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在意象
- 葉朗
- 6010字
- 2019-11-29 15:03:03
四、美感與快感
美感的一個重要特性就是愉悅性,這是一種精神享受。這種精神的愉悅,從廣義來說,當然也是一種快感,但是我們平常所說的快感主要是指生理快感,即客體的形式質料方面的因素引起主體的感官或身體的一種直接的快適反應。那么這兩種快感是什么關系?生理快感是不是等同于美感?生理快感是不是可以轉化為美感?這是美學家長期討論的一個問題。
一些美學家把生理快感等同于美感。法國美學家顧約有一段話最有代表性:
顧約在山里喝冰得透涼的鮮乳,有起死回生的感覺。由此他得出快感(在這里是味覺快感)和美感是一回事的結論。他認為,從舌頭可以嘗到一部田園交響曲。
多數美學家認為美感是一種高級的精神愉悅,它和生理快感是不同的。如格蘭·亞倫說,美感只限于耳、目兩種“高等感官”,而舌、鼻、皮膚、筋肉等“低等感官”則不能發生美感。(注:見《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一卷,第75頁。)
我們也贊同這種看法:美感是一種高級的精神愉悅,應該把它和生理快感加以區分。區分的根據主要是兩點:第一,美感是超實用、超功利的,而生理快感則起于實用要求的滿足,如口渴時喝水所獲得的快感,肚餓時吃飯所獲得的快感;第二,美感的實質是情景交融、物我同一,美感必有一個審美意象,而生理快感完全受外來刺激所支配,它不可能出現情景交融、物我同一,不可能有審美意象。
但是,我們不要把生理快感和美感的這種區別加以絕對化。我們要注意以下幾點:
第一,人的美感,主要依賴于視、聽這兩種感官。視聽這兩種感官,按黑格爾的說法,是認知性感官。它們也是審美的主要感官。但在有些時候,視聽這兩種感官在引發美感的同時也引發一種生理性的快感,它們混雜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美感往往是精神愉悅和生理快感的復合體。金圣嘆在《西廂記》評點中曾一口氣列舉了生活中引起快感的三十幾種典型場景,其中就有這種美感與快感的混合,如:
金圣嘆說的這幾種“不亦快哉”都是視聽兩種感官得到的美感,而這幾種美感都夾雜著生理快感。當然,在這種精神愉悅和生理快感的復合體中,占主要地位的是精神愉悅。而且這里的生理快感也包含著一定的精神因素,“日光晶瑩,林木如洗”使人感到潔凈、爽快,“雪大如手”使人感到興奮、暢快,“兩岸童婦皆作故鄉之聲”使人感到親切、快慰,推而廣之,紅色使人感到熱烈,綠色使人感到寧靜,平緩流暢的旋律使人心曠神怡,急速起伏的旋律使人緊張,等等。這就是格式塔心理學家說的“表現性”。
第二,除了視聽這兩種感官,其他感官(格蘭·亞倫說的“低等感官”)獲得的快感,有時也可以滲透到美感當中,有時可以轉化為美感或加強美感,例如,欣賞自然風景時一陣清風帶給你的皮膚的快感,走進玫瑰園時的玫瑰的香味帶給你的嗅覺的快感,情人擁抱接吻時觸覺的快感,參加宴會時味覺的快感,等等。朱光潛曾舉出一些有名的詩句,如“暗香浮動月黃昏”,“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客去茶香余舌本”,“冰肌肉骨,自清涼無汗”,這些詩句描繪的美感中就滲透著嗅覺、味覺、膚覺的快感。

羅丹《吻》
這里我想多談一點“香”的美感。朱光潛舉的這句詩:“暗香浮動月黃昏”,這里有嗅覺的快感,但這句詩描繪的是美的氛圍,它給人的是一種美感。英國作家吉卜林說:“氣味要比景象和聲音更能撥動你的心弦。”(注:戴安娜·阿克曼:《感覺的自然史》,第11頁,花城出版社,2007。)玫瑰比任何花朵都更讓人著迷、動心、陶醉,這不僅因為它的色彩,也是因為它的香味。路易十四有一群仆人專門負責給他的房間噴灑玫瑰水,并用丁香、豆蔻、茉莉、麝香熬制的水清洗他的襯衣和其他衣物。他下令每天給他發明一種新的香水。他還讓仆人在鴿子身上灑上香水,然后在宴會上放飛它們。拿破侖的皇后約瑟芬的花園中有250種玫瑰。拿破侖本人則喜愛用苦橙花調制的科隆香水,他在1810年向他的香水調制師夏爾丹訂了162瓶。即使在最激烈的戰役中,他仍然不慌不忙地在豪華的帳篷里挑選玫瑰或紫羅蘭香的護膚膏。(注:同上書,第68—69頁。)中國的園林藝術家常用“香”來營造美的氛圍。“園林家說,香是園之魂。”(注:朱良志:《曲院風荷》,第3—5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如蘇州拙政園:“拙政園有‘雪香云蔚亭’、‘玉蘭亭’、‘遠香堂’,又有所謂香洲、香影廊,等等,就是在香上做文章。”(注:朱良志:《曲院風荷》,第3—5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如北京頤和園中的諧趣園:“夏日的諧趣園中,荷香四溢。坐于飲綠亭中聽香,真是攝魂蕩魄。”(注:朱良志:《曲院風荷》,第3—5頁。)又如揚州瘦西湖。前人詠瘦西湖有詩:“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香,是瘦西湖的主題,是瘦西湖的神韻。瘦西湖“四季清香馥郁,尤其是仲春季節,軟風細卷,弱柳婆娑,湖中微光澹蕩,岸邊數不盡的微花細朵”,“幽幽的香意,如淡淡的煙霧,氤氳在橋邊、水上、細徑旁,游人匆匆一過,就連衣服上都染上這異香。唐代詩人徐凝有詩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在那微風明月之夜,漫步湖邊,更能體會這幽香的精髓。”(注:朱良志:《曲院風荷》,第3—5頁。)

玫瑰花 玫瑰比任何花朵都更讓人著迷、動心、陶醉,這不僅因為它的色彩,也是因為它的香味。
所有這些幽香、清香、暗香、晚香所引起的嗅覺的快感,確實滲透到了美感之中,成了美感的一部分。對照前面談過的美感和快感的兩點區分,我們可以看到,第一,這種香味的快感,并不是起于實用要求的滿足,它本身也是超實用的;第二,這種香味的快感,不是單純的生理快感,它創造了一種氛圍,一種韻味,創造了一個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注:朱光潛曾指出,“所謂意象,原不必全由視覺產生,各種感覺器官都可以產生意象,不過多數人形成意象,以來自視覺者為最豐富”。(《詩論》,見《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二卷,第58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這樣的快感,就成了美感,或轉化成為美感。中國古代很多詩人、畫家,常常有意識地追求這種美感,并在自己的作品中描繪這種美感。詩人追求“冷香飛上詩句”的境界。宋代詞人姜白石的《暗香》、《疏影》就是兩首有名的作品。畫家也追求“山氣花香無著處,今朝來向畫中聽”、“朱欄白雪夜香浮”的境界。(注:朱良志:《曲院風荷》,第6—7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在盲人和聾人的精神生活中,這種嗅覺和觸覺的快感在美感中所起的作用可能比一般人更大。伊朗的電影《天堂的顏色》(導演馬基德·馬基迪),描寫一位名叫墨曼的盲童回到家鄉,他的妹妹陪他來到一片開滿野花的原野,他用雙手撫摩這些野花,沉浸在極大的審美愉快之中。這個畫面使我們想起醫學家索爾·尚伯格的話:“觸覺比語言和情感交流要強烈十倍。”“沒有哪一種感覺能像觸覺那樣讓人興奮。”(注:戴安娜·阿克曼:《感覺的自然史》,第84頁,花城出版社,2007。)這個畫面也使我們想起海倫·凱勒(美國盲聾女作家和教育家)的話:“我這個眼睛看不見的人僅僅通過觸摸就發現了成百使我感興趣的東西。”“春天我滿懷希望地觸摸樹枝,搜尋葉芽,這大自然冬眠后蘇醒的第一個征兆。我感受花朵令人愉快的絲絨般的質感,發現她驚人的盤繞結果,為我揭示出大自然的某種神奇。如果我非常幸運,偶爾當我把手輕輕地放在一顆小樹上時,會感覺到一只小鳥高歌時快樂的震顫。”“對我來說,季節變換的華麗場面是一部激動人心的永無止境的戲劇,它的情節從我的手指尖上涌流而過。”(注:海倫·凱勒:《我的人生故事》,第152頁,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2005。)“很少有人知道,感覺到輕輕按在手里的玫瑰或是百合花在晨風中美麗地擺動是多么快樂的事情。”(注:同上書,第33頁。)海倫·凱勒也談到嗅覺的快感:“一個美麗的春天的早晨,我獨自在花園涼亭里讀書,逐漸意識到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淡淡的香氣。我突然跳起身來,本能地伸出了手。春之精靈似乎穿過了涼亭。‘是什么東西?’我問道,立刻我辨出了金合歡花的香氣。我摸索著走到了花園的盡頭,……不錯,那棵樹就在那兒,在溫暖的陽光下微微顫動,開滿花朵的樹枝幾乎垂到了長長的草上。世界上可曾有過如此美輪美奐的東西嗎?”(注:海倫·凱勒:《我的人生故事》,第25頁,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2005。)從海倫·凱勒的審美經驗,我們可以看到嗅覺和觸覺的快感在盲人和聾人的美感中確實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海倫與花香
在人的生理快感中,最重要的是與人的生物本能相聯系的“食”、“色”這兩種快感。中國古人說:“食、色,性也。”(注:《孟子·告子上》。)“食”、“色”是人的生物本能,“食”是為了維持人的個體生命的存在,“色”(性行為)是為了維持人的種族生命的延續。所以這兩種行為在人的生命和人類社會生活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這兩種生理快感與美感的關系,當然會引起人的興趣。“食”本來是滿足人維持個體生命的實際需要,它是實用的、功利的。如果單純是為了吃飽肚子,那么吃東西所產生的這種生理快感不構成美感。馬克思說過:“對于一個忍饑挨餓的人說來并不存在人的食物形式。”(注:馬克思:《經濟學-哲學手稿》,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6頁,人民出版社。)但是,在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和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食”就有可能不單純是為了吃飽肚子,而是在吃飽肚子的同時,追求食品的“美味”。這種“美味”的味覺快感,不同于吃飽肚子的味覺快感,它有了超實用、超功利的因素。同時,由于“食”是人們每天都不可缺少的生活內容,它必然與人的生活的其他方面聯系在一起。在餐桌上,可能發生各種事:愛、友誼、生意、投機、權力、請求、庇護、
野心、陰謀……。因而它必然體現某種歷史的、文化的內涵,在某些時候甚至和重要的歷史事件聯結在一起,因此在某些場合,“食”就有可能具有審美的意蘊,有可能成為構成意象世界(美)的一種因素,味覺快感就可能轉化為精神性的美感。

電影《天堂的顏色》畫面盲童墨曼在開滿鮮花的原野。
所謂“色”,就是性行為,性的欲望和快感,這是人為維持種族延續的一種本能。
人的性行為,是不是一種美?或者說,人的性的欲望和快感,是不是一種美感?
歷史上很多思想家都指出,人的性的欲望和快感是人的生命力和創造力的噴發,反過來又提升人的生命力和創造力。人的性欲快感是一種符合人性需求的審美享受。(注:參看高宣揚《福柯的生存美學》,第476、477、484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在古希臘人看來,性欲快感就是一種美感。按照福柯的研究,古希臘人的“愉悅”(aphrodisia)的概念,主要就體現為性欲快感的滿足。但是,人類的性愛,人類的性的欲望和快感,并不是單純的生物性的本能,它包含有精神的、文化的層面。人尋找性愛對象,不僅為了滿足性欲快感,而且是為了找到一個能夠與自己心靈相通的朋友,找到一個容貌、體態、性情、舉止、氣質、風度等等都為自己深愛的情人。所以性愛必然包含有精神的、文化的內涵,必然超越單純的性欲快感,而升華為身與心、靈與肉、情與欲融為一體的享受。所以很多文學家都用很美的句子來描繪性愛。例如王實甫《西廂記》中的名句:“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
美國當代心理學家羅洛·梅把單純的生物性的性欲快感稱為“性欲”,而把上升到精神、文化層面的性欲快感稱為“愛欲”。性欲是肉體緊張狀態的積累與解除,愛欲則是對個人意向和行為意蘊的體驗。性欲是刺激與反應的韻律,愛欲則是一種存在狀態。性欲所指向的最終目標是滿足和松弛,是緊張狀態的消除,而愛欲的目標則是欲求、渴望、永恒的拓展、自我的不斷更新。表現為愛欲的愛是一種創造力,它推動人們為尋求真善美的更高形式而獻身。(注:羅洛·梅:《愛與意志》,第71、78頁,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7。)
韋伯斯特大辭典把愛欲定義為“熱烈的欲求”、“渴望”、“熱烈的自我完善的愛,通常有一種性感的性質”。根據這個定義,羅洛·梅認為,“愛欲乃是一種吸引我們的力量”,“愛欲是一種內驅力,它推動我們與我們所屬之物結為一體—與我們自身的可能性結為一體,與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并使我們獲得自我發現和自我實現的人結為一體。愛欲是人的一種內在欲望,它引導我們為追求高貴善良的生活而獻身”。(注:羅洛·梅:《愛與意志》,第72—73頁。)羅洛·梅說:“愛欲力圖在喜悅和激情中與對方融為一體,力圖創造出一種新的經驗層面,這種經驗層面將拓展和深化雙方的生存狀態。”“這兩個人,由于渴望戰勝個體生而固有的分離性和孤獨感,而在那一瞬間,參與到一種由真正的結合而不是孤立的個人體驗所構成的關系中。由此產生的共享狀態乃是一種新的經驗統一體,一種新的存在狀態,一種新的引力場。”“愛欲永遠推動我們超越自身。”(注:同上書,第74頁。)這是人的自我超越,也是人的自我實現。
羅洛·梅認為,性愛(愛欲)可以給人豐富的體驗:一是產生出一種溫存感;二是可以獲得一種新的生命活力,從而獲得自身存在的確證;三是體驗到我能給他人以快樂,這樣就超越了自己的存在,從而獲得一種人生意義的拓展;四是由于體驗到你把自己給予對方,你才能夠從中得到極大的快樂,從而獲得一種激情喚起激情回報的體驗;最后,在性愛高潮的瞬間,戀人還有可能體驗到一種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感覺,即與大自然同一的宇宙感。(注:同上書,第357—361頁。)
有了這種性愛(愛欲),人生就在一個重要層面上充滿了令人幸福的含義。本來是平淡的世俗生活就像玫瑰園一樣變得絢麗、浪漫而充滿芳香。性愛(愛欲)“把人引入由夢和醉所合成的詩意生存境界”,讓人“享受令人神魂顛倒、身心迷亂的良辰美景,以高潮迭起的審美快感一次又一次地歡度刻骨銘心的幸福時光”(注:高宣揚:《福柯的生存美學》,第492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人的這種性愛(愛欲)的高潮是一種高峰體驗,也是一種審美體驗。“那是最震撼人心的時刻。”(注:羅洛·梅:《愛與意志》。)它創造一種普通生活所沒有的審美情景和審美氛圍。那種瞬間的情景、氛圍和體驗,美得讓人窒息,美得讓人心碎。中國古人用“欲仙欲死”四個字來描繪這種高峰體驗。那是瞬間的美,而那個瞬間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