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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鬼’、‘無鬼’之辨別與《鬼神之明》

上博楚簡第五冊的《鬼神之明》抄寫在不足五支簡上,從第五支簡第十個字之后,抄寫的是與此篇內容無關系的《融風有成氏》。根據曹錦炎先生的釋文(注:曹錦炎氏的《鬼神之明》釋文,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07頁。),并參照已有的研究,校改后的《鬼神之明》(計197字,加上可補殘文,共計211字)如下:

今夫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則以其賞善罰暴也。昔者堯舜禹湯仁義圣智,天下法之。此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長年有譽,(注:‘譽’,原釋文為‘舉’,據廖名春氏說校改為‘譽’。參閱廖名春氏的《讀〈上博五·鬼神之明〉篇札記》,孔子2000網,2006年2月19日。)后世述之。則鬼神之賞,此明矣。及桀紂幽厲,焚圣人,殺諫者,(注:‘諫’,原釋文為‘訐’,據陳偉氏說校改為‘諫’。參閱陳偉氏的《上博五《鬼神之明》篇初讀》,簡帛研究網,2006年2月18日。)賊百姓,亂邦家。此以桀折于鬲山,而紂首于只社,身不沒,為天下笑。則鬼[神之罰,此明]矣。及伍子胥者,天下之圣人也,鴟夷而死。榮夷公者,天下之亂人也,長年而沒。如以此詰之,(注:‘如’,原釋文為‘汝’,據陳偉氏說校改為‘如’。參閱同上文。)則善者或不賞,而暴[者或不罰。故],吾因加鬼神不明,則必有故。其力能致焉而弗為乎?吾弗知也;意其力固不能致焉乎?(注:‘固’,原釋文為‘古’,據陳偉氏說校改為‘固’。參閱同上文。‘意’通‘抑’?!赌印分幸灿杏美H纭睹鞴硐隆氛f:“意不忠親之利而害為孝子乎?”《非命下》說:“不識昔也三代之圣善人與?意亡昔三代之暴不肖人與?”《耕柱》說:“子墨子曰:子之義將匿耶?意將以告人乎?”)吾或弗知也。(注:‘又’原釋文為‘或’,陳偉氏舉例并說楚簡中的‘或’字多讀為‘又’。參閱同上文?!对娊洝ば⊙拧べe之初筵》載:“既立之監,或佐之使?!逼洹颉础帧#┐藘烧咂?,吾故曰: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此之謂乎!

我們首先討論此篇的“鬼神觀”的特質,在此基礎上最后附帶說明一下此篇的學派歸屬問題。

保留下來的墨子《明鬼》(下;上中闕)的主題,是論證或證明鬼神的存在及其絕對性權威。而上博簡的《鬼神之明》則是直接以“鬼神存在”或“鬼神之有”為前提而論說“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的。這里的問題是,《鬼神之明》預定的“鬼神之有”這一前提同墨子的“鬼神觀”進而同儒家乃至更早時期鬼神觀傳統之間的關系。

在墨子那里,鬼神的外延是很廣的,包括了人神、自然神和天神等各種神靈。《墨子·明鬼下》記載:

子墨子曰:“古之今之為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為鬼者。”(注:本文有關《墨子》的引文,出自孫詒讓氏的《墨子間詁》,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子產還具體說明過伯有死后如何化而為鬼的問題?!蹲髠鳌ふ压吣辍酚涊d:“鄭人相驚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則皆走,不知所往?!白赢a適晉,趙景子問焉,曰:‘伯有猶能為鬼乎?’子產曰:‘能?!松蓟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馮依于人,以為淫厲,況良霄,我先君穆公之胄,子良之孫,子耳之子,敝邑之卿,從政三世矣。鄭雖無腆,抑諺曰‘蕞爾國’,而三世執其政柄,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族又大,所馮厚矣,而強死,能為鬼,不亦宜乎!”)

從《墨子·明鬼下》可以明顯看出,它直接加以反駁的是“無鬼神論”的主張,其主張者被墨子稱之為“執無鬼者”。根據《墨子·明鬼下》和《公孟》等篇保留下來的無鬼論者的材料,“執無鬼者”完全否認鬼神的存在,認為世界上原本就沒有鬼神之物(“鬼神者,固無有”)。(注:《墨子·明鬼下》記載了“無鬼論者”的一些觀點,今舉幾例:“今執無鬼者言曰:‘亦孰為聞見鬼神有無之物哉!’”;“今執無鬼者曰:‘夫眾人耳目之請,豈足以斷疑哉!奈何其欲為高君子于天下,而有復信眾之耳目之請哉?”;“今執無鬼者之言曰:‘先王之書,慎無一尺之帛,一篇之書,語數鬼神之有,重有重之,亦何書之有哉?”;“今執無鬼者曰:‘意不忠親之利,而害為孝子乎?”;“今執無鬼者言曰:‘鬼神者固請無有,是以不共其酒醴粢盛犧牲之財。吾非乃今愛其酒醴粢盛犧牲之財乎?其所得者臣將何哉?”)墨子的《明鬼下》篇沒有說明“執無鬼者”具體是指何人,在《墨子》其他篇中也看不到其直接對應的人。但墨子決不是‘假設’了一個不存在的論敵和他們的主張。從《明鬼》篇列舉的材料看,“無鬼論”確實是墨子當時遇到的否認鬼神存在的主張。《墨子·公孟》記載,墨子對著儒者程子(有說他就是《墨子·三辯》中記載的程繁)的面,批評儒家的四種教義導致了天下的混亂,其中之一是說儒家“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程子不滿意墨子對儒家的指責,他認為墨子的說法很過分,是在詆毀儒家。但墨子堅持說,正因為儒家有這四種教義,他才這樣說,不能說是詆毀。一氣之下,程子不辭而別。照墨子這里的說法,儒家只是“以鬼為不神”,還不是否認鬼神的存在。但在儒者當中,否認鬼神存在的確有其人。他們來往于儒家和墨家之間,同墨子有爭論,同墨子的弟子也有爭論。其中之一是《墨子·公孟》篇記載的公孟子,他就明確否認鬼神的存在。公孟子一說是公明子(即《孟子》記載的公明儀或公明高),他是曾子的弟子。(注:參閱孫詒讓氏的《墨子間詁·公孟第四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11頁。子夏的弟子也有游于墨子之門者?!赌印じ酚涊d:“子夏之徒問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無斗?!酉闹皆唬骸坟g猶有斗,惡有士而無斗矣?!幽釉唬骸畟釉?!言則稱于湯文,行則譬於狗豨。傷矣哉!’”)公孟子相信‘天命’,認為人的貧富壽夭,是天命賦予給人的既定的東西,既不可增加也不可減少;他又主張“君子必學”。墨子批評他說,教人學習而又相信人的天命,這兩者之間是有矛盾的,猶如“命人葆而去亓冠也”那樣。這位公孟子,應當就是墨子所說的“執無鬼者”之一。正是他說“無鬼神”,卻又提出君子必須學習‘祭祀’。墨子批評他認為“無鬼神”而又要求人學習祭祀的知識和技能,這兩者也是不能并立的:“執無鬼而學祭禮,是猶無客而學客禮也,是猶無魚而學魚罟也?!贝送?,還有生平事跡不詳的儒者董無心,他大概也是否認有鬼神?!稘h書·藝文志》著錄《董子》一篇,并稱“名無心,難墨子”。若如其言,那么他也是墨子《明鬼》篇中所說的“執無鬼者”之一。王充《論衡·福虛》篇記載說:

儒家之徒董無心,墨家之役纏子,相見講道。纏子稱墨家右鬼神,是引秦穆公有明德,上帝賜之十九年。董子難以堯、舜不賜年,桀、紂不夭死。(注:北京大學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論衡注釋》(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45頁。)

纏子是墨家信徒,信仰鬼神。董子嘲諷他,說“子信鬼神,何異以踵解結,終無益也”,纏子不能回應。(注:《纏子》佚文,見孫詒讓:《墨子間詁》,孫以楷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07頁。文獻記載,董無心自稱:“無心,人鄙也。罕得事君子,不識世情?!保ㄍ希┠优u的“執無鬼者”,當還有他人。在墨子的弟子中,有人對“鬼神之明”持懷疑態度,但還沒有看到有誰明顯否定鬼神的存在。

墨子批評的“執無鬼者”,主要是來自儒家信徒。這些人士的這種主張對早期儒家來說也是相當激進和具有挑戰性的。他們直接挑戰的是墨子的“有鬼論”,但間接地也是對早期儒家宗教信仰的一種解構,是同儒家繼承的‘三代’宗教傳統的斷裂?!砩瘛叛鲎鳛椤诮绦叛龃髠鹘y的重要部分,它在漫長的演變中保持著連續性?!抖Y記·表記》記載:

子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p>

照孔子的說法,殷人是‘尊神’、‘事神’,帶領民眾廣泛地事奉‘鬼神’;而夏人和周人則是“敬事鬼神而遠之”。《禮記·表記》又記載孔子的話,說‘三代’明王都以卜筮事奉“天地之神明”和‘上帝’:

子言之:“昔三代明王,皆事天地之神明,無非卜、筮之用,不敢以其私褻事上帝。是故不犯日月,不違卜、筮。卜、筮不相襲也。大事有時日,小事無時日,有筮。外事用剛日,內事用柔日,不違龜、筮。”

“天地之神明”、‘上帝’同‘鬼神’有界限,但又有交叉性,‘鬼神’包括了“天地之神明”在內。一般來說,‘上帝’是殷人的至上神,‘天’是周人的至上神(周人同時還保留了殷人的‘上帝’信仰),此外則是各種祖先神和自然神信仰。(注:有關三代宗教信仰和宗教生活,參閱余敦康氏的《宗教·哲學·倫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陳來氏的《古代宗教與倫理——儒家思想的根源》(北京:三聯書店1996年版)。)這種廣大的信仰世界以及與之相應的一系列祭祀活動和宗教生活,由于西周晚期周朝統一政治秩序的瓦解和春秋諸侯國家“各自為政”而有所變化。春秋“禮崩樂壞”的一個表現,是周天子作為最高祭主地位被動搖和名存實亡;諸侯國家為了謀取自身的發展和國際地位,又紛紛采取改革和務實的政治。這些都對宗教生活產生了不同的刺激作用,促使三代宗教信仰在東周朝著不同的方向分化。其主要傾向和趨勢有三種:一種是對三代宗教進行溫和的改革;一種是對三代宗教進行大力強化;一種是進行比較激進的顛覆。

春秋時代著名政治家子產、晏嬰、叔興、史嚚、司馬子魚等人,把政治的根本轉移到了盡人事上,強調“吉兇由人”、“政惟在德”的人道觀,突破了遇事都要祭祀的信仰方式,但他們又不否認鬼神的存在,還保持著對鬼神的基本信仰。孔子也是沿著這一方向改革三代宗教的?!拔茨苁氯?,焉能事鬼”,亦是強調“盡人事”。如果一個人連事奉人都做不到,何談事奉鬼神。但孔子和他的那些主要弟子整體上仍是信仰鬼神的。強調人事的作用,進而完全用自然的原因解釋自然現象,用社會的原因解釋社會現象,就會促發激進的無神論者的出現。墨子所說的“執無鬼者”,就屬于這些人,他們代表了東周時代解構‘三代’鬼神信仰的立場。如果說西門豹是這一時代這一立場在行動上對無鬼神論的總結,那么荀子則是在理論上的總結。(注:在《戰國策》中我們很少看到像《左傳》那樣對關鬼神和鬼神活動的記載了。顧炎武比較春秋與戰國的不同時列舉出的事項,其中之一是春秋、戰國時的祭祀。)既不同于溫和的宗教改革者儒家也與激進的宗教解構者對立的墨子,則代表了將“三代宗教”絕對化的立場。墨子對鬼神存在的論證方式,所依據的主要是‘三代’的鬼神信仰傳統,他試圖在東周時代重建絕對的宗教信仰。墨子在一些根本問題上同儒家背道而馳,但在鬼神信仰問題上,他同孔子有共同的地方。

在東周這幾種不同的宗教傾向中,《鬼神之明》大概是屬于溫和的改革派。從它直接預定了鬼神的存在來說,它居于從‘三代’鬼神信仰大傳統到東周又得以一定連續的小傳統中。但它又對鬼神“賞善罰暴”的普遍性產生了懷疑。墨子將‘鬼神’和‘天志’絕對化表現在兩個核心問題上,一是斷定鬼神的絕對實有;二是斷定鬼神賞善罰暴的普遍和必然(這一點下面集中討論)?!砩瘛欠翊嬖谕砩袷欠衲軌蛸p善罰暴是兩個相互聯系的問題,通過對鬼神賞善罰暴能力的質疑可以成為懷疑乃至否認鬼神存在的根據。實際上,無鬼論者否認鬼神的一個根據,正是認為鬼神不能賞善罰暴;同理,墨子斷定鬼神實有所使用的論據之一,則是認為鬼神完全能夠賞善罰暴?!豆砩裰鳌分苯咏邮芰斯砩裰械那疤?,而且它對鬼神賞善罰暴的懷疑,只是懷疑其“普遍性”和“必然性”,因此它也沒有走向“無鬼論”。從它相信鬼神之有來說,他同墨子和孔子的立場是一致的,而同“無鬼論”是不同的;但從它不承認鬼神賞善罰暴的普遍性和必然來說,它又與墨子和孔子的立場有別。這是它修正‘三代’和東周鬼神信仰的一個主要表現,也是我們下面要討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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