密興奮的心理中不免夾雜著狼狽。許多年后,事主對當時情形仍記憶猶新:“在香港通過地下黨員的安排,我們坐了一條北歐的船回國。我們這批人里頭有老一輩的葉圣陶、馬寅初,不過十來個人,還有新聞界的趙超構。我們上船的那天晚上,換了六七家旅館,躲避國民黨特務。我們都穿唐裝,英國海關問是誰,帶路的地下黨員就說都是做買賣的,塞了二百元港幣給他,就‘好、好、好’?!?a href="../Text/chapter4_0004.xhtml#ft50" id="fn50">[50]狼狽中又有點“特殊待遇”,當輪船駛出香港,便有國民黨的炮艦在后尾隨,輪船只得假裝改道駛往韓國,最后再經韓國去煙臺。自15歲起,曹禺就登臺扮演角色,他演戲、導戲然后又寫戲,與現代話劇結下了不解之緣。然而在生活中遇上這種“戲劇性”,在他還是頭一遭——雖然此行頗具某種浪漫騎士的意味。1949年3月5日,運氣不佳但最終有驚無險的華中輪靠近煙臺港,前來迎接的是當地解放軍某部賈參謀長。次日,中共華東局秘書長郭子化、宣傳部副部長匡亞明特地從青州遠道來迎,并到曹禺等人住處寒暄。晚間,召開歡迎大會,之后還有京劇演出。這讓半生都與戲相伴,而從未與武將交往的曹禺感到陌生和新鮮。后來有人問他對新局面有何感想時,曹禺答曰:“那真是高興。知道國家站起來了。”[51]雖然訪談不能作為思想之佐證,但仍可以循此觀望到其心態。這是因為,中國知識分子的“弘道意識”和由此延伸出來的國家至上主義觀念,對曹禺這代作家的思想世界有著支配性的影響。作為五四精神的后繼者,新與舊、前進與倒退、封建與反封建、專制與民主的二元對立模式,根深蒂固地決定著他們的人格操守和人生選擇。從這里看,曹禺的香港—煙臺—解放區之行與其是現實政治性的,莫如說也是文化象征性的;說它包含有特殊的政治含義,毋寧說也有寓言的意義。誠如杰姆遜斷言:“所有第三世界的本文均帶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們應該把這些本文當作民族寓言來閱讀”,這是因為,“他們執著地希望回歸到自己的民族環境之中。他們反復提到自己國家的名稱,注意到‘我們’這一集合詞:我們應該怎樣做、我們不應該做些什么”。[52]值得注意的是,杰姆遜是從西方的他者視角討論東方問題的,這一視角容易忽略掉對研究對象文化語境和歷史傳統的深切感受,而這恰恰是我們今天討論曹禺思想選擇的主要著眼點。由于這種中國式的觀察,才使我們在討論那一代人的思想遺產時生發出更深刻的意義,使得時代性的問題由此展開更縱深的視野。沿著這一思路,就不難理解,當曹禺一行由濰縣改乘火車到濟南,受到解放軍高級將領許世友、姚仲明設宴招待,鄧穎超親自從北京趕來迎接時,他為何這么“感動”,并視之為“難忘的日子”了。一個人平生不過幾十年,他怎么會老是要焦慮千年的憂愁呢?我們如果同時也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去貼近地理解這代作家的決定,也就把事情的討論擺放在更合情合理的位置了。筆者由此看到,曹禺在一種民不聊生的大環境中否定了國民黨的政治“道統”之后,認同了中國共產黨的政治“道統”,從而建構了他自己精神追求上的完整性,并借此在過去與今天之間鞏固了文化的信仰。而且,“他離開北京15年了,如今又回到她的懷抱,怎能不使他激動萬分!”[53]北京是曹禺讀書求學的地方,他在那里寫出了成名之作《雷雨》,從而確立了人生追求的目標。北京不是簡單的“舊地”和“第二故鄉”,而是曹禺生命的出發地,也將是他生命的歸宿。寫到這里,筆者也不免隨同事主發出了人生和歷史無常的唏噓。

恐怕,在民族的大亂與大治之際,中國一代代讀書人是在自覺和不自覺中延伸著前輩們所開創的獨有的“南渡”和“北遷”的傳統罷。隨著女真族的入侵,北宋滅亡,大批慷慨激昂的中原志士仁人南渡長江。他們面對慘痛的現實,無力回天,只能委婉隱晦地表達壓抑的憤恨與家國之思、黍離之悲,形成了悲哀沉痛的主調。[54]明代即亡,顧炎武、黃宗羲等便蓄發明志,一直潛蹤息影,輾轉于太湖沿岸,或晚年北游,決心“篤志經史”,有的還與義師合謀,挺而抗爭。他們以銜木填海的精衛自況,發出了“我愿平東海,身沉心不改”的吶喊。誠如有人評價的:“晚明的經世思潮,是一個旨在挽救社會危機的學術潮流,它具有日趨鮮明的救世色彩。因而一時學術界中人,無論所治何學,救世都成了一個共同的論題?!?a href="../Text/chapter4_0004.xhtml#ft55" id="fn55">[55]1940年代末現代中國文人集團的大分化與重新組合的形態,雖然表現各異,結局不同,但情理上卻多少與上述大背景有一些藕斷絲連的聯系。無論后人怎么評說,這代作家身上濃厚的救世色彩是無可非議也是不能簡單否定的?!澳隙伞被颉氨庇巍倍际且环N尋找,是一種對人生價值的浮士德式的大膽探尋,其中包含的巨大的精神意義,值得今天的人們特別珍惜與討論。我們注意到,晚年的胡適、郭沫若、茅盾和巴金有一種共同回到五四的思想傾向,他們先后回復最初的思想起點,而這一起點正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之所以成為“現代”知識分子的根本理據。據唐德剛的《胡適雜憶》,胡適在“骨子里他同周作人一樣厭惡古老中國的‘非人文學’”,認為“《紅樓夢》、《水滸傳》所刻畫的中國社會都是極不人道的”,因此堅持標榜個性解放與個性自由的精神。[56]1973年前后,茅盾以舊詩詞針砭現實,坦率地流露了對“文革”的不滿。而他的諸如《讀〈稼軒集〉》中“浮沉湖海詞千首,老去牢騷豈偶然”的句子,[57]起源于傳統知識分子的救世傳統,在這里參照的正是五四時代的批判精神。巴金晚年以五卷本厚重的《隨想錄》而名世,他宣稱:它“不是我個人的私有物”,而是一座鮮血淋漓的“‘文革’的‘博物館’”[58]。筆者由此觀察,他們雖經歷了時代的亂離和個人的戲劇性劇變,卻始終沒有偏離那條“救世”和堅持“批判精神”的思想主線,對個性自由思想的暗中維護,恰恰說明他們還是五四中人,是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傳統中人。在此意義上,回到“北上”話題,我們不由得對當年的郭沫若、茅盾和曹禺生出了歷史的理解和同情,我們不想再把他們擺在胡適等人的歷史對立面上,因為那樣,它所隱含的沉重和深遠的話題,就會在文學史研究中變得輕浮和簡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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