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安石的時代(下)
王安石所處的時勢,雖說非常艱難,而憑借他非凡的才能,又遇到了大有作為的皇帝,來做撥亂反正的事,應該是很容易的。然而他取得的成就并不像人們所期望的那樣,這是為什么呢?是因為朋黨拖累了他。
宋代的朋黨之患,雖說興盛于王安石之后,實際上發端于王安石之前,這是不能不追述議論一下的。政黨的出現,產生于政治進化之后,國家有政黨,并不是壞事,而是應當慶賀的。雖然如此,也是有條件的。其一,政黨只能生存在立憲政體之下,與專制政體是不相容的。其二,作為政黨,應該坦然接受結黨這個事實,尤其不應該諱言結黨的名聲。其三,爭辯討論的問題,應當集中在政治問題,宮廷問題、個人私德問題、學術異同問題等,都不應該摻雜在里面。宋代所謂的黨,還不足以看作后來所說政黨,所以我不把它們看作政黨,仍舊用它的舊名,稱為朋黨罷了。
中國在宋之前的黨禍,如漢代的黨錮,唐代的牛李黨爭。宋代之后的黨禍,如明代的東林黨和復社,都可以說是小人陷害君子。只有宋代不是這樣,它的性質復雜而且極不分明,不論聰明還是愚蠢,賢能還是不肖,全都卷入其中,掉進那個沸騰的熱湯鍋里。一言以蔽之,是士大夫們的意氣之爭罷了。追尋宋代朋黨之所以興盛的原因,一是由于那時重文而輕武,二是因為中央集權過度。宋太祖的政策,是必須壓抑臣下,使他們不能以武功而顯露自己,有才能的人,不得不走從政做官這條路。而兵權財權,都集中到中央;管理百姓的部門,統轄一方的官署,其官吏的升遷罷免,也由中央來決定,實際上都集中到皇帝一個人的手中。那些年老舊臣在他的優養之地,并不像漢代的郡國守相那樣,可以按照他的意志行使種種權力,而且,對他們也要嚴格考核,來決定他們的升降。因此,那些優異突出的人才,想獲取功名的人,都涌向京師。而那時的京師,不像現在那些立憲國的國會,能容納許多人在里面發揮才能,能夠參與國政的,兩三個宰相罷了。其次是少數的館職、臺諫,作為執政者的后備晉升人選。這么大一個國家,有這么多的人才,而只有這么少的位置,那么讀書人奮力擠軋,相互爭奪,也就很自然了。看整個宋朝的歷史,稱它是爭權奪利的歷史也是可以的。品性不好的人爭這個職位是為了謀取私利,賢明的人爭這個位置是為了實現他的志向,爭來爭去,爭得形同水火,勢不兩立,意氣也就從這里產生了,他們結成朋黨,彼此之間相互詆毀,這樣一來,黨禍可就與宋朝相始終了。
宋代朋黨之禍,雖說在元祐、紹圣以后最嚴重,其實它發端于仁宗和英宗兩朝。它的源頭是仁宗時的范仲淹和呂夷簡兩人之間的爭斗,發展成黨爭則是英宗時的濮議事件。最初范仲淹觸犯了呂夷簡而被逐出朝廷,士大夫們爭論兩個人的曲直,相互指責對方為朋黨。等呂夷簡罷官離去,范仲淹做了丞相,石介作詩說:“眾賢之進,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脫?!彼褏我暮喎Q作“大奸”。孫沔讀了石介的詩后說:“你的禍患從此開始了?!狈吨傺妥隽藥讉€月的宰相后,史書上稱他裁減寵信濫用之官,考察官吏政績,日夜謀劃怎樣使天下太平。但他的改革沒有步驟,范圍太廣,急于求成,論事者認為不可行。當時,范仲淹親自到各地考察官員們的工作,遇到不稱職的官員,堅決罷免,一時人心惶惶,怨聲載道。自從恩蔭子弟范圍減小,磨勘制度嚴密,對僥幸投機者不利,于是對他的毀謗開始多起來,關于朋黨的言論也被皇上聽說了。(以上都是《宋史》范仲淹傳中的話)反對黨乘機攻擊他,于是范仲淹與杜衍、韓琦、富弼同時被罷官。王拱辰、張昌言說:“我們被一網打盡了?!彼麄兊臍庋婧褪榈脑?,口吻極其相似。后世論史的人,沒有不傾向范仲淹而貶低呂夷簡的。范仲淹的志向遠大,以天下為己任,是呂夷簡等人所不能達到的。呂夷簡不過是一個貪戀高位的庸才,如果認為他是奸邪,那么宋代百年來的宰相,像呂夷簡這樣的比比皆是,怎么能都說成是奸邪之臣呢?況且當時與呂夷簡結黨攻擊范仲淹的人,許多也是后世稱道的君子,這是為什么呢?重要的是,宋代的朋黨,無所謂君子和小人,純粹是士大夫們的意氣之爭,最后發展到相互傾軋。自慶歷年間(1041—1048)就已經是這樣了。這種風氣既然開了頭,到宋英宗治平年間(1064—1067)就遇到了濮議這一大公案。
濮議是什么呢?仁宋駕崩,他沒有兒子,讓他哥哥濮安懿王的兒子繼承皇位,就是宋英宗。英宗治平二年,有人提出要辦追尊濮王的典禮,朝廷的大臣們意見不同而引起爭論,一個個氣勢洶洶如臨大敵。朋黨的禍患,從此開始發展得激烈起來。言官們甚至紛紛上書要求斬了韓琦、歐陽修以謝先帝,逐漸演變成因公事而詆毀對方個人生活上的品德,隨即就有人誣陷歐陽修有男女之間見不得人的事。而當時因濮議被攻擊的人,有像韓琦、歐陽修這樣被后世所稱為君子的人;因濮議來攻擊人的人中,像呂誨、范純仁這些人,也是后世稱為君子的人。宋代朋黨的真相,由此就完全可以看清。此事雖然與王安石新法的爭吵無關,但表現很相似。況且那些首先站出來攻擊濮議的人,就是后來最早攻擊新法的人,所以我就不怕人說我啰唆,將歐陽修濮議的全文錄過來,從中可以看到當時所謂的士大夫們,是怎樣的一種風氣,然后就知道王安石的處境,就像當時的韓琦和歐陽修。有關新法的公案,不過是另一個濮議而已。
(附)歐陽修濮議
英宗皇帝即位,普天同慶,群臣都加官晉爵,不管死者生者都得到皇帝的恩澤,宗室中原來的那些王,也都給予封賞。只有濮安懿王,是皇上的生父,中書認為不能和其他的王一樣,于是上奏請求讓有關的部門商議舉行典禮一事,皇上下旨說要等到服喪期滿后再說,這個提議就被擱置起來了。
治平二年(1065)四月,服喪期滿,皇上就把那個奏章下發給兩制,即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詳細研究。翰林大學士王圭等主張給濮安懿王特別尊貴榮耀的高官大爵也就行了,但中書認為要給官職并改封大的王號,應當下旨進行冊封,冊封的詔令應該有特定的規格,詔令中應寫:“某親具官某,可贈某官,追封某國王”,封冊上應當寫“皇帝若曰咨爾某親某官,某今冊命爾為某官某王”。而濮王與皇帝是父子,不知道制冊上怎么稱呼他,再就是寫不寫他的名字,于是又將這個奏章發下去,要求再議。王圭等人提出稱“皇伯”而不寫名。中書根據《儀禮·喪服記》中所記載“做兒子的要為他的父母服喪”。又據開元開寶禮中都有:“做兒子的要為生父披麻戴孝不過一年,為后父披麻戴孝三年。”這里后父生父都是父母。而古今的典禮中都沒有稱為“皇伯”的記載,又查證前代藩侯繼皇位的君主,不幸都處在衰敗的亂世,不能效法他們,只有漢宣帝和光武帝,是有德的君主,稱他們的父親為“皇考”,而“皇伯”這樣的稱呼,既然沒有記載,也就沒有根據了,所以沒敢這樣施行。于是將有關古今典禮以及漢宣帝、光武帝的有關材料,再加上“皇伯”的提議,送給三省的官員和言官們一起詳細討論。討論還沒等開始,皇太后就親手寫了詔書責令中書不應該稱“皇考”,中書問為什么?;噬弦姷教蟮氖謺蟠篌@,馬上手寫詔書不讓再討論這事,而追封的事也就停下來。過了許多天,禮官范鎮等人堅決請求一定要討論有關皇伯的事。他們的奏章留在皇帝那里沒有再發下來,不久言官們也對這事都提出了看法。皇帝既然因為太后的緣故決意不再提這事,所以凡是上來的奏章都留了下來不下發?;噬下斆鞴麛?,很通達事理,對待臣下,非常謙虛恭敬,但卻不姑息。言官們所說有關濮王的事既然都不再下發,他們提出的其他不可做的事也大多被擱置下來不施行。言官們由此而開始憤恨并發出怨言,對中書的不施行很是憤怒。中書也曾上奏說,現在言官們因為朝廷不聽他們的而憤怒,說我們阻塞了言路,導致陛下成了拒諫的皇帝,乞求能大略施行一兩件事。皇上說:“朝廷應當以公平的心對待天下事,如果言官們說的對,就應該立即施行,何止略行一二。如果他們說的不可行,難道為了應付人情,將不能做的事勉強施行,那樣不礙事嗎?”中書因為皇上所說的話切中事理,就不敢再說?;实蹎枺骸澳銈兊奶嶙h,有沒有可行而沒有施行的?”韓琦以下的官員們相互看了看說:“確實沒有?!被实壅f:“既然如此,就這樣吧?!?/p>
當時有多名雜端御史(御史中的一種,知雜事),都是剛被提拔上來的,銳意進取,希望快些取得成績,見到什么都直說,也不顧忌是不是自己職責內的事,所以經常把事辦砸。這時京城中下大雨,公私的房屋倒塌了無數,軍營的房屋倒塌得尤其厲害?;实垡驗槭孔涠悸短熳≈闹薪箲],文武大臣們也很擔憂害怕,日夜費盡心思,安排處置已經有了一些結果。當時范純仁新當上御史,才上殿,內外都恭聽他要說什么。而他的第一個折子就是催修營房,責怪中書為什么還沒有完成。請求每一營派一名監管的官員,中書省審核議定。在京的軍營共倒塌五百二十座,如果按范純仁所請求的,就應該派五百二十名監官,每個監官要有四名隨從士兵,這時正是國家的非常時期,缺少人手,卻派了二千士卒和五百名監官,而沒有瓦木等建筑材料,一樣不能完成工程。他的輕率、荒唐、空疏、謬誤到了如此程度。于是在中書省議論這事時,我就忍不住笑了,言官們也覺得這事不妥當。過了一些天呂大防又上書,請求兩營派一名監官,他所提的事大多都一樣瑣碎不符實際無法施行。而言官們不知道他們所講的話無法辦,只怨朝廷阻止不去施行,因而呂大防又說,今后言官再提出建議不施行的,要求中書省說出原因,并且報告給御史臺,他竟蠻橫無理到如此地步。他們怨恨憤怒的言辭,漸漸在士大夫中傳開,言官們的一些親友故舊,故意和他們開玩笑,激他們的火:“近日御史官員所提的事,中書省都批為‘進呈’就算完事,外人都說御史臺應該稱為進呈院了?!边@樣的話很多,朝中的官員相互拿這來開玩笑。
而御史官員更加不滿,甚至憤怒,于是就想著參劾一些人,他們認為如果因彈劾人而得了罪,仍可以留下敢說話的美名。這時皇上品德恭敬節儉,行為沒有失當之處,文武大臣,也都沒有什么大的過錯,沒有什么可以讓他們彈劾的,只有濮議這件事沒有定論,就說這是個好題目,是個好機會不能錯過,于是共同極力申說。然而這時皇上的手詔已經不許再議這事,“皇伯皇考”的說法,都沒有定下來,其他追封的禮數,都還沒有討論到,朝廷對濮議,并沒有過失,所以御史們只請求盡早施行“皇伯”的辦法而已。中書省說前代有關禮儀的論爭多年定不下來的很多,這事關系很大,況且皇上謙遜,自己中止不讓再提,有什么過錯值得彈劾呢?于是放在一邊不再搭理。但是御史們一起到中書省,揚言說:“宰相應該早了結這事,不要被別人鉆了空子!”皇上已經不讓議這件事了,所以追問的人雖多,全都不聽,因而御史們更加感到恥辱。既然這情形已經不能停止,再加上他們的本意是想因彈劾人獲罪而博取聲名,所以他們所說的話只求激怒朝廷,什么都不顧忌,大肆誣陷誹謗,多次引證董宏、朱博的故事,以此來影射我是首先提議的人,并毫無顧忌地對我進行丑化和詆毀。
當初,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認為朝廷不采納他們的建議,心里已經不平,等御史臺那里有了說法,于是和他們相互呼應。而一些庸俗的人,并不懂禮義,不知圣人很重視無子這件事的,凡沒有兒子的允許讓同宗的子弟承繼家業,這是最公正的道理,只是常見的百姓中過繼兒子和異姓領養義子這些做法,怕別人知道,都避諱他們的親生父母,把這當自然的事,于是就認為“皇伯”這種提法正確。御史們既然已經有了兩制的協助,而外面的議論又是這樣,于是以言惑眾,說朝廷背棄了仁宗的恩德,推崇加封濮王;而庸俗的下層人眾,還傳言說,等將來還要讓濮王入太廟,用來換了仁宗的位置。朝廷內外議論紛紛,說也說不清,而有識之士都知道“皇伯”的說法是不對的,但只要有人稍傾向朝廷說話,就被指為奸邪。太常博士孫固,曾提出請求讓皇上稱親(認生父濮王為父親),奏章還沒有遞上去,御史們就相繼彈劾他,從此這些有識之士,都怕惹禍而閉口不談了。時間一長,中書省就商量想一起定一個合適的禮數施行來平息輿論,于是起草了一個方案報上去,請求下詔說:濮安懿王是我的親生父親,群臣都請求加封,而兒子沒有給父親封爵的道理,應該讓中書省和門下省,將原來的墳塋建為園,在園中立廟,讓王的子孫按時祭拜。禮節止于這些而已。那一年九月,皇上看了,一點也沒有感到為難,說:“這樣做極好。但需要稟告太后后才可行。暫且等一等。”
這時離到南郊祭天的日子近了,朝廷的事多,御史們的言論也稍平息了些,皇上也沒有時間告訴太后,中書省就更不提這事。祭天大禮之后,第二年的正月,御史的奏章又來了。中書省又將原來寫的東西呈上去,請求降詔。皇上說:“等三兩天稟過太后就可以施行了?!睕]有想到,這天晚上忽然皇上派高居簡到曾公亮的家中,頒布皇太后的手諭說:“允許皇帝認濮王為親。”又說:“濮王應當稱皇,三個夫人應當稱后?!焙椭袝∷噬系脑t草中所寫大不一樣,而稱皇稱后這兩件事,皇上也事先沒有說過。當初中書進呈詔草時,只求皇上直接降詔施行,并沒有涉及皇太后。而皇上也只是說,要“稟過皇太后,然后再施行”,也沒有說請皇太后降手書。這幾件事都不是皇上的本意,也不是中書的本意。這天韓琦因祭祠齋戒,只有曾公亮、趙概和我在垂拱殿門的閣子中,聽了后互相看著都很驚愕,因事出意外,不知該做什么。于是就到致齋處找韓琦一起取來旨意,不一會兒韓琦來了,不等細說,就來到殿上,韓琦上奏說:“臣有一愚見,不知是否可以?”皇上說:“怎么呢?”韓琦說:“今天太后手書中的三件事,稱親這一事,可以奉行。而稱皇稱后,請求陛下推辭免去,再降道詔書,只稱親。把臣等前些日子進呈的起草的詔書,將墳塋改為園,在園中立廟,讓濮王的子孫祭祀等這幾項寫到詔書中施行?!被噬虾芨吲d,說:“很好。”于是依此降手詔施行。開始的時候,朝廷內外的人,被御史臺的言論所迷惑,稱朝廷想尊崇濮王想要奪仁宗的正統,所以人們都喧嚷不停,等見到手詔上規定所施行的禮數,不過是如此,都認為朝廷處置合理,就再沒有什么異議了,只有那些提議稱“皇伯”的,仍然認為稱親不對。
這時呂誨已經被貶,閉門不出,他們知道形勢不能阻止,就只針對稱親一項說不合適,更加放肆地誣蔑和誹謗,說韓琦串通宦官蘇利涉、高居簡,迷亂皇太后,這樣才下了手詔;又針對我說我是首先提議的人,請求殺了我以謝祖宗。他們的奏章正本傳到宮中,副本便和進奏的官令一起傳布。呂誨等人既然想領得罪名而離開,所以每次見皇上,言語都違逆不敬,只恐皇上不怒。皇上也多次下諭對中書省說,呂誨等人遇到皇上,不講君臣之禮。然而皇上性情仁厚,不想因為濮王的事處置言官,所以就曲意包容。時間一長到了這一地步,知道他們不能再留,還多次派宦官,授給他們官職,到他們家召他們,而他們都不來,于是就讓他們以原官職去外地做官。濮議這件事,從中書最初提出,到最后稱親立廟,皇上沒有說一句如何加封的話,只是虛心地把這事交給大臣和有關部門,只是聽他們的而舉行了典禮。不稱“皇伯”而稱“皇考”,自然是中書提出的決議,皇上也沒有偏執的意見。而呂誨等人多次上書很長時間沒有解決的原因,大概是因為皇上認為這事重大,不能輕易答復,既然已經降手詔不再議論這事,那稱“伯”稱“考”,一切置之一邊不再討論了,也并不是非要偏執于哪一個?;噬显泴n琦等人說,當年漢宣帝即位八年,才開始議論追尊皇考,近來中書省頻頻上奏,為什么這么急呢?由此可以看出皇上是慎重的,不愿輕易去討論,怎么能說是過分地追封呢?說到中書省不敢用“皇伯”的稱號那更是無稽之談,只是遵從典故罷了,其他追封的禮數,都沒有被議論,大概是“皇伯”“皇考”的稱呼還沒有定下來就已經結束了討論,所以就沒有工夫談到追封的禮數。之后所討論的,只是在園中立廟罷了。如呂誨等人大力引用哀帝、桓帝的事而被蒙蔽的事,都沒有提到。開始時,呂誨等人既然決意要離開,皇上屈意挽留他們也不肯。趙瞻這個人,在幾個人中尤其平庸低下,特別不知體統,在人前揚言說:“官家只不曾下拜留我罷了?!庇么藖碜钥溆械?。而呂誨也對人說:“過去如果朝廷對于御史所提出的事,十件中能有三四件施行,讓我們這些人遮羞,也不至于離去?!庇纱丝梢钥闯?,朝廷對于濮議,難道有錯嗎?放逐那些御史難道是皇上的本意?而呂誨等人決意要走,難道只針對濮議嗎?士大夫們只看到呂誨等人誣蔑的言論,而不知濮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不深究呂誨等人的用心,只說他們因為進言而被貶就是忠臣,而爭相贊譽他們,果然像呂誨等人所預料的那樣。呂誨等人果然因此得了虛名,而薦舉呂誨的人也想靠這個博取名聲。宣揚皇上的惡而彰顯自己的善,尚且不應當,更何況是誣蔑皇上來買自己的虛名呢?唉!假使呂誨等人的心跡不敗露,誣蔑和誹謗得不到澄清,先帝的心志,不被后世所知,是臣等的罪過。因此公正地寫出事實以備史官采用。
讀歐陽修此文,當時在朝廷上發表議論的那些人,其價值就可以想見了。這些人的想法,不過是要這件事為自己揚名立萬罷了,給他的罪名越大,他的名氣也就越高,他們唯一的目的就在這里。而國家的利害,都不被他們放在心上。所以他們只是一天天搜求好的題目,拿來當作有利可圖的奇貨,稍有可乘之機,就賣弄口才,進行煽動。朝廷中那些不得志的人,互相勾結配合,百姓無知,也來附和,來勢洶洶。有反對他們的,就被指為奸邪,必定要把人的嘴都堵上才算罷休。爭論不過時,就發泄憤怒去誣蔑其個人品德,說韓琦勾結宦官,說歐陽修盜淫甥女。考察當時攻擊韓琦、歐陽修的言論,說:“亂大倫,滅人理?!闭f:“令人憤恨痛心。”說:“奸邪的人,希望并鞏固自己所得的恩寵,處處為自己謀劃,損害正義和孝道?!闭f:“千方百計地尋找,努力為自己辯解,欺騙蒙蔽皇上,敷衍諫官。”韓琦、歐陽修二人無論做人和輔佐皇上,他們的大節在人們面前非常坦蕩,何嘗有諫官們所說的這些呢?假使有像他們所說的,則這兩人的罪,就不在施政是否得當,而在居心不良,那樣他們就真的不能立于天地之間了。而難道真是這樣嗎?如果不是這樣,那攻擊他們的人,又居心何在?濮議不過是皇室的私事罷了,與天下的大計并沒有關系,就是在皇室的私事中,也算非常小的事。而當時所說的士大夫們,因為沽名和泄私憤的緣故,推波助瀾,興風作浪,不惜蒙蔽天下人而將矛頭指向一兩個擔任大事的人。更何況王安石的變法,他事業的重大不能被平庸的人所容納,比這又超過萬萬倍了。一個人狂吠而全國的人都來附和,本來就是這樣,并沒有不符合情理的,既然已經是這樣,而諫官將亂倫滅理,取悅皇上并固寵,粉飾自己欺騙蒙蔽的這種種的罪名加到王安石身上,難道可信嗎?憑韓琦的耿直,而被誣蔑為結交宦官;憑歐陽修的高尚,而被誣蔑為盜淫甥女,那么后面那些用來詆毀王安石的人格品德的,難道可信嗎?區區一個濮議,是非是一句話就可以確定的,而有一個孫固與那些人不同的意見,奏章還沒有遞上就已經被指責為奸邪了,那后面凡是為新法申辯的,都被指責為奸邪,能不當作類似的事來看嗎?濮議一案,因為有歐陽修的這篇文章,它的是非曲直,才能夠大略讓后人知道,而熙寧、元豐年間的新法,因為王安石的《熙寧日錄》被毀,后世只能看到一面之詞,于是千古如長夜了,真是悲哀啊!
而且還有一事需要注意的,就是治平年間(1064—1068)攻擊濮議的人,就是熙寧年間攻擊新法的人。王安石才參政,首先列出十件事彈劾王安石的,實際上是呂誨。呂誨在濮議時是主持最堅定而被貶職的。攻擊新法最用力的是范鎮、范純仁。元祐時才執政而破壞新法的,是司馬光、呂大防。而范鎮、呂純仁、司馬光、呂大防,都是與呂誨一氣的(歐陽修濮議沒有提到司馬光,而當時首先提出異議的實際上是他,滿朝文武也因此而附和他。等呂誨等人被貶,司馬光上書要求留下他們而皇上不許,于是就請求和他們一起被貶,皇上也不許。這都是明確記錄在史書中的事實)。他們這些人后來攻擊新法,自以為自己的大志向沒有喪失。而后世讀史的人,也認為他們有大的志向而不喪失。濮議這一段公案,在他們這些人看來不也自以為不喪失自己的志向嗎?而考察實際情況,又怎樣呢?
憑當時朋黨之間的成見如此嚴重,士大夫們爭于意氣如此激烈,掌權的人,只有不顧原則而進行調和,什么也不做,只有曲意逢迎,取悅于當世,才有可能保存自己。如果有所舉措,無論做的是善事還是惡事,都足以提供給對方題目,使他們找到借口,就如歐陽修濮議中所說的那樣。而王安石毅然憑自己的力量,取消百年來茍且相沿的法度而進行改革,匯集天下的誹謗于一身,本來就該是這樣。范仲淹所改革的不過是去除父輩做官子輩繼承的陋習,完善了官吏考核的條文,縫補時弊中的一兩件事罷了,然而已經惹得滿朝攻擊,僅三個月就已經不能在職位上堅持了。也幸虧仁宗任人不專,假如仁宗能像神宗對待王安石那樣對待范仲淹,那么王安石的惡名,范仲淹早就也有了,因而說范仲淹是沒有完成的王安石,也可以說王安石是完成了的范仲淹。憑當時的形勢,那萬萬不能不變法的就如同那般,而憑當時的風氣,萬萬不能變法也是這樣,我對王安石,不得不敬重他的志向而為他的遭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