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寬容
- (美)亨德里克·威廉·房龍
- 5734字
- 2020-08-06 17:13:05
第五章 監禁
在帝國的大廈即將傾塌的時候,出現了一個偉大的人物,雖然他英年早逝,但“圣徒”這一稱譽對他來說當之無愧。
這個人就是朱利安皇帝,他是君士坦丁大帝的侄子,公元331年出生于拜占廷。在六歲那年,他的叔叔君士坦丁大帝辭世了,于是叔叔的兒子便為了爭奪帝位繼承權而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

獨行者的命運
慈愛的圣母深情地擁抱著懷中的圣子,她憂郁的神色暗示著其對圣子所即將擔負的命運的憂慮,然而年幼的圣子卻顯露出超越年齡的成熟與自信。將傾的帝國王座引發了眾多繼承者的爭奪,皇室成員陡然成為被排斥、殺戮的目標。命運的多舛給予了獨行者更多的磨礪,也賦予了他們更多的重任。
雖然三兄弟勢如水火,不過在阻止他人分享利益上卻達成了共識,于是他們聯合殺死了帝都的所有皇室成員。朱利安的父親就慘遭殺害,而他的母親在隨后幾年也與世長辭了。從此這個6歲的孩子成了孤兒。幸運的是,他有一位體弱多病的表兄相依為命,他們一起上學,在學校學到了基督的思想,他們的老師就是待人親和,然而為人庸碌的尤斯比爾斯主教。
當孩子們長大成人后,為了避免重蹈曾經皇親們所遭受的厄運,他們被送往遙遠的他鄉。最后兩人在小亞細亞中部的一個小村落里住了下來,那里的生活索然無趣味,不過朱利安卻學到了不少有用的知識,因為鄰鄉是開帕多西亞人,這是一群樸實的人們,他們一直信仰著祖先崇拜的神明。
兩人在村子里無事可做,于是他們便請求能集中精力研究學問,這自然得到允許了。
他們來到了尼克蒂姆,那里是少數幾個還在講授古希臘哲學的地方。在那里他學到了大量的文學和科學知識,以致他遺忘了從尤斯比爾斯那里學到的東西。

墮入權力之爭
被排斥在王權之外的朱利安幼年時獲得了難得寬松的修習環境。圣地之旅更讓他在孕育大師的土地上得以安心深造學習。在國家遭遇外敵進犯時,他被重新招用率軍抵御蠻族,勝利捷報的頻傳不僅壯大了帝國的聲勢、提升了他個人的魅力與影響力,更遭致了帝王的疑心與謀害。
后來他被允許去雅典,在這個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浸淫多年過的圣地繼續深造學習。
就在那個時候,噩耗傳來,他的表兄被暗殺了,朱利安陷入了極大的痛苦中。
當時朱利安還有一個堂兄,就是君士坦丁剩下的唯一兒子坦蒂厄斯。他聽聞了這件事,才想起了他還有一個堂弟,一個新生代哲學家。他念及家族中的男丁僅剩他們兩人,便將朱利安從雅典接到了帝都,并做媒讓他娶了自己的妹妹海倫娜。后來,他派朱利安統帥軍隊去高盧抵擋野蠻部落。
在希臘朱利安學到了比神學更為實用的東西。公元357年,阿拉曼尼人進犯法國,朱利安奉命在斯特拉斯堡截擊,最終大勝阿拉曼尼軍隊,并且乘勝追擊,將帝國的疆域延伸至墨慈和萊茵河流域。隨后他在巴黎定居,將所有自己喜愛的先哲們的著作都搜刮進自己的圖書館內。雖然他平時不茍言笑,不過當他走進圖書館后,也不禁有些得意了。
當勝利的捷報傳到拜占廷,帝王并沒有為此而慶祝。反之,他開始謀劃除掉這個假想中的敵人,因為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不過朱利安在軍隊中的威望很高,當他們聽說統帥被皇帝召回時,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于是他們沖進朱利安的寓所,將黃袍披在他的身上,并聲稱,如果朱利安拒絕,就會殺死他。
朱利安沒那么愚蠢,自然接受了。
在當時,每條通往羅馬的大道上都有重兵把守。然而朱利安進兵神速,以迅雷之勢將軍隊開到了博斯普魯斯海岸,可是他還沒達到拜占廷,就被告知,他的堂兄已經去世了。
自然而然,有著異教徒身份的朱利安成為了帝國新的統治者。
令人奇怪的是,像他這樣聰慧開明的人竟會幻想,世上有某種力量會使死去的東西復活。他希望能恢復伯利克里的時代,他認為只要在廢墟上重建城邦,在荒蕪的田園中重新安置人丁,讓教授們穿上傳統的寬外袍,并用已經消失的伯利克里時代的語言作為人們交流的工具,那么就可以重現過去的一切了。
這就是朱利安的構圖。
在他統治的兩年內,一直想恢復早已為世人所拋棄的古老科學;他想探究修道士生活的世界,不過那些修道士不識字,他們認為所有有價值的思想都被寫在了一本書中,不過他們絕不會對此進行研究,因為他們害怕會因此失去信仰,死后下地獄。朱利安還想使那些有朝氣、有活力的人們重新過上快樂的生活。
他的這些措施遭到舉國的反對,即使比他意志更堅定的人恐怕也難以忍受這種沸沸揚揚的非議。臣民們不斷地進諫使得朱利安心煩意亂,甚至于在祖先的靈位前祈求神靈保佑。安提阿瘋狂的基督教信仰者向他投擲石子,不過他始終沒有采取任何強硬手段。一些心懷叵測的修道士千方百計想使他憤怒,以產生新的迫害悲劇,不過明智的殿下多次告誡百官,“不能有任何人犧牲”。
公元363年,一支冷箭結束了他的生命。

重建傳統
以異教徒的身份登臨帝國王座的新帝王妄圖讓過去被歷史否認的東西重現生機,期待著能夠一手復興伯利克里的時代。他要在廢墟上重建城邦,在荒蕪的田園中重新安置人丁,恢復已被世人拋棄的古老科學。在遼闊的帝國土地上重建一切傳統,但不得人心的舉措、柔和手腕卻遭致不斷的非議與致命的冷箭。
或許對這位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異教徒帝王來說,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如果他活得再長一些,可能就會對百姓們喪失耐心和容忍,那他將會成為又一個專橫的帝王了。當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可以說,他的子民沒有一個因為與他觀念相左而被處死。然而,他的子民卻以怨報德,他們在帝都到處放言說,是一個基督教信仰者士兵射死了他們的皇帝,并且還為兇手寫了贊美詩。他們又大放厥詞,說朱利安皇帝臨終前是如何懺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并且承認了基督教會的權力。為了詆毀這位一生節儉、心懷天下蒼生的帝王,他們極盡所能,將有史以來所有的貶義詞都用于對他的描述。
當朱利安在墳墓下安息了,教會的主教們便開始為成為帝國真正的統治者而慶祝了。隨后他們便對亞歐非三大洲所有的地方來了個大清掃,將那些異教徒和一切反對的勢力都消滅了。
在瓦林廷尼安和瓦林斯兄弟執政的公元364至378年,一道法令被頒布了,這道法令禁止所有羅馬人祭拜原有的神明。如此一來,異教教士們便沒有了收入,他們不得不另謀生計。

掃除異己
如果統治者喪失了耐心和容忍,他不可避免地會轉入專橫的死路,但若以寬容之心對待他的子民,他的子民也難保不會以怨報德。教會的主教們成為了這場帝國權力之爭笑到最后的人,深諳其中利害的他們隨即在帝國的各個角落清掃曾經的異己者,異教徒喪失了在帝國的生存空間,甚至被流放或處死。
這種法令還不算太嚴苛。要知道,在迪奧多斯皇帝的時代,他下令所有的臣民不僅要接受基督的教義,而且還必須接受天主教的禮儀,儼然成了天主教的庇護者。
當這道法令頒布后,所有堅持“謬論”的人。所有堅持信奉“異端學說”的人。所有堅持對“異教的愚蠢教義”忠誠的人,都被流放到了邊遠地區或者處死。
從此,舊世界的沒落進程加快了腳步。在意大利、高盧、西班牙和英格蘭,異教徒的廟宇已經蕩然無存,不是被拆除,就是被改為基督教的會場。無以計數的從帝國建立之初就開始積累的金銀神像或被沒收或被偷竊,最后所剩無幾了。
六百多年來,希臘人、羅馬人和埃及人所推崇的亞歷山大大帝的塞拉佩尤姆廟被推倒了。
從亞歷山大大帝時代就聞名于世的大學則被保留了下來,學校被允許繼續教授古典哲學。因此,環地中海地區的學生們都云集來此求學。然而主教雖然下令學校可以繼續辦學,但是教士們卻不理會這項法令,他們闖入學堂,毆打師生,并將最后一位柏拉圖學派的老師海帕蒂婭五馬分尸。
羅馬的情況比這更糟。
丘比特的神廟被夷平了,古羅馬信仰的經典《古羅馬神言集》被燒成灰燼,古老的羅馬城也被摧毀。
在赫赫有名的圖爾斯主教當政時,他宣布舊的神明實際上是基督教義中魔鬼的化身,因此,所有異教的廟宇都被夷為平地。
在邊遠地區,那里的居民為了捍衛自己信奉的神明,與官吏發生了沖突,直到大軍開到,用斧頭和大刀才鎮壓了這場“撒旦的叛亂”。
希臘的毀滅要慢一些,不過在公元394年,奧林匹克運動會還是被禁止了。奧運會在希臘有著一千多年的歷史,可以說是希臘國家生活的中心,當它被徹底禁止后,其它的活動也隨之崩盤了。隨著加斯蒂尼安皇帝的一道法令,所有的大學都被關閉了,哲人們也被驅逐出境,剩下的六位教授為謀生計,也逃到了波斯。波斯的喬斯羅斯王對他們很友好,為他們安排了一處世外桃源般的居所以安享晚年。
到了公元5世紀的上半葉,克萊索斯托大主教便宣稱,這世界上從此再也沒有古典的詩人和哲學家了。西塞羅、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還有那些被所有基督教信仰者恨之入骨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都逐漸被世人遺忘。直到忍受了6個世紀的煎熬才得以重見天日,在此之前,人們對于文學藝術的態度,只能聽憑神學家的指揮了。

殘落的文明
教會的清掃加速了舊世界沒落的腳步,古老的羅馬文明在這場浪潮中也不能幸免,異教徒被看做是魔鬼的化身,曾經異教徒繁盛一時的神廟淪為一堆瓦礫。唯有那些傳播傳統知識和科學的大學被保留了下來,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前往求學,但持有舊世界觀念與異端學說的師生仍無法逃脫被迫害的命運。
古奧林匹克運動會
在古希臘,所有的成年男性一逢戰事即為國從軍。這是他們無可推卸的神圣使命,因而人們對身體的健康極為重視。結合宗教活動與體育競技于一身的古奧林匹克運動會有著悠久的歷史,它的出現、繁盛、衰落、消亡歷經了1170年,見證了世事的滄桑與權勢的殘酷

雖然基督教會擊敗了異教徒,成為了世界的主宰,然而問題卻接踵而至。高盧和盧西塔尼亞的窮苦農民雖然曾高喊會繼續為祖先崇拜的神明進香,不過他們很容易被馴服,但其他地區就沒那么簡單了。阿拉曼人、奧斯特羅格斯人和朗哥巴德人在亞歷山大教士艾利厄斯所描述的基督真實面目是否準確、艾利厄斯的對手阿塔納休斯是否錯誤這一問題上爭論得不可開交,而朗哥巴德人和法蘭克人在是否相信“上帝與基督并非同一人,而是相似而已”這個問題上也爭得面紅耳赤。還有撒克遜人和范達爾人,他們也在為證明內斯特所說的圣母瑪利亞只是耶穌的母親而非上帝的母親這一問題的是非而引起了火藥味十足的大爭吵。弗利西人和布爾戈尼人也在為耶穌是否具有雙重屬性,即一半是人一半是神的話題而幾乎刀劍相向。

新的分歧
隨著大學的關閉、哲人們被放逐,所有被基督教徒恨之入骨的詩人、哲學家、天文學家和數學家逐漸被世人遺忘,甚至消失了蹤跡。神學家搖身成為世上對文學藝術的唯一指導者,基督教會則成為了世界無可爭議的主宰,然而各地接受基督教義的蠻族因為各自對教義理解上的分歧卻引發了更多的爭端。
雖然這些愚昧的野蠻人接受了基督的教義,可惜他們的理解進入了岔道。他們是基督教會的支持者和朋友,因此不能按照教規將他們革出教會,更不能用“下地獄“的語言來威脅他們。主教們惟有耐心地勸說,委婉地指出他們的錯誤,才能使他們成為心懷仁愛和奉獻的信仰者。因此,主教們必須向他們明確教會的教義和宗旨,使他們能明辨是非,如此才能治本。
有人提議,將世界上各種有關信仰基督的思想匯總到一起,于是便有了名垂青史的聚會——基督教世界范圍聯合會。從公元4世紀中期以來,這種聚會每隔三五十年就會召開一次,聚會的主要內容就是決定哪些教義是對的,而哪些教義應被劃歸為異端邪說。
公元325年在特洛伊城附近的尼西亞召開了第一次聯合會,56年后在君士坦丁堡舉行了第二次聯合會,第三次會議是在公元431年的以弗所召開的。后來,又在查爾斯頓舉行了幾次會議,君士坦丁堡還有兩次,尼西亞也有一次,公元869年在君士坦丁堡舉行了最后一次會議。
此后,如果有必要聚會,羅馬教皇就會指定歐洲某個城市作為會議地點,因為從公元四世紀以來,雖然皇帝才有權力指定會議地點,但人們心中都明白,教皇所提出的建議才是最終的決策。歷史沒有記載誰主持了第一次會議,不過此后歷次會議都是由教皇主持,因為會議的任何決定若不經過教皇及其代表的批準,便不會產生效力。
在百姓安居樂業的西歐,寬容與專制互成犄角。人們一方面將寬容看做是人類最崇高的美德,一方面卻又誣蔑它是道德敗壞的產物。從理論上很難予以“寬容”、公平的涵義,不過我們必須承認,基督教的追隨者們在殘酷鎮壓異教徒時,他們的詭辯可稱得上是句句有理。
按照他們的說法:“教會和所有的社會組織一樣,需要一位領袖,需要一套行之有效、所有成員都必須嚴格遵守的規章制度。新入的成員宣誓忠于教會,也等于宣誓忠于領袖,忠于教規。倘若他們辦不到,就必須按照所做的誓言,自行脫離教會。”
當然,這些說辭都是十分合理的。
而現在,如果有誰不再信奉教會的教義,可能就會信仰美以美教派,再后來如果他對美以美教產生了懷疑,便會立刻轉投另一個教派,如天主教或者猶太教,或者印度教。世界廣闊無邊,人們的選擇自由而眾多,除了那些喜歡跟人唱反調的家伙,沒人會阻攔他的選擇。
如今這是一個滿世界都是輪船火車、到處都充溢著機遇的時代。
然而公元5世紀的世界卻相當復雜,因為羅馬教皇的影響無處不在。雖然人們可以逃到波斯或者更遠的中國,但是很少會有人回來,這就意味著不得不妻離子散。

教堂廣場上的盛會
為了解決歐洲各地人們對教義理解上的分歧與正誤判別,基督教會試圖通過每隔三五十年召開一次的基督教世界范圍聯合會來加以解決,這種盛會唯有羅馬教皇有資格指定會議地點、主持會議進程并拍定會議最終產生的決策。圖為教堂廣場上的盛會。
既然人們認為對于基督的理解是正確的,教會遲早會修改教義,可是他們為何還又放棄信仰自由的權力呢?

相對的寬容
寬容與專制互成犄角,人們一方面將寬容看做最崇高的美德,一方面卻又誣蔑它是道德敗壞的產物。人們對天堂里的幸福充滿著渴望與向往,卻往往無視那些成就他們夢想的天使,他們有著選擇宗教信仰的自由,卻往往又放棄它們,皆因他們認定“思想的價值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
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早期的基督教信仰者,不管他們是虔誠的,還是持批判態度的,都有著相同的觀點,那就是:思想的價值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
學知淵博的教士雖然想對于那些無法解釋的事情做出說明,將上帝的思想歸納為永恒不變的公式,不過這種行為就像數學家因為對X絕對值的爭論而將對手處以絞刑一樣荒謬而可笑。
然而,在當時,整個世界都充溢著這種自以為是的專制,即便到了近代,那些主張在承認“人不可能完全辨別是非”的基礎上提倡寬容的哲人,他們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宣傳自己的學說以免遭受處死的厄運。他們用拉丁文將自己的學說保留下來,然而后來的讀者,能理解其中意思的人卻戔戔有數。