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的轉軌:“魯郭茅巴老曹”在中國(1949-1981)
- 程光煒
- 4432字
- 2019-11-29 17:34:47
一 表態
1948年,是“當代文學”開始前的一個特殊奏鳴曲,這在文學史敘述中常被人提及。但文學史很少對郭沫若、茅盾在香港的社會活動流露過興趣,原因是堆積在他們身邊的這些“非文學”社會思潮,會嚴重阻礙對作家內心獨特性和文學道路的認識。然而,有時候作家作品經典化的實現又必須將作家的歷史活動納入其中,比如,沒有辛亥革命,沒有創造社的活動,魯迅和郭沫若的經典化能否成立將是一個問題,這是我們必須看到的事實。以此為理由,我希望在香港建立一個研究的觀測點。
1948年元旦,流寓港九的郭沫若、茅盾在華北和東北大地隆隆的炮聲中等來了非同尋常的一年。《大公報》《華商報》等報刊對時局的報道,一定程度上描畫出兩位作家真實的生存環境。1月8日,《大公報》在第二版以“平保線臨決戰階段”“保定西郊北郊激戰進行”為題,傳達了空前激烈的前線戰況;2月1日,該報又傳出“關外戰事向錦州逼近”的緊張消息;據《華商報》1月10日消息,國民黨精銳之師“新五軍兩師覆沒”,“蔣介石將飛沈召開會議”;3月7日,該報發表“上海米價奔騰不已 躍升一二六零萬”的驚人新聞;5月6日,繼而報道:“豫西南全線大戰 蔣軍連失兩城”。這些跡象表明,解放軍在戰場上已逐漸占據主動,國民黨軍隊的潰敗指日可待。受國民黨鉗制多年的民盟、民革、民主促進會、農工民主黨、三民主義同志聯合會、中國人民救國會等民主黨派在香港的成員,在本地報刊發表反蔣言論,使人感到歷史天平好像馬上將要明顯傾斜。與民主黨派來往頻繁的郭、茅兩人,內心深處將會發生什么變化,已經多少可以預知。我在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舊館二層的過刊閱覽室翻看《華商報》,除感嘆歷史之興亡外,也希望借這些消息報道從某種角度走進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不過,由于他們后來都不愿意記錄這些豐富的生活,未像胡適博士成名后刻意整理他的《留學日記》,有心為世人留下一部個人“信史”,這就使我的研究充滿了曲折。
再回到我對舊報紙的閱讀中。當時,“民主黨派”在香港這塊任何中國的政治集團都難控制的彈丸之地,正在結成聲勢夠大的反蔣統一戰線。從社會身份看,郭沫若、茅盾被認為是他們的一員。但郭、茅在中國現代政黨史中的“身份”都有些特殊,對他們在政黨與作家之間身份的多次置換,人們都不陌生。一般而言,被普通人看作“民主人士”的郭、茅二人,應該是中國共產黨早年的參加者和忠實盟友;然而,在中國共產黨人眼里,他們又經常被看作可以倚重和利用的“民主人士”。不過我想,他們此時的行動絕不是個人行為,可能已含有某種被組織的色彩。他們的言論不僅僅是為爭取民主而發出的,一些文章的“社論”話語特征,足見他們的個人行為這時已經“轉型”。在香港文委控制的《華商報》《大眾文藝叢刊》上,郭沫若、茅盾開始發表日益激烈的文章,他們在主動斬斷與國民黨的“關系”的同時,宣布了對新中國的公開擁戴和忠誠。茅盾一篇題為《祝福所有站在人民這一邊的!》的文章中興奮地預告:“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事業,有在本年內完成的希望了。”為此他號召人們:“革命事業,這次必須一氣完成,我們要有決心。革命事業如果為了缺乏決心而不能在我們這一代徹底完成”,“那么,我們將是歷史的罪人”。[5]1月8日,郭沫若發表了《我為什么離開上海》的文章。該文對“新舊社會”的斷裂式的告別引起人們的注意:“住在上海,也就和十年前住在日本一樣,一切自由都被剝奪了。我只卑鄙地在那兒呼吸著血腥的空氣”,“因此,我感覺著:我多留在上海一天,便對中國人民多犯了一天的罪”。[6]“新社會”當然還在作者的想象之中,不可能有更多、更具體的描述。不過,這種斷裂式的思考方式,可以看出作者與“新社會”將要發生的深刻精神聯系。我們還可以把它理解成是在突破“民主人士”社會身份和歷史框架的限制,也就是說,他們已經不愿意再從民主人士的平臺上參與歷史。這是我讀當年報紙時獲得的印象之一。
1948年,就在民主黨派激烈否定國民黨政府統治合法性的同時,寓居香港的左翼文學對內部異質因素的清算也在展開。有意思的是,郭沫若沒有像邵荃麟、喬冠華、胡繩、林默涵那樣把批判鋒芒直指胡風等人,而是選擇了較為弱小的自由主義文人。它可能根源于文人們的某些意氣之爭,有乘機推下水的意思。蕭乾夫人文潔若回憶說,郭沫若在批判中捎帶到蕭乾是因為他1947年在《大公報》上寫過一篇批評“稱公稱老”現象的社論引起的,“四個字恨上一輩子”。[7]但聯系激進文藝思潮與自由主義文藝思潮的長期恩怨,它顯然又不是一樁簡單的文壇筆墨,而實與1940年代知識分子陣營的不同歷史認知有更深廣的聯系。在《斥反動文藝》中,郭沫若開門見山地說:“今天是人民的革命勢力與反人民的反革命勢力作短兵相接的時候,衡定是非善惡的標準非常鮮明。凡是有利于人民解放的革命戰爭的,便是善,便是正動;反之,便是惡,便是非,便是對革命的反動。”郭沫若運用他在文壇之爭中擅長的修辭能力,創造出幾個著名的形容詞:紅、黃、藍、白、黑。紅、黃色指沈從文,藍色指朱光潛,黑色指蕭乾,郭氏特別為他們畫了流傳甚廣的幾幅像。他解釋說:“什么是黑?人們在這一色下最好請想到鴉片,而我想舉以為代表的,便是《大公報》的蕭乾。”“作文字上的裸體畫,甚至寫文字上的春宮,如沈從文的《摘星錄》《看云錄》”,“他一直是有意識地作為反動勢力而活動著”。而所謂朱光潛的藍,則更戲劇化了,是因為“人們在這一色下邊應該想到著名的藍衣社之藍,國民黨的黨旗也是藍色的”。[8]在筆墨官司中,這些比喻很難說得上厚道。不過,在嚴重峻急的政治形勢下,尤其是個人與命運之關系猶如以卵擊石的背景中,郭沫若的比喻又絕非一時戲言,他的批判可以說是既格外逼真,又扣人心弦。誰都知道,在歷史興亡關頭,它發揮的是一石兩鳥的作用。這樣一來,它就不是人們常見的文壇糾紛,而引入了政治性的內容。有人敏銳地感到,正因為如此,“郭沫若這篇檄文”才會“寫得如此激烈”。[9]就連外國學者也明察秋毫,認為那絕非一時的意氣用事,而是有意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常識’”肅清“自由主義”對中國社會的影響,為新的時代“清理障礙”。[10]不過,郭個人浪漫豐富生活的小插曲也在緊張的鏖戰中發生。不知是誰的惡作劇,與他闊別十年的日本夫人安娜帶著幾個兒女找上門來,這種突然場面令所有人大吃一驚。已另有家眷的郭先是尷尬地躲著不見,后由馮乃超對安娜好言相勸,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后者終于答應組織上的條件去大連定居。這種人生故事的起承轉合,多少緩和了前面郭氏決戰的嚴厲之態,它似乎還增添了一點點家庭生活的庸常本色,讓我們理解郭沫若真不容易。
“表態”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比如“歌頌”解放區文學。與郭沫若、茅盾在各種“慶祝”“團拜”場合頻繁出場恰成同趣的,是他們對革命通俗文學如歌劇《白毛女》和小說《小二黑結婚》的大加贊賞,雖然這些作品與他們的文學旨趣南轅北轍,兩人一輩子都沒有寫過此類作品。1948年5月至11月,隨著中共在戰場上逐漸占據主動,左翼文藝界在香港興起了“白毛女熱”和“小二黑熱”。5月25日至27日,《華商報》連續推出劉尊棋和歐陽予倩的文章《〈白毛女〉在解放區》《祝〈白毛女〉上演成功》。當月29日至6月9日,由建國劇藝社、中原劇藝社和新音樂社聯袂的歌劇《白毛女》在九龍普慶戲院“聯合公演”,一時盛況空前。[11]看過演出的郭沫若熱情表態:“《白毛女》這個劇本的產生和演出”,“標志著悲劇的解放。這是人民解放勝利的凱歌或凱歌的前奏曲”。他似乎比創作者和演出人員還了解歌劇深邃的弦外之音:“單是欣賞故事的動人或旋律的動人,是不夠的。故事固然動人,但我們要從這動人的故事中看出時代的象征。旋律固然是動人,但我們要從這動人的旋律中聽取革命的步伐。”[12]茅盾則適時使用了《贊頌〈白毛女〉》這種政治意味濃厚的標題。在文章中,他一改創作小說和文學批評時的自律嚴謹,使用了排比句,他稱贊道:“《白毛女》是歌頌了農民大翻身的中國第一部歌劇。這是從一個十七歲佃農的女兒的身世表現出廣大的佃農階層的冤仇及其最后的翻身。這是從一個地主的淫威表現了封建剝削階級的反動,無人性,及其蹂躪人民,出賣祖國的滔天罪行。”另外,作者還對懷疑《白毛女》不是“中國歌劇”的批評進行了辯解。[13]對小說《小二黑結婚》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郭沫若學會了悄悄將其擴展:“故事雖出在北方,但中國的封建社會,無分南北,都是一樣。我們倒希望南方的無數小芹,與小二黑都得憑集體的力量來獲得人生的自由,欣欣向榮的永遠的春天。”[14]在《新社會的新人物》一文中,茅盾指出了小二黑不同于五四以來文學形象的時代意義,并把這種新的美學原則、創作模式與“新的事物”相提并論。[15]
正像這兩部作品一開始就不是按照文學的規律來創作,而是為了形象地演義中國革命的歷史一樣,郭、茅的文學評論當然也不是純粹的文學評論。但應該注意,二者的差異也是存在的。如果說,兩部作品的創作與它們的社會環境是一種同質性的關系,是理所當然的,那么這些評論因為寫在香港,它們對作品的認同更大程度上是來自作者本人的文學轉型的需要,不一定就證明他們的文學審美態度與評論對象必然是同質性的。由于沒有看清楚這一點,1980年代學術界對郭沫若現象進行“反思”時,人們最樂于引用的“批評證據”就是蕭乾在《擬J.瑪薩里克遺書》中批評郭沫若的這段話了。他批評郭道:“整個民族是在拭目抉擇中。對于左右我愿同時盡一句逆耳忠言。縱使發泄了一時的私怨,恐怖性的謠言攻勢,即便成功了,還是得不償失的,因為那頂多造成的是猙獰可怕,作用是令人存了戒心。為了不替說謊者實證,為了對自己忠實,為了爭一點人的骨氣,被攻擊的人也不會抹頭就跑的。你們代表的不是科學精神嗎?你們不是站在正義那面嗎?還有比那個更有力更服人的武器嗎?今日在做‘左翼人’或‘右翼人’之外,有些‘做人’的原則,從長遠說,還值得保持。”[16]這牽涉對“人格”的評價,嚴重性也不亞于郭文。但這樣理解人在特殊歷史下的特殊行為仍然顯得簡單。如果說郭沫若的文章對沈從文、朱光潛和蕭乾的批評過于激烈,那么我們為什么不可以舉出沈從文當年激烈批評郭沫若、甚至有點過分的例子?這樣的證據與反證在現代文學的文獻庫里實在儲存得太多。然而,我覺得無論當時還是今天,將文學道德化,或把道德文學化的做法,都是不理智的。在這個意義上,我以為蕭、郭二人的不同,恐怕在于他們是在不同歷史層面上看待文學的轉型的。而今天,由于人們更愿意從文學的層面認同當年的批評者,這就使蕭乾的觀點陡然升值,郭沫若的觀點迅速貶值,從而遮蔽了后者與國家民族關系之間那種多維度的復雜性。應當看到,郭沫若、茅盾的政治意識是明顯于沈從文、蕭乾等人的,有的時候,似乎還有點“功利”性的目的,這也不應該忌諱;但當這種功利心態導致外部因素強行進入文學超出他們的精神底線時,那么他們又自然地會成為文學精神的守護者,并因此而面臨兇險,這在以后的敘述中不難看到。因此在我看來,在揭示文學史經典的復雜性上,郭、茅的文學活動可能要比沈、蕭等人更具有代表性,只是由于人們更多把歷史的同情給予后者,而它不被承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