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四 羅燁《醉翁談錄》中所列的小說

盧陵(今江西吉安)羅燁所輯《新編醉翁談錄》中“小說開辟”(注:所引頁數依1957年版。)一節以表列出了一百多篇小說。近三十余年來,該表成為許多小說被認為是宋作的主要依據。這一節與前一節“小說引子”(注:見第1頁。)實為極重要的一筆意外收獲,它們較之其他任何來源都更能提供給我們有關當時說書人的資料,但它們是否能作為現存小說系年的主要依據,仍然大有可疑。

關于《談錄》,有許多問題必須解釋。在此我只能論及以下一些與該小說表的書目價值有直接關系之處:《談錄》集子的性質;其年代;由于該表為口述小說表,是否亦可視為寫定小說之書單?如果是,則其所指是否為現存之白話小說?

另外,金盈之所輯《醉翁談錄》亦廣為人知,其中所記之事可知日期最晚為13世紀初葉。(注:有1958年排印本。其中有談及發生于1208年與1209年的二項紀事。關于兩談錄的關系,參見下文所引長澤與薄井的論文。)有些部分與羅著有共通之處,大概其中之一完全引用了另一本的原文。但第三種《醉翁談錄》之存在則鮮為人所知?!队罉反蟮洹分写嬗衅渲幸粍t故事(注:乃蘇小卿與雙漸的故事,這是宋、元、明文學中非常流行的愛情故事。此本為我所見過有關此故事最早而最好的散文記載。其標題在《大典》中是《煙花奇遇》,而其故事與標題均未見于羅燁書中。而由一首共有的詩可證明這第三種《談錄》與羅燁書彼此有抄襲之處。見《永樂大典》卷五八三八,第3頁正面與羅燁書第50頁上第一首詩(1957年版)。蘇小卿故事收于《大典》卷二四〇五,第7頁正面至第9頁正面。),其相關標題則與羅著某章的標題近似,雖然未能雷同。此外,有兩本早期的笑話集亦含《醉翁》二字于其標題中(注:見王利器《歷代笑話集》(1957),第105—107頁?!洞蟮洹分兄髌访麨椤蹲砦袒L月笑談》?!秲乳w文庫》所藏笑話集《笑苑千金》有一卷標題為《醉翁滑稽樽俎》(卷一)。而卷四又題為《新編古今砌話》。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元代劇作家施惠(見《錄鬼簿》,第123頁)的亡佚作品恰為《古今砌話》。這是一本猥褻的笑話集,但比一般屬于這種文學類型的作品格調要高一點。)。其中一本亦為永樂大典所錄。羅燁之書中有兩卷亦存于通俗類書《事林廣記》之中。(注:《事林廣記》原為宋代作品,但現存最早的版本乃1340年出版的增訂本。參見王利器前引書,第103頁及第105頁。此版我目前未能得見。1699年日本版有《嘲戲綺語》與《花判公案》二卷,與《羅燁談錄》所列題目與內容大體類似。)顯然,羅燁的《醉翁談錄》是以故事及故事中所含笑話、詩篇為主的雜集,這種雜集是宋、元時代流行的一種出版物,而《談錄》有著一個典型的書名。羅著中許多是采自其他更早期的集子,尤其是《太平廣記》。(注:參見稻田尹《〈醉翁談錄〉と〈太平廣記〉》,《神田博士還歷記念書志學論集》(東京,1957),第517—529頁。)要想指出作品中哪些部分為編者所作是很難的。然而,扣除已知的抄襲部分,所余以福建為背景或有關福建人物的部分仍然相當可觀(注:譬如:第二卷六篇非抄自早期作品的故事中,即有五篇以福建為背景。),似乎在成書的過程中,曾有福建文人參與其事。

學者對其版本年代各持己見,但多半認為乃晚宋作品。(注:趙景深《重詁話本的時代》,見《銀字集》(1936),第18—19頁,即引錄雙方的論點。)長澤規矩也與薄井恭一述其為晚宋建安版,以為書中所用簡體字乃宋末元初通俗刊物中所常出現者。(注:《書志學》卷十五第四期(1940),第108—114頁。)原文所提及的日期,最晚為宋理宗(注:第21頁。),而理宗在位至1264年。雖然該日期實屬謬誤,但此謬誤必為理宗死后才犯。況且,稱為宋理宗,而未直呼理宗,表示該書之付梓可能在宋亡之后。1957年版的編輯在序中指出談錄中有兩則講述元朝人的故事。乍看之下似乎言之成理,其實不然,蓋因故事主角并非真有其人的歷史人物,僅為明代文學作品編列于“元朝”標題之下的人物。(注:他們在晚期作品《古今女史》與《古今名媛詩婦》中出現,亦可見于較正統的文學作品如《元詩紀事》中?!锻跏显娀貐巧仙帷饭适屡c元作品《詩話雋永》(見《說郛》1646年版,卷八十四)中所述為不同人物。此一故事與《簡貼和尚》(《清平山堂話本》版)的入話在文字上彼此相關。)而且,我們所必須探討的并非史實,而是故事的源流。故此說雖具薄弱證據,但斷言《談錄》成書于元朝之前,實失之草率。忽略書上其他部分而單獨審定頭二節的撰述年代,殊屬不智。就我所知,只有嚴敦易作過一次如此嘗試,但其結果卻不能令人滿意。(注:見嚴敦易《水滸傳的演變》(1957),第57—58頁。)

一度由于學者們認為“論本理論”——認為說書人通常使用底本,故而寫定的作品總是早于第一次的說唱演出——不光是一種假說,而且是事實,他們自然論定羅燁所列口述小說表即寫定作品表。就一般情形而言,前述理論只能視為一種假設,因為它沒有事實根據。(注:見增田涉《〈話本〉とっうこにっいて》,《人文研究》十六卷第五期(1965),第22—23頁。)整個宋代及以后說書情況的問題,由于缺乏可靠資料以為論據,眾說紛紜,但皆為臆斷而無確說,筆者不愿在此貿然斷言。唯有一點可以指出的是:除非我們相信說書人不僅“有時候”使用底本,而是“通?!笔褂玫妆?,而其底本與現存白話小說一模一樣,否則,我們無法認定羅燁書中的小說表具有任何明確的書目價值。

本此假設所作最具參考價值的研究乃譚正璧1955年修訂的《話本與古劇》。(注:《〈醉翁談錄〉所錄宋人話本名目考》,見《話本與古劇》(1956),第13—37頁。其中列有趙景深(《銀字集》中前引文)與戴望舒的論點。)不論我們對他之視某些現存小說為“宋元話本”的論點持任何看法,他對羅燁所提及的故事素材的考證,實具不可否認的價值?;蚩隙ㄑ灾蛲茢嘌灾赋隽_燁的一百零七篇名中,總共有十九篇是指目前尚存的十八則故事(其中二種篇名所指為同一故事)。孫楷第則較為謹慎,指認出十四則,其中包括譚正璧表上所沒列的三則。對于其中一則故事,他們各指出不同的相關篇名。(注:孫楷第與趙景深認為譚文篇名第三十三《鶯鶯傳》乃指《警世通言》二十九卷《宿香亭張浩遇鶯鶯》。譚正璧則認為篇名四十五《牡丹記》指的才是此一故事。)另外兩種孫楷第單獨指認出的故事在此可略去不論:其一已顯示出可能系馮夢龍的晚期作品(注:參見Hanan,“Authorship”,pp.197-198。);另者為二十回本《平妖傳》,其成書不可能早于明代(注:譚正璧駁斥此指認,但基于錯誤的論點。他意指四十回本而非二十回本的《平妖傳》,筆者將寫另一篇文章來討論《平妖傳》的撰述問題,并指出其中提及明朝才創始的“里甲”制度。見現存二十回本第六回第9頁正面與第十二回第31頁正面。(譯注見Hanan,“The Composition of the Ping yao chuan”,HJAS 31(1971),pp.201-219。))。Prusek認可譚正璧大部分的指認,并增添一條。(注:見The Origins and Authors of the Hua-pen,pp. 78-90。Prusek增添的是《古今小說》二十四卷。)另有1950年代發現的兩則故事(注:此乃路工《明清平話小說》第一輯(1958)序第4—5頁中提及的《小說傳奇》合刊本,共收四篇故事中的二篇。路工認為《王魁》與《李亞仙記》兩則故事是“宋元之間的話本”,并疑前者為《談錄》中所說的《王魁負心》。),按譚正璧所持之理推之,在羅燁的表上亦可找到相關篇名:其一與已歸入羅燁表內故事中之一重復(注:《李亞仙記》,見篇名四十八。),另者則可識為另一篇名所指(注:《王魁負心》,見篇名四十二。)??偣布悠饋恚卸徽J為是羅燁表上所指的小說,其中一篇被提到兩次。

這些指認有許多值得商榷之處。顯然,當現存一篇白話小說可能配上某一篇名時,有些人就假設二者所指為一。譬如,羅燁表上《愛愛詞》的篇名被認為是指《警世通言》卷三十《金明池吳清逢愛愛》一故事(注:見譚著,第21—22頁;孫著,第7頁;Prusek,第81—82頁。),顯然因為女主角名為“愛愛”,而歸于“傳奇”類又正合于故事的性質。但“詞”字因未必與白話小說有明顯的關聯,就得加以修改。其實“愛愛”這名字并無獨特之處,因宋代另一個愛情故事女主角叫楊愛愛,亦大可假設為羅燁篇名所指的人物。(注:這故事在宋代文學中以幾種不同的形式出現。可特別見《綠窗新話》(1957)第117—119頁所載之《楊愛愛不嫁后夫》。)同樣地,《章臺柳》一名如譚正璧所言,可指兩個相關而不盡相同的情節。(注:譚著,第25頁。)這原是以唐為背景的故事,當時被移置于宋代,但舊的情節在宋元間依然流行著,通??梢栽谠缙趹騽』蚬诺湫≌f中找到,包括羅燁《醉翁談錄》中的一則故事。但有一篇現存的白話小說因采用新形式的情節,就被認為是羅燁篇名所指的對象。(注:譚著,第25頁;孫著,第9頁;Prusek,第86頁。孫楷第及Prusek皆以羅燁表中所指為熊龍峰刊本中的《蘇長公章臺柳傳》。Prusek說:“主角……是章臺柳(Chang Tai-liu),由此可推論故事為以上所論者,并非唐朝原本?!钡翘瞥适轮信⑶∨c她同名——事實上應是章臺之柳氏(Liu of Chang-tai)——而且唐朝故事與一些劇本俱以她的名字為題。何況,如果談錄中的王魁故事是羅燁表中所指,何以《談錄》,第116—117頁的章臺柳故事就不然?無論如何,現存白話小說中有一本以唐為背景的《章臺柳》(見路工序,第6頁,哈佛燕京圖書館有一本與路工所述相同的清初醉月軒刻本)。譚正璧等的指認還有其他問題,且不說羅燁之表必須重為修訂,上提故事中至少各含有一個明朝地名,這點就無法解釋。)

譚正璧有三項指認,幾乎可以明確推翻?!杜嵝隳镆褂挝骱洝饭适轮星宄爻霈F明朝地名,自然無法指認和《夜游湖》一篇篇名有關。(注:承東京的小野忍教授借我這篇故事原文的照相本,內中所含明代地名為兗州府與廣信府。前者設于1385年,后者設于1360年。)《趙太祖千里送京娘》應為明朝作品。(注:因內中稱“元”為“胡元”。)而雖然《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八可能與羅燁的《金光洞》處理同一題材,但并不能證明其乃早期故事。(注:視其為早期故事者應提出證據來。事實上,其文筆風格并未異于集子中其他故事。)

由此可見,所謂指認問題乃依據一種對說書底本的全然假設(事實上是一連串假設)。由于問題本身與假設密不可分,或許我們最好一并研究。譬如,Prusek認為,基于現存小說之與羅燁表上篇名有高度連屬關系,可見上述假設與指認是正確的。(注:Origins,p.27,并參見p.77:“采納這些結論,主要是因為對羅燁所錄篇名作一分析而發現許多與現存‘話本’的題目吻合?!痹诘?1頁,Prusek主張羅燁表與現存小說相關的程度足以構成一項“不可否認的證明”,以支持上述的假設。據他估計,共有十七篇現存故事可判定與羅燁篇名吻合,另有兩、三篇也可能為羅燁所指,雖然題目不盡相同。)但此關系果真如此重要嗎?我們要如何去衡量其意義呢?為方便討論起見,我們且先除去上段所提的三項指認,而接受剩下的十七項,雖然它們的立論頗有可疑之處。如果我們將這十七篇故事對照有記錄可尋的宋元雜劇與戲文(注:為求簡便,我完全依照譚文中所舉的數目。),則可發現其中十篇的情節與雜劇同,而八篇與戲文同;并且其關系極為密切:有七篇可同時于雜劇及戲文中找到。顯然,至少這七篇的主題在整個宋元時期素為人知且流行極廣。其出現于口傳小說表并不具太深意義。而且,若以洪楩于16世紀中葉所刊的二十九篇小說(注:所謂《清平山堂話本》。)比諸①羅燁表列的一百零七個篇名,②包羅最廣的《宋元戲文》輯佚表列的一百一十九個劇名(注:錢南揚:《宋元戲文輯佚》(1956)。),我們可以發現其與戲文的關系遠較羅著為密。如此看來,這二十九篇小說與羅燁的小說表似乎并無特別密切的關系。

如果現存小說中未嘗有人指出某二篇同屬于羅燁小說表中的一個篇名,我們或許可以推測現存小說確與其小說表有特殊關系。但《李亞仙記》與《章臺柳》故事的其他本子一經發現(注:見本書48頁注⑤。其余現存本見孫著第9頁與路工序第6頁。),便足以推翻此說。相同的主題分別為二篇故事所敘述的例子我們已有兩個,而且,如果我們像Prusek一樣(注:Qirgins,p.83.),認為羅燁的篇名亦可能指文言故事,那么,就會出現更多的兩個以上的故事處理同一題材的例子,如章臺柳故事(注:《談錄》,第116—117頁錄有章臺柳故事一則。參見本頁注①,這故事有兩篇白話本與數篇文言本。)、王魁故事(注:《小說傳奇》中有王魁故事一則,《談錄》及其他書中亦存有文言本。)、燕子樓故事(注:此故事的白話本為《警世通言》卷十。文言本見譚著,第18—19頁。但這些故事不合于羅燁所謂《煙粉之總龜》。)等等。

如果我們一方面承認有些故事可能是為演出而寫的,一方面卻又否定有關羅燁之小說表的全然假設,其意義何在?設若故事素材可予指認,顯然我們知道它是為職業說書人所采用的。此外,關于年代甚至已有一般性的臆測。單以商業原因而言,一個故事若于口傳方面很流行,必可能會有人仿而寫定,反之亦然。在《西湖游覽志余》(序于1547年)中,杭州作家田汝成列了五種其時杭州說書人所樂道的故事題材。(注:1958年版,卷二十,第368頁。他指的是《陶真》作品。)當時并無所謂說書人底本的問題,因田汝成所指杭州說書人皆為瞽者。但我們知道其中四種故事約于其撰書之前便有白話寫定本,而第五種極可能亦有。(注:紅蓮故事《清平山堂話本》有存,柳翠故事存于《古今小說》卷二十九(我假設這兩個名字分別屬于兩個故事,但第二則故事的女主角一生中同時擁有兩個名字),《寶文堂書目》提及此二故事,參見Hanan,“Authorship”,p.195,note 24雷峰塔故事乃《警世通言》卷二十八,雖然尚未有證據,但它極可能是早期的故事?!稌俊分械?29頁上列有濟顛故事一則:《紅倩難濟顛》。另外,在《內閣文庫》中亦有一長篇的濟顛故事,題曰《錢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1569年于杭州付梓。孫楷第文中(第88—89頁)改“湖”字為“漁”。而標題《雙魚扇墜》應是指熊龍峰于大約1590年付梓的現存故事的素材,《寶文堂書目》于第114頁提及此篇。)如此一來,在其所述時代、地方,一個盛行的口傳故事大約或多或少總伴有一本寫定的故事。如以我們對“平話”的了解以及對說書情形的認識看來,早些時候,類似的情形大概也存在。所以,由此角度觀之,羅燁的篇名表即使不能視為具有明確的意義或作為主要證據,在系年方面已有其一般性的參考價值。

主站蜘蛛池模板: 鄂温| 新安县| 武强县| 全南县| 平罗县| 上饶市| 聂拉木县| 仙居县| 富顺县| 星座| 射阳县| 澄江县| 桓台县| 鄂尔多斯市| 云阳县| 南投市| 桦甸市| 十堰市| 鹰潭市| 资阳市| 抚州市| 建平县| 黑河市| 金山区| 阿鲁科尔沁旗| 德兴市| 奈曼旗| 孙吴县| 叶城县| 岐山县| 封开县| 南投县| 荣昌县| 青岛市| 永平县| 和顺县| 合阳县| 南通市| 盐亭县| 井陉县| 阳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