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白話小說：評近代系年法

研究中國早期白話小說最主要的學術課題是考論作品的撰述年代。（注：“年代”在此意為我們大體上所擁有的原文最初寫定的日期。這個定義涵括了大部分的發展理論，但并非全部。譬如：或有人會主張某種小說經過多年徹底的改寫，改得幾乎已經無法辨認。這種理論，就我所知，無實例支持，故我認為難以成立。“白話小說”指具有某些文學類型特征而與其他類小說不同的作品，或多或少地運用白話是一個正常但非必要的特征。參見Patrick Hanan，“The Early Chinese Story：A Critical Theory in Outline”，HJAS，27（1967），pp.172-178.）在這一方面，近五十年來已有許多研究論述出現。若這些研究成果大致上都能一致，或其所犯錯誤乃由于方法之應用失當而非方法本身，則筆者就毋庸置評；但事實并非如此。前人的結論并無助于后人的研究，因此研究成果未能與時俱進，而且顯然錯在研究方法而非研究時所犯的偏差。

稻田尹是唯一曾詳密檢視年代考論方法者。他以實證法探討大部分依內在證據（按：即可由作品本身摘出的證據）所作的論點，發現有些根本錯誤，有些則缺乏可信性。（注：一系列四篇但未完的文章，大標題為《宋元話本類型考》，見《鹿兒島大學文科報告》七（1958），第73—94頁；八（1959），第131—160頁；九（1960），第97—133頁；十三（1964），第1—32頁。前三篇主要討論關于考定日期的問題。）他的研究工作筆者于本文內得以免去詳細批評“內在證據系年法”之勞。然而，他幾乎完全忽略近來為大多數學者所深信的外在證據。（注：本文中所申述的論點，有些已于Hanan，“The Early Chinese Short Story”，pp.179-182中大略提及。）

如果逐篇討論已發表過的學術論文未免太過麻煩，而且結果可能會雜亂無章。因此，我打算在以某些概括性而且明顯的命題為基礎的架構上來探討幾個主要的論點。我認為利用這種架構不會傷及論點本身。

要想查出一部文學作品的撰述日期，學者必先定出其撰述時代的前后限期。有時候可以找到證據以指出正確日期。否則，學者的任務便在于使前后限期達到最接近點。關于前限期，我不打算在此多作討論，一般說來，它是建立在原文中某些蛛絲馬跡上（內在證據），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一個確知其最早使用的年號或地名。但這得先假定原文未經竄改，而且這假設必須考慮到證據之質、量，以及一貫性。當然，各式各樣的外在證據亦可用以定出前限期。

定后限期的最佳憑據是外在證據，主要為版本與書目方面的記載。附有出版日期的版本提供一個確定的后限期；而未附日期的版本，通常可由專家依據一些已知日期的版本所歸納出的“體例”，測出一個約略的年代。至于書目上的證據，不論其為其他作品中偶然提及的記載，或為圖書館目錄中的著錄，必須辨認清楚后，方能采用。尤其在通俗文學方面，常見幾種多少有些相異的作品取用同樣的標題。（注：參見下文第四節。）我們必須求得深一層的資料，至少要有精確的標題，能知道作者或編者與章節數目則更好。

采用書目本身的日期作為后限期與采用編目人所估計的作品撰述年代顯然不同。若編目人是勝任的學者，并解釋其估計的依據的話，我們可以重視它，但只能作為另一種證據。（注：在此我指的是那些論及已佚版本者，參見下文第四、五、六節。）

利用內在證據以設定后限期不但無比復雜，而且分量也差得多，只能用作佐證他種論點之所據，不能太過看重。對以下兩種內在證據先有一個粗略的區分將有助于我們的了解：一是表面充分的證據，其本身即包含了日期；二是實驗證據，是依據研究數種確知日期的作品后所得的結論。前者的好處在于無需確定日期的作品作為佐證，當然，在利用以前，必須先檢視所有可得的小說以及其他有關的文學作品。正如稻田尹的作品中所指出的，一般人有時并未遵行這一程序。

另一方面，要取得實驗證據，需有相當數量的確定日期的作品，求其共同特征。經過一些假設后，便可視某些為某時期內作品的特色。或許元代的平話可作為此種研究的依據（注：把平話當成一體而做文法上及其他方面之研究，結果顯示出平話語言上的特性使其異于當時其他的白話。參見胡竹安《宋元白話作品中的語氣助詞》，《中國語文》（1958年6月），第270—274頁；莊司格一《〈平話〉にずける語法——人稱代名詞を中心として》，《集刊東洋學》十一（1964年5月），第46—58頁。）。就短篇小說而論，我們找不出相當于平話的作品。沒有任何短篇小說可以指為宋代作品，也沒有任何一篇可以確認為元代作品。當然，我們或可于短篇小說之外去找尋其他日期可以考訂的作品，不管它文學類型的特征，只探究其歷史上的句法與語音（如表現于用韻者），以及情節的發展等等。但這些方法應用起來困難重重，事實上，這些方法至今仍不太為人所用。（注：區分“三言”故事中早期階層的語言，最有系統的是香坂順一。參見其分為二部的論文《“三言”のことば》，《人文研究》（大阪）十九卷十期（1968），第1—11頁；十九卷十一期（1968），第1—13頁。）

在此我先就外在證據討論一般指為宋元作品的后限期。我采用這方面最可靠的書目工具——孫楷第1957年修訂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注：1957年版。孫楷第于序中指出，出版的工作原屬張榮起。）——作為指南。這本書的首卷包含孫楷第劃入此時期的所有現存及已闕失的作品。在下文中，我以他所用的各種外在證據為標題依次探討那些所謂的宋元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