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漢語詞法的基本單位是語素
語素(morpheme)是語言學尤其是詞法學經常提到的概念,但西方語言學文獻中關于語素的定義并不統一,概括起來看,有以下三種:
(1)語素是最小的具有意義的單位。這是歐洲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的定義(Hjelmslev 1963,Martinet 1960,Matthews 1972b等)。
(2)語素是構詞過程中的參與者(agent in word-formation process)(Aronoff 1976等)。按照這種觀點,一些雖然無法賦予明確的意義,但是卻在構詞過程中起作用的詞內語音片斷也是語素。
(3)語素是呈互補分布的語素變體的集合[21]。這是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的定義(Bloomfield 1933,Harris 1978,Nida 1946)。生成學派的詞法學研究雖然沒明確表明,但實際上基本也是持這種觀點。按照這種觀點,表示復數的語素在英語中有這樣幾個語素變體(allomorph):-s,-es,-en,-?[22]。英語表示復數的語素就是包含這幾個語素變體的集合。因此,正如音位是一個抽象出來的實體一樣,語素也是經過抽象概括之后所得到的實體。
根據這三個定義所確定的語素的集并不完全相同,而是有交叉的(Ford et al.1997)。
漢語中語素一般定義為最小的音義結合體,基本是用定義(1)的標準來確定的。由于漢語語素的意義相對比較明確,語素的音形也是邊界明確的,所以這個定義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適用的,但也不是所有的漢語語素都能符合這條標準。由于歷時的變化,一些語素也變成了詞內無義的成分,如“老鼠”“老師”“老虎”等詞中的“老”,雖然無意義,但卻參與構造了一些名詞。如果采用定義(2),這類成分也就可以歸入語素。定義(3)所界定的語素,與漢語的相關性不大,因為在漢語中語素變體是比較少的。
詞法的基本單位是什么,這在詞法學研究中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古代的希臘語和拉丁語語法學家所進行的最早的詞法研究是以詞形變化表(paradigm)為模式,把詞看做整體并作為詞法研究的單位。當結構主義語言學興起之后,詞被切分成更小的單位,語素的概念被提出來,詞法的研究就轉而以語素為單位進行。生成語法學出現之后,又有一些學者主張放棄語素,以詞為單位(Aronoff 1976,Anderson 1992,Ford et al.1997等),將詞法定位為研究詞與詞之間的關系。這些學者認為只有在詞這個層面形式才與意義有穩定的聯系(Aronoff 1976等),雖然詞不論是在形式上還是意義上都可以進一步切分,但這些切分出來的成分的意義與形式之間的關系往往不是一對一而是多對多,這樣語素在詞法中就不具有一個穩定的地位(注意,這是基于印歐語的事實得出的結論)。也有一些人對這種不以語素而以詞為詞法基本單位的主張進行了反駁(Bauer 1979,Lieber 1981,Selkirk 1982等)。部分鑒于這些批評,Anderson(1992)進一步將以詞為基礎的詞法(word-based morphology)重新表述為以詞干(stem)(即去掉屈折詞綴之后的部分)為基礎的詞法。
對語素和詞的地位問題的爭論在漢語中也有,但主要反映在語法研究的本位問題上。最早的漢語語法研究(如《馬氏文通》)是詞本位。結構主義引進中國之后,占統治思想的是詞組本位,由于詞組的構造單位是詞,因此詞組本位蘊涵了詞本位(陳保亞1999),所以詞組本位與詞本位有相通之處。20世紀90年代初,徐通鏘提出了字本位思想,將“字”作為漢語研究的基點(徐通鏘1991,1994,1997等)。在漢語詞匯研究領域,詞和語素這兩級單位都被使用,這二者在詞法中誰是基本單位的問題沒有被明確提到[23],但從目前已有的詞匯方面的研究論著來看,似乎是二者并重,因為在談詞的內部構成時,是要講語素與語素之間的結構與語義關系的;但是在談詞匯的一些聚合以及意義的演變時又是以詞為單位的。但由于同義詞、反義詞等詞匯聚合實際不是詞法研究的內容,而應是詞匯語義學(lexical semantics)研究的內容,那么從詞法的角度來看,在漢語詞匯的研究實踐中語素是一個重要的概念[24]。
我們認為,詞法的基本單位可以因語言而不同,在漢語中,詞法的基本單位是語素。理由如下:
(1)漢語的語素中單音節的占絕大多數,語素與語音和語義有著穩定的聯系。
這一點是漢語語素的一個突出特點,王洪君(1994,1999,2001a)以此為基礎,多次論述過單音節語素作為漢語語法語音最低交匯點的樞紐地位及其在語言類型上的重要性。
漢語語素與語音的穩定聯系表現在:語素大多對應于一個音節,且有聲調作為標志,語素在組合成詞時音形穩定,語素與語素之間的邊界清晰,絕大多數情況下語素的邊界對應于音節的邊界。而有些語言中的語素在音形上則是很不穩定的,經常由于出現環境而發生語音變化。以芬蘭語的詞karahkoja(棍子,部分格復數形式)為例(引自Anderson 1992),這個詞中包含三個語素:/karahka/(棍子)、/i/(復數)、/ta/(部分格),但這三個語素在組合成詞的過程中相互影響發生了一系列音變,因而在詞中失去了本來面目。這些語素在組合成詞的過程中經歷了三種語音變化,表示如下(從上到下依次是輸入形式、三種語音變化過程和輸出形式):
從這個例子就可以看出,在一些西方語言中要剝離語音變化的影響來確定語素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漢語的語素由于音形穩定,因此在語言使用者的語感中是一個清晰可辨的單位(徐通鏘1997等對“字”的一系列研究中,在論證“字”的重要性時,實際也反復強調了與此相同的事實,因為漢語的語素大多數情況下對應于“字”)。雖然漢語的語素在組合成詞的過程中可能會發生變調,但變調只影響到超音段音位,而不影響音質音位,對于語素的辨識并不造成實質性的困難。
漢語語素與語義的穩定聯系表現在:一個語素形式雖然孤立來看往往是多義的,但在具體的詞中僅對應于一個單一的概念。對比其他一些語言,一個語素形式(如屈折詞綴)有時可以同時對應多個語法意義。比如,拉丁語的-ō在ferō(我拿)中既表示第一人稱單數主語,也表示現在時。這樣的語素在詞法學中被稱為“累積語素”(cumulative morphs);也有時一個語法意義可以用不止一個語素(如屈折詞綴)來表達,如冰島語的詞hafeir(義為“有”,直陳語氣,單數,過去時)中,單數是由后綴-i和-r來表示的,過去時是由后綴-e和-i來表示的[25]。漢語語素在詞內與意義的穩定聯系也使得其地位更為清晰穩固。
漢語詞內語素的意義以及語素與語素之間的語義關系是比較清晰的,也就是說漢語合成詞大部分都具有比較清晰的內部結構(internal struc-ture)。筆者在參與編寫一本漢語的語源詞典的過程中,發現大部分漢語雙音詞的內部語義都是透明的,其造詞理據一目了然,無需過多解釋,真正需要解釋其語源的雙音詞只占總數比例的很小一部分。而在英語中情況就很不相同,很多詞的語源義都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的了。可見,大部分語素義在說漢語的人的頭腦中是很容易提取的,而在英語中語素義的理解則在很大程度上需要較高的教育程度和專門的語源知識。
(2)漢語中的很多詞法過程都以單音節語素為作用對象。
A.重疊
漢語中的詞法重疊都是以單音節語素為單位進行的,如單音形容詞的AA式重疊(如“高高”),雙音形容詞的AABB式重疊(如“干干凈凈”)和ABB式重疊(如“白花花”),一些方言中存在的AAB式重疊(如“梆梆硬”)等。
羅福騰(1996)指出膠東半島的招遠市和長島縣等地方言中有以“V+VP”重疊方式表達疑問的現象。其特點是,如果提問部分是單音節,則直接重疊該音節;如果是多音節或短語,則只重疊第一個音節。如:
山東招遠方言:
山東長島方言:
謝留文(1995)、黃伯榮(1996)也分別指出,江西于都和福建長汀的客家方言中也存在類似的語言現象。這種“V+VP”格式實際上是一種表示語法意義(疑問)的詞法手段。這種詞法操作的基本單位也是單音節語素。
古漢語中的詞是以單音節為主的,雖然在語言發展過程中,單音節詞很多都變得不能單用了,但詞法過程仍是以單音節為單位進行的。現代漢語中,單音節大部分都是語素,因此詞法過程就基本上是以語素為單位進行的。
雙音動詞的ABAB式重疊(如“研究研究”)看起來是以詞為單位進行重疊,但實際上動詞重疊是從句法手段發展出來的。范方蓮(1964)首次提出“VV”應在實質上與動補結構同類。歷時的研究表明,“VV”格式是從“V一V”格式變來的,漢語歷史上是先出現“V一V”格式,后出現“VV”格式(張美蘭1996,2003;張赪2000)。“V一V”格式是動補結構,其構成是“V+數詞+借用同形動量詞”,當“V一V”中的“一”因語義虛化脫落之后才形成“VV”。由于動詞重疊是從句法手段發展出來的,因此其操作單位可以是詞。
狀態形容詞的重疊看起來也是例外,其重疊模式也是ABAB,如“雪白雪白”。狀態形容詞的重疊也許不屬于詞法重疊而屬于句法重疊,因為如同沈家煊(2011)所指出的,名詞性、動詞性、形容詞性的詞組重疊之后都可以變成摹狀詞語,如:
這樣看來,摹狀詞語可以由句法重疊構造,而狀態形容詞也屬于摹狀詞語,因此狀態形容詞也有可能是句法重疊的產物。
漢語的雙聲疊韻聯綿詞以及由類似方式構造的擬聲詞(如“噼里啪啦”)可以看做部分重疊,這種重疊在實質上也仍是以音節為模板的,因為隔位重疊的部分(聲母或韻母)必須以音節為背景來確定,是音節中特定部位的音段而不是任意的輔音或元音。
漢語語流中的連讀變調也是以音節為單位進行的。漢語音系學與方言學對變調的研究表明,不管是發生變調的成分還是誘發變調的成分都是“字”(單音節),這也是很自然的,因為聲調作為超音段特征就是以音節為作用范圍的。
詞法變調(即以詞法條件控制的變調,而不是單純由語音條件控制的變調)也是以單音節語素為單位,比如北京話中AABB式形容詞中B變讀為陰平,如“老老實實、馬馬虎虎、糊糊涂涂”,顯然這類詞法變調的單位仍是語素。
輕聲現象這種常見的伴隨著詞性或詞義的改變而發生的語音變化也是在單音節內實現的。輕聲的聲學表現不僅有音強的減低,還有調域的縮小與時長的縮短,這些都是作用于整個音節的超音段特征的變化。
另外,王洪君(2001a)還指出,漢語中大規模的有規則的歷時性音變也是在音節內實現的,而在印歐語中音變是在韻律詞內實現的。
(3)漢語語素普遍在構詞活動中起著活躍的作用。
在英語中,只有詞綴在構詞中反復出現,而黏著的詞根語素構詞能力比較弱,一般不能在不同位置上反復出現。個別詞法著作(如Beard 1981)甚至只把詞綴稱為“語素”(morpheme),而把屬于開放類的非詞綴語素稱為“詞位”(lexeme)[26],因為這二者在詞法性質上具有很大差異。漢語則不同,黏著的詞根語素在構詞中出現的位置也不固定,而且構成的詞的數量也比較多(Packard 1998),這就說明漢語中的語素整體上在構詞中的地位更為凸顯。
正因為漢語詞根語素出現的位置不固定,具有關聯的由詞根語素復合而成的詞的數量就比較多。比如假定A和B是黏著的詞根語素,而且它們彼此可以相互組合成詞,當A和B在詞中出現的位置不固定時,由它們和同樣是位置自由的詞根語素C造出的所可能關聯起來的雙語素詞,從可能性上說有以下六個:AB、BA、AC、CA、BC、CB。如果A和B在詞中出現的位置固定,由它們和同樣是位置固定的詞根語素C所能確定的有關聯的雙語素詞,從可能性上說只有兩個:AB、AC/CB或BA、BC/CA(斜線前后的成分只能出現一個,不能同時出現。)由此可見,當語素位置不固定時,不同的詞就能夠以相同的構成語素為紐帶,形成多維的聯系。這就證明:語素位置越不固定,語素整體(而不只是個別語素)在復合詞法中的地位就越凸顯。
漢語語素之所以能成為詞法的基本單位是與其在歷史中的地位有關的。很多語素在漢語歷史上曾經就是獨立運用的詞。雖然到了現代漢語中,很多原有的單音詞都已降格為單音語素,但其“出身”仍給其性質打上了烙印,在一定條件下,黏著的語素甚至還可以出現在詞所能出現的句法位置上(詳細討論見第三章)。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認為語素是漢語詞法的基本單位,但并不否認由語素所組成的合成詞在漢語詞法中的重要地位。實際上,漢語語素的特點與漢語復合法的廣泛運用是聯系在一起的,正因為語素音形穩定、與意義具有明確的對應,所以語素才在構詞中如此活躍,語素與語素的復合才成為漢語生成詞的主要方式。所以我們承認語素是漢語詞法中的基本單位與承認復合詞在漢語詞匯系統中的重要地位并不矛盾,二者是一致的。
以上我們論證了漢語詞法的基本單位應該是語素,但以下與單音語素相關的兩個問題卻不是現代漢語的詞法所要關心的。首先,由單個語素構成的詞也就是單純詞(多數也是單音詞)的形成不是現代漢語的詞法所要研究的對象,因為對單純詞的形成的研究基本屬于語源學(etymology)的內容,其構造規則在現代漢語中已基本不起作用,在共時狀態下可以簡單交由詞庫來處理。其次,詞的語義引申也一般不是詞法研究的內容。這是因為一方面新的義項一般并不構成獨立的詞,即使分化為新的詞,其發生方式也不屬于規則性的詞法模式。詞義的引申是語義范疇內的變化,可以交由語義學來處理。詞法更關心的是語素與語素結合的方式與規則。
確定語素為漢語詞法的基本單位,也就決定了漢語詞法研究模式的選擇。在一個語素有著明確的邊界和以線性方式組合構詞的語言中,采用項目與配列模式(Item and Arrangement)是比較合適的(Matthews 1974)。和項目與配列模式同時被Hockett(1954)提及的還有另外兩個詞法分析模式:項目與過程模式(Item and Process)、詞和詞形變化表模式(Word and Paradigm)。詞和詞形變化表模式顯然不適合漢語,因為漢語中的詞不具有詞形變化表式的聚合。項目與配列模式把詞與詞之間的聯系歸因于享有共同的語素,而項目與過程模式將詞與詞之間的聯系歸因于享有共同的基式以及派生過程中的相同規則。項目與過程模式同項目與配列模式比起來限制更小,因為凡是用項目與配列可以解釋的現象也可以看做是一種過程,而反之則不行,不是所有的過程都可以看做項目與配列(Anderson 1992)[27]。漢語的一些詞法現象用項目與過程模式解釋較為合適,如重疊構詞(但McCarthy 1981和Marantz 1982等認為重疊從本質上看仍可以分析為詞綴而不看做過程)。但大部分的漢語詞法現象都可以在項目與配列模式之中得到解決。由于本書以復合詞的詞法為主要研究對象,因此項目與配列模式是適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