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祝福》:禮教的三重矛盾和悲劇的四層深度
(注:根據在東南大學的講座錄音整理。)
一 八種死亡中最精彩的一種
魯迅是個大藝術家,但是,他和巴金、郭沫若、曹禺、茅盾、老舍、張愛玲、錢鍾書不同,他不大會寫愛情,他擅長寫死亡,一共寫過八種死亡。巴金和他比,可謂望塵莫及。你看,巴金的《家》、《春》、《秋》里寫了那么多死亡,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可以說是重復的。而魯迅寫死亡,我統計了一下,一共八種,每一種都不一樣。今天時間有限,先講我認為魯迅寫得最成功的一種死亡。你們想會是哪一種呢?(一同學:阿Q!)你們想想,我是不是同意這位同學的看法呢?我提示一下,如果,我同意阿Q的死亡最精彩,我今天還會不會來做這個講座?大老遠的,一千多公里呀!我的真實想法是,阿Q的死亡是相當成功的,但是還不是最成功的,因為阿Q死亡的寫法是有缺點的。什么缺點?現在不能講。我先講一個寫得最成功的死亡——祥林嫂的死亡。
從哪里提出問題呢?問題提得不對頭、不是地方,就失敗了一半。問題要提得好,一是要新穎,就是從人家忽略了、沒有感覺的地方開始;二是要深刻,有很深邃的潛在量,有從表層通向深層的可能,像是中醫講的穴位一樣,一點深刺,全身震動。
我從兩個地方提出問題。
第一個,是魯迅早期著名的小說《狂人日記》。為什么說是早期,而不說第一篇小說呢?這有講究。因為它不是第一篇,這一點,現在也不方便講,后面會講到。你們印象中的《狂人日記》里的關鍵語句,那就是“吃人”:“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這里,有一個矛盾,一方面,這是小說的思想光華所在,甚至可以說是歷史價值所在。不管讀過《狂人日記》沒有,只要是讀過中國現代史,都會知道這句名言。但這只是就思想的價值而言的,從藝術上來說呢?就有值得懷疑之處。因為,《狂人日記》所說的“吃人”是象征的。象征,只是一種思想,帶著很強的抽象性,而不是感性形象。作品中的“吃人”,恰恰是狂人的錯覺、誤解。比如,懷疑醫生叫他好好養病,是要把他養胖了吃,自己也曾經和哥哥一直吃過妹妹的肉,甚至陌生女人罵孩子,也造成了被吃的恐懼,等等,幾乎所有的“吃人”的恐怖,都來自狂人的幻覺。這些不足以支持中國歷史全是“吃人”的結論。我的意思是說,作品的思想和作品的感性形象之間并不相稱。或者說,從藝術上來說,這篇小說,主題并沒有完成,思想的宣泄和生動形象的構成之間還有比較大的距離。從藝術上來說,這個經典小說有不成熟之處,這一點,下面會細講。
什么樣的小說,才能算是完成了“吃人”主題呢?我覺得應該是六年以后,在《祝福》里,在祥林嫂的悲劇中。雖然《祝福》中沒有“吃人”這樣的字眼,但是,祥林嫂的形象顯示,她是被封建禮教的觀念,對女人、對寡婦的成見、偏見“吃”掉的。她的悲劇的特點是沒有兇手;如果說有兇手,就是一種觀念。這是我要講的第一個契機。
第二個,有人說,魯迅在日本“棄醫從文”并不像他在《吶喊》自序里講的那樣冠冕堂皇:在上細菌課之前,在新聞短片中,看到一個中國人為俄國人做探子,被日本人抓去槍斃,而麻木地圍觀的恰恰是中國人。這使他受到嚴重的刺激,因此想到“愚弱的國民”,也就是愚昧的、沒有覺悟的國民,身體再健康,也只能做兩種人,一是殺頭的對象,也就是示眾的材料,二是圍觀的看客。因此中國的問題不是身體的問題,而是腦袋的問題。有人說,這不一定是老實話。有人甚至提出懷疑,日本細菌學課程之前有沒有放映過新聞短片,都還是個問題。
他們說,問題出在魯迅成績不太好,有點混不下去了。仙臺醫學專科學校——一個大專水平的學校,魯迅的成績單我在上個世紀60年代就看過,最好的分數是倫理學,講道德人心的,屬于文科性質,是80分,其他的成績都是七十幾、六十幾分,其中的解剖學就是藤野先生教的。魯迅在《藤野先生》中說,這位先生特別喜歡他,特地替他改筆記,還給他打過高分,以至于引起了周圍日本學生的懷疑:是不是漏題了,偏愛中國學生?看來,魯迅的記憶可能有誤。成績單,兩個學期的解剖學,第一個學期60分,第二個學期59分,平均59.5分。這個藤野先生也真是的,夠古板的了,這么喜歡的一個學生,就那一分也不饒他。我沒有研究過教師心理學,我當教師,我的學生,如果我覺得他有天分、有前途或者人格高貴,那就不是59分了,隨便加它個20分,就是79—80分了呀!不知道這個日本人是怎么回事?!就是這樣一位先生,在魯迅臨走的時候,還拿一張照片送給他,還要寫什么“惜別”,給人打59.5分還惜別個什么勁呢?所以有人就說魯迅是因為不及格,混不下去了才棄醫從文。我研究了一下,好像不是這樣的。為什么呢?按照學校的規定,兩門功課不及格才要留級,魯迅只有一門,還可以升級,無非要補考一下。再往細里研究,魯迅成績的排名怎么樣呢?全年級160多人,魯迅考了八十多名,一個中國人,才到日本,用日文考試,在全班是中間可能偏上一點,還算過得去嘛!要混是可以混下去的。可以相信魯迅不是為了59.5分而退學,而是實在有感于療救中國的國民性是當務之急。所以他后來也不去念大學了,就跑到章太炎那里去學文字學,同時自己拼命自修西方小說,翻譯西方小說。
五四期間,婦女婚姻題材很普遍,許多人寫封建禮教、仁義道德“吃人”,但是成為經典的,能進入我們大學、中學課本,不斷改編為戲曲、電影的,只有《祝福》。當然,經典是各種各樣的,有些經典只有歷史價值,在當時很重要,很有貢獻,但是,今天讀起來,卻索然無味。為什么,它的思想、形式和產生的那個時代聯系得太緊密了,離開了那個時代,后代人讀起來,就十分隔膜。像五四時期風靡一時的郭沫若的《女神》,其中絕大多數的作品,當代青年是讀不下去的。而《祝福》卻是另外一種經典,不但有歷史的價值,而且有當代閱讀的價值。為什么?因為它有不朽的藝術生命力。生命力在哪里呢?關鍵是它的主題“吃人”,比《狂人日記》要深刻而豐富得多。
《祝福》全篇沒有“吃人”這樣的字眼,但是,人物命運的每一個曲折引起的周圍的反應顯示了:一個人被逼死,沒有兇手,兇手是一種廣泛認同的關于寡婦的觀念。這種觀念堂而皇之,神圣不可侵犯,但是,卻是荒謬而野蠻的,完全是一種不合邏輯的成見。
要把問題講清楚,不能從什么是封建禮教的概念、定義講起,而是應該從文本、從情節中分析出來。請允許我從祥林嫂死了以后各方面的反應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